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蔚离见他若痴若醉,倒也憨态可掬,并不晓他心思,只自觉可笑可奇,简言回他:“都城桃林皆是王兄为召国姝公主所植。与蔚离无涉。”说时正一阵风起,片片桃花落入怀中,蔚离眉宇稍动,想起澜庭那人之言:宜室宜家,岂蔚离乎不觉暗暗自嘲:灼灼其华,宜室宜家,亦与蔚璃无涉。自语一声,“佳人生南国……”却又偏被夜玄听了去,好奇问道,“何谓佳人”
蔚离轻笑,神色明朗,“公子侧目,即是佳人;公子无心,倾城难为。”
“好一个公子侧目!”夜玄开怀盛赞,“若得长公主侧目,当天下可让!”又问蔚璃讨酒,“此境当饮一大壶!”说着拾过酒囊便是一通豪饮。
蔚离委实心焦,一面急着要赴澜庭之约,一面又怕将他惹恼。一时寻不到合适由头驱他离开,却又听夜玄自顾自说,“你们当算是旧相识……”
蔚璃委实自苦:哪一世罪孽滔天,竟要与他是旧相识!却听他道,“还记得三年前在帝都,你往文华阁去偷书”
蔚璃蹙眉,假意思量,可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只能赔笑听他絮语,“我坦诚相告,你却谎称自己是帝姬……结果你这帝姬反受天子严惩,若非东宫太子出手相助……”讲到这里想想那东宫太子并非今夜之紧要人物,便略去不提,重又说道,“昔时便见识你扯谎妙计,像你这样诡诈女子却又如何使我信任……”又觉这话听来不甚悦耳,重又说道,“我倒还要谢你仗义掩护,若非是你,偷书贼便是我了……”他洋洋自言,见她只是茫然相顾,不由得窘笑追问,“你——不记得这事”
蔚璃摇头,恍惚道,“记得……自然记得。”她记得是:澹台羽麟怂恿她去偷书,偷书未成反被帝君罚入霜华宫,若非玉恒及时赶到,她真要冻死在那寒宫冰室了。只是不曾记得半路杀出过一个琅国夜玄!当初若知此人粗蛮,又何来掩护之理,必要费心用计将他禁入霜华宫,永世不许他出来祸害人间才对!
夜玄见她神思向外,言谈寡淡,心下不免有些许不悦,又有几分不甘,遂又开言衷心盛赞以邀其兴致,“我见青袖姑娘好剑法!在我西琅国内,还不曾见识这等精绝剑术。长公主能有此等人物护持,可见越安宫内藏龙卧虎。”
蔚离讶疑,不知他如何议到青袖身上,戒备回言,“也只有一个青袖而已。越安宫安居清欢之所,不藏龙虎!”
一席盛赞倒换来一副漠然,夜玄微有愠怒,又道,“我听盛奕言,长公主也是身手不凡,颇具武学功底,不知是师之青袖,还是为青袖师你二人剑法倒称得上绝世双璧,女中英杰。”
第十七章 宫苑深深 西客擅闯(4)
他本是无话可言,特寻话来有意赞她,不想却被她听作试探之音,还以为他此来是为探越安宫虚实,很是不屑他此样伎俩,不觉冷笑回说,“公子岂不知王室子弟最是不学无术之人,且不说我为青袖师,单是能师其分毫,也绝不会苟居斗室寸榻,必早早仗剑江湖去了!”
夜玄闻言大笑,也不计较她冷声冷调,只另外盛赞,“未想长公主还有此志!原不是那宜室宜家的佳人!”
妙哉!又一个称其非宜室宜家之人!蔚离心下漠笑,或许真该趁这盛世出游,值此天下太平,越宫安好之机,当纵马放歌去,远走天涯!
