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这笔迹出自寒门书生曲晏!亦是那晚澜庭夜宴之座上宾!他皇朝太子谋划此局应该不止于此罢!夜宴上三十余名士子侠士,余者又往何处赴汤蹈火!
“越安君不言,我只当是默认了。”风骏笑意微冷,言辞亦略染秋霜,“谋事虽在澜庭!风骏仍相信——功过必与女君无关!我召国不会与女君为仇!”
那与谁人为仇!蔚璃心惊,暗暗平定心绪,怔怔问说,“谁人被杀”总不会是釜底抽薪罢他该不会这样狠绝!
“我父被杀。”风骏答说,神色依旧淡定从容,“故而——女君当改称我‘召王’才是。子青已为太子!或者——女君也可自称是太子妃,如果女君仍诚意入我风族为妇。”
心颤如石击!杀召王他当真行得出!蔚璃只觉眼前迷蒙,头晕晕沉,一股腥咸在喉,忙拾面前酒盏大饮,和着甜腻,和着血腥,吞下所有惊骇与悲叹!
所谓风雷动,气象更!还真是好一番惊风雷!好一番新气象!南召竟换了新王!东越又如何城关可在家国可安王兄……该是怎样焦灼忧惶!这一步棋,为他——走错了吗功过又岂会与她蔚璃无关!
风骏沉静饮酒,眺目远处秋草枯黄,虽是晴空万里,所见却是危景萧瑟,是四季轮回,还是就此荒凉到底白雪皑皑之后,可还有春风可待,再染就这青山翠柳!
恶讯之后,万物寂静。召太子,与越安君,各自饮酒,各吞悲戚,各思忧患。
不时,有内侍官上前,递上一片竹简,又在风骏耳畔低语一回,便退身俯首,恭候君命。
风骏凝看竹简片时,转头吩咐内侍官,“先扶篁儿过来喝杯热茶罢。璃公主不见篁儿不肯认我!”玩笑一句又将竹简递至蔚璃面前,浅笑言说,“女君怎么看”
蔚璃再难为他玩笑所动,拾过竹简,触目之下更添惊诧,“赤焰斩……这不可能!怎会……”她怔怔望向风骏,“太……召王的医丞只怕有误!”
风骏笑笑,意味深远,“看来璃公主果然与慕容家十分熟识!也知赤焰斩乃慕容家百毒之首!赤焰斩、翡翠冷,冰蟾酥皆是毒中之极也。赤焰斩取南海赤焰蛇之牙毒淬炼,再混以蛇蝎之毒汁,常用于涂抹利器,入血则凝之若寒霜,继而灼烧若烈焰,是为焚心腐骨之酷刑也!翡翠冷,取鸩鸟之翠羽浸酒,无色无味,饮之而终,倒不失毒药中之仁义君子;冰蟾酥,练冰蟾之肌,织锦入纱,作衣贴身,沾之则肌肤溃烂,血尽而终,毁人仪表之小人也。以上我可有说错此三样剧毒乃慕容家毒术之极,天下无人能医,非他独门解药而不可活。篁儿所中正是赤焰斩。”
蔚璃仍沉浸在惊疑中而不知所措,“只是此毒……是来自黑衣刺客,子青是受其剑伤才会中毒!慕容家用毒从不假手他人,尤其此是百毒之首,非慕容家嫡系族人断不会有!若真是慕容家的毒,试问他何故杀我又何故杀子青”
风骏也沉思了片时,才道,“确实可疑。只是想问璃公主,你知慕容家用毒,是习自慕容苏,还是习自旁人璃公主识得怎样人物,与慕容家有血脉之缘。”
他这话虽委婉,可也是再明白不过!蔚璃诧异看他,仍旧摇头,“不可能!玉熙何故杀我”自己知晓慕容家用毒自然是习自玉恒,而玉恒了解慕容家自然是通过故去的皇妃、玉熙之母、那个嫁入皇室的慕容家女子!只是慕容妃已故去多年,而帝姬玉熙识得慕容家用毒也不稀奇!
“可是她与我无冤无仇为何杀我!”蔚璃百思而不解,忽又想起玉恒九犀山遇刺,玉熙走失,子青曾言若然是同一伙刺客:凭玉熙弱女子断然不会活命!而玉恒偏又使夜玄去寻玉熙,料定玉熙必定存世……所以刺杀是假借故走失是真!刺客实为玉熙所用!玉恒也知情
又一声惊雷响在心间!危险重重,竟有一半是来自那人隐而不告!或是别有算计!此谓同心!
“帝姬何故杀人,我也不知。”风骏淡意言说,“误伤我儿……确也无奈!谁让子青认定了璃公主,定要追随你左右呢……此是他在劫难逃,许是天意罢……”正说着忽又举目温和,那等慈爱目光是蔚璃这数年间再未见过的——那是惟有慈父怜儿才有的融融目光。
顺他目光望去,风篁被两位侍从搀扶着正俯身下拜,一身新衣清爽,一顶玉冠明朗,虽是枯容瘦骨,可在蔚璃眼里,总算又见少年模样,仍如长街初遇,他温润有礼,有谦谦君子之风!
风骏笑颜和蔼,令内侍官扶起娇儿,又令赐座,又亲添茶水,凝睇问言,“吾儿还好”
“谢父亲挂念……儿臣不孝,劳父亲千里奔波……”风篁显然仍是有气无力。
“这倒无妨!只是错过我儿婚礼大典,为父甚感遗憾。”风骏笑言,半是怜爱,半是戏谑,看这眼前一对少年婵娟,少年赤诚,婵娟有义,正是天造地设、佳偶天成的一对啊!
第七十三章 子青子衿 一别杳杳(5)
只是——此样良缘能长久否
为父一言又使风篁赧然,惨白面色略着红晕,转头看向蔚璃,切切问道,“丫头……还好”
内侍官先行睁目诧异——原来‘丫头’在这里!难怪传唤了那许多婢女也无一使他展颜!
蔚璃笑中带泪,恨不能拥他在怀,庆他撑过一场死劫!自此是否可以琴瑟和谐,岁月静好
“子青安好,我便安好。”她不避众人眼目,不讳世人评说,与他就是要坦言真意,惜光阴寸寸,余年短暂,绝不留一丝遗恨!
风篁为她如此深情的回答又是羞得手足无措,抬头看看父亲,又瞧看四围侍婢,赧然道,“璃公主言辞率真……父亲勿笑……我与阿璃……”他又看回蔚璃,不敢信还能与她再见于有生之年,“我与阿璃……”他情不自禁牵住她袖端,低头也看见了她手腕上缠裹的白绫,那又渗透出来的殷殷血迹,瞬时击中他所有悲痛,泪水夺眶而出,呜咽哽在咽喉,再不能言。
蔚璃忙用袖掩住手腕,故作轻松劝慰,“我与子青是真正的血脉相连,至亲……至亲夫妻。”
风骏也玩笑着劝说,“篁儿也算因祸得福!可是喜极而泣”
风篁急抹泪水,想到昏昏晕睡时,总有切切呼唤响在耳畔,总有满怀温暖拥在身边,总有她……总是她不离不弃,一刻不曾松懈的守护照拂,才算保住他性命!
蔚璃看他哭得零落不堪,又觉可怜又觉可爱,各样劝抚总算使他收住眼泪。风篁也觉得自己堂堂男儿这样哭泣好难为情,愈发低了头不肯言说。
蔚璃强忍心悲,转头又向风骏说道,“当送子青速往南海,请慕容苏医他身上剧毒。”说着解下了腰间玉佩,置于案上,“执我信物去求,慕容苏定当竭力而为,不敢拒绝!”
“我与慕容少主亦算旧识……”风骏如此说着,却见子青伸手按下玉佩,悄悄握入了掌心,才知险些坏了儿子好事,忙又改言道,“不过——有璃公主信物在此,想来更可万无一失!”
蔚璃也省觉自己多此一举,风王族岂会不识慕容家,慕容家又怎敢拒绝风王族!此算是关心则乱吗见自己玉佩被风篁收入袖底,不觉窘笑一声,心中也是别样凄楚!倒底还是他往南去,自己向北行!自此一别无期,两处杳杳!他也心知罢
“为感璃公主厚意,我这倒有一件大礼,代我儿奉上。”风骏又言,挥手招侍从,内侍官上前撤去桌上几样餐盘,转手又自小侍从手里接过一副瑶琴,横置于案上。
“泠泷琴”蔚璃诧异,风篁也惊讶十分,忧惶道,“父亲……何处得此琴还有……”
风骏笑笑,“篁儿勿忧。我儿欲做忠臣,为父又岂敢行逆举!此是来时路上,搜山所得。知儿莫若父,我知篁儿所藏。”他目光慈爱,对独子风篁的怜护疼惜之情实是无以言表。又向侍从挥手,内侍官依令又奉上一只黑檀木匣。
蔚璃更惊,“此是……”风篁也是诧异得目瞪口呆,自己分明已经藏得甚为隐秘了!如何……
风骏将木匣推至蔚璃面前,郑重言说,“此是我风王族之忠心!还请璃公主代为向凌霄君呈奏!风肆私引大军,无召擅入皇境,惊扰鹤驾!而今已被召回,罢黜军权,收押入狱,正听候处决。以上还望璃公主能传达上听,以保我风王族无辜之臣,譬如——子青。”
蔚璃瞠目诧然,他既寻得御玺,又有风肆大军横扫皇境,何不挺军入帝都,成就大业是了!——先召王已逝,若使风肆大军继续挺进,纵然拿下皇权,也是他风肆军权皇权在握!与他风骏一脉只是百害而无一利!此就是王权之争!青史所录,不过只言片语,其间掩下多少无辜亡魂!天家若然问罪风族,也惟有舍风肆而保风族!风肆一脉自此真的是要烟消云散了!