“只是长公主之谦未免太过虚伪。”夜玄冷笑间带出几分嘲讽,“天下间能胜盛奕者寥寥可数。你若非师从青门,莫不是自创的剑术流派。”
蔚离本就心焦不耐,之前又有盛奕疑她师门之事,今又被这无赖缠磨试探,心下早已烦闷了得,挑眉喝道,“输了便是输了,管我师从青门还是朱门!便是我自创流派又待如何公子还想领教不成!”
夜玄见她终还是恼了,心下倒多了份释然,便也秉性直言,“长公主若能不吝赐教,现下走一趟剑法也当非难事。”说时瞄了眼她傍身长剑,也不知是用来防谁!
蔚璃实是忍他不能,冷道,“我非歌姬舞伶,何来为公子献技!”
夜玄也强忍恼意,恨这女子猜疑太重,“长公主当知我意!绝无寻欢作娱之想!我只是一心仰慕青门剑术……”
蔚离冷哼一声,实不屑听他曲意奉承,“当真倾慕,心下敬重便是!何须张扬。公子纵有过目不忘之赋,但凭今夜所窥也难有所成!休存妄念!本公主大可诚言相告,这普天之下四境之内,可与青门剑法匹敌者,寥寥无几!莫说胜了梅坞盛家,就是赢你西琅夜族亦算不得甚么!”
夜玄满心赤城未想竟遭此嘲讽猜忌,终至怒气难抑,忿然起身,惊得蔚离也仓促着站起,手抚长剑,不敢大意。看她这般模样,越是惹他恼恨,上前一步,厉声斥骂,“妇人鄙见!小人肚量!”
蔚璃不由瞠目惊视,本还被他欺得退了半步,闻听此言早已怒不可揭,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拔剑出鞘,挥臂舞出一团剑花,直指他胸前!
夜玄惊愕之下躲闪不及,只觉胸前一阵割肤之痛,待低头看时,一片衣衫破碎凌乱,渗透着斑斑血迹。一时更是痛恨,恼怒了得,怒目而视。
蔚璃也知出手太急,只怕再闯祸事,此刻才心虚地补喝一句,“放肆!大胆!……胆敢,明敢辱骂本公主……”虽是手提长剑,却然脚下步步退防。
夜玄虎视眈眈,拳头紧握,牙关紧咬,气喘吁吁,怔看了许久,终还是长吁一声,忿忿然拂袖而去。
蔚璃更是松一口气,只觉惊魂稍定,不由得狠咒一声,“无耻狂徒!胆敢骂我……”转目又见地上还铺着他的外袍,不由恨得上前狠踏几脚,又挥剑乱砍一气,正杀伐解恨时,忽听身后一声叱呵,“你何故这样恨我!”
惊得她迅疾转身,却见那狂徒去而又返,不由瞠目结舌,手足无措,连退了几步,想避开他怒气冲冲。未想夜玄只是悲叹一声,上前拾起那凌乱不堪的外衣,重新穿起,低眉敛目间倒颇有几分落寞悲凉之意,幽幽喟叹道,“还当真是女子难养!本公子已然屈心委意极力奉承,你心不在焉尽拿言辞敷衍倒也罢了,如何还要疑东疑西诸多猜忌,当真小人行径!我是真心赞你!诚意倾慕!何故疑我你自狡诈,只当这世人皆如你一般狡诈你欺我数回,我都不计较。是你说不计前嫌,不提旧事,如何我一片赤诚,就不能成就重逢之喜”
一席话倒讲得蔚璃无可应对。不知他所言赤诚是真是假。可是见他一身破衣,衣前又印出斑斑血色,也愧悔自己方才失手,许是对他诸多猜忌当真是自己小人之心罢他本赤诚,只奈何前尘有误。那么当真不计前嫌,成此重逢之喜
荒唐!又有何喜可言!初识险殒命,旧事皆忘空,重逢……重逢分明是他擅闯宫闱,又不曾邀他来会……蔚璃提剑忿忿,心思兜转间再抬头,却不知那人几时没了踪迹,茫然四顾惟见月辉惨淡。
夜玄回到驿馆夜已入央,馆