风篁不知有前情,更不通权谋之术,故而只将父亲之言听了个一知半解,而当下又是心力不济,也无意再追问其中细节,听如此说了,也只与蔚璃又叮嘱一句,“四叔挥兵北上想来是遭凌霄君挫败……四叔向来贪功心切,此是一时妄念,而铸此大错……阿璃晋见凌霄君时,可否替四叔求情,且留他性命、只褫夺爵位就好”
蔚璃点头,郑重言说,“子青放心!我必会替风族,替肆……四叔向储君殿下进言。”
风篁注目看她,心有千万言,却只化做莞尔一笑,转而又向风骏央告,“我与阿璃……已成大礼!父亲当派人护她左右!勿使我妻伤于乱世!儿臣拜谢!”说时,立坐,俯身,叩拜。
蔚璃终忍不住落泪,急忙掩袖抹去,他也知自己不会与他同行,不能亲送他往南海医伤,他也知自己心系别处,另有忧患……不对!不曾心系别处!不过是报人恩义,兑人信诺罢了!此去——生当复来归!只要再没有霜华苦寒!她宁愿舍尽所有也誓要归他宫阙!
风骏令人扶起自己娇儿,宽慰道,“为父自会派人护送璃公主入京,我儿放心。”又指泠泷琴向蔚璃言道,“此是我风王族之谢礼!无论世事怎样轮转,此泠泷琴自此就归璃公主所有!子青余生并我风王族命运亦全然交付璃公主手上!还望璃公主务必尽心!”
蔚璃低头看那五弦瑶琴,想风骏所言他交托之物是否太过沉重子青余生她自当竭力守护!可是何谓风王族命运风王族命运与她一个外姓女子何干
“祖父可好家中叔叔们可都安好”风篁忧心问说。
风骏只含糊着答,“待你自南海归来……则万事安好。”又转头吩咐内侍官,“分别备车罢。”
内侍官领人去准备车乘,风骏与蔚璃辞行,“国中尚有诸多要事堆案,实不敢在此久驻。今日能与越安君郊野一会,实谓三生有幸也!就此别过,但期他朝清风月明时……”
第七十三章 子青子衿 一别杳杳(6)
他话到这里忽又顿了顿,一丝别样微笑浮过唇角,继而又言,“但期他朝清风月明重逢时,江湖朝堂,两处安好!”
蔚璃听得糊涂,不解其意,可还是急忙起身,又搀扶了风篁起身,两人并肩,向着风骏马共行拜别长辈之礼。
风骏满怀慈爱向风篁嘱道,“我儿往南海去,当走宣城、乌江一线。我已使快骑飞书给慕容老宗主,他接信后定会派人依此线路向北迎接我儿,此样你们或许相逢于半路,也就更有利于医治我儿伤情。”
“多谢父亲劳心!孩儿谨记父命。”风篁再次拜礼。
“嗯——有件事,”蔚璃忽然想起,急扯风篁衣角,“可还记得有个人,那个礼官……”
“哦,”风篁恍然,又向其父请言,“儿臣婚礼时有个执礼官,名唤许山秋,原是个小卒,父亲若拿此人无别的用处就请赐给孩儿罢,儿臣还当寻找机会谢他一片赤诚才是!”
风骏笑言,“此是小事,但凭我儿处置便是。”
正说时,内侍官领人抬过一只藤椅坐撵,蔚璃看着诧异——莫不是子青已到了不能走动的地步!正惊疑时,却见又有几位侍从上前,抗肩提背搀扶起一直端坐席上的风骏,慢慢地抬上了藤椅坐撵。而这位召国新君那悬在椅下的两条腿——竟似风中枯枝一般,无所依凭地左右摇摆着!
他竟是半身残疾!——蔚璃怔在了原地!于眼前所见,又是惊骇,又是悲戚,又是恻然,又是心怜……百味翻涌,凌乱得全然不知所措!
风骏显然是料到此样境况,在撵上回身来,报以歉意微笑,“许是惊到璃公主了。怪我未曾事先言明。昔年贪恋江湖传奇,浪荡了些许日子,不幸落下重伤,这般不堪还请璃公主莫要见笑!”
蔚璃木然摇头,心中莫名酸楚,迫得她讲不出话来。从来只知召国太子风骏是久病孱弱之人,却不知竟是这样残疾之躯!凭他这样境况,竟还能在暗涌迭起的王室权位争夺中稳居东宫,又该是怎样的谋略胆识!子青曾言其父心向江湖,那么耗费多年心力守住这东宫之位,守住王位之尊,又是为何故留子青一国锦绣
风骏被抬上大车,又与风篁叮嘱了几句添衣加餐之言,又看一旁怔立的儿媳蔚璃,实不知他二人姻缘是否能到白首。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生已竭尽所能,护其所惜,至于那结局是谁胜谁负,且待来日风景罢!
遂传令士卒:起驾回国!内侍官一声呼诵,旌旗飘飘,马铃叮当,一行车马向南归去。
风篁向着车子去的方向一拜再拜,直到车驾旌旗都没了影踪,才回头向蔚璃喃喃问到,“我父似有未尽之言……他之前可与你说了甚么”
蔚璃依旧摇头,此刻悲戚犹如巨石在怀,压得她胸口窒痛,泪水兜在眼底,她只能装作举目望云,又指给风篁,引他侧目,“子青快看——雪雁还家——”
风篁仰头望去,天高云阔,又哪得雪雁
蔚璃趁势抹去眼角泪痕,话转别处:“子青最是好欺!此去可要当心!莫受别家女子欺哄!”
风篁忍不住笑,“丫头最是顽皮!此去可不要贪玩!记得早早还家!”
有侍卫上前,恭请风篁登车,车撵催发在侧,医丞随驾,婢女侍立,百名佩剑侍卫整装待发。另一边有几名侍从还在收敛器物,卷了竹席,撤下帷幔,又移桌几……在风篁看来,大有拆除旧梦之惑!是否昨夜一梦入缱绻,梦醒各东西他心知此样一别,重逢无期!他南海求医未必遂愿!她帝都之行未必安然!此后余生,谁知是“复来归”还是“长相忆”!
“丫头……”他牵着她的手,迟迟不肯放开,心有千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与子青……他朝重逢,必是花好月圆!”她极力宽慰他难舍之情,也知此去归期渺茫。
风篁不响,低头垂泪。执手之人是她的妻啊!终于娶她为妻!不该携手同归不该同栖椒房不该同枕同衾不该一世同欢吗!如何定要各奔东西,多想说一句“阿璃随我去可好”!此生携手同游,风雨同舟!可是他知道她心中别有所系,断不会为他弃了执念!
“丫头……早些归来!我必为阿璃起新楼,筑高台,我日日于台上翘首企盼……”
“蔚璃此生但有归处,惟望子青之宫阙!”蔚璃含泪答他。
侍卫再次催发,医丞也言时不可待,婢女们都各拾器物上了另一辆车子,山野之上已是空空落落,风篁立身车下,依旧恋恋不舍,又抬手抚她眉稍,又为她梳理肩上青丝,是多想拥他入怀,就此一生一世一双人!何必理会天下兴亡!
“子青,”她也要崔他登车了,再受不得这窒痛摧肝,“子青伤情不可耽搁,早些出发罢。”
风篁点头,终于松了她衣袖回身登车,有侍从自两边托臂搀扶,可是他将将足入车踏,侍从未及用力托举,他忽又霍然回身,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埋头大哭!
众人诧异,却也是无不潸然。
蔚璃更未料他情至深处竟是这样痴绝!与他相拥,感受他饮泣抽搐,一颗心更是痛如刀割!
一顿痛哭,似乎道尽了衷肠,他终羞赧惨笑,张手抹去她腮上泪痕,转身登车,再未置一言。
车夫啸驾,车铃叮叮,前有骑兵开道,后有侍卫随护,一行车马萧萧远去!
蔚璃注目凝望,却再未得他探首来看。此一别,不知还有相见之日至此刻,她才领悟他大哭时的悲戚与无奈!一别杳杳,真该长歌当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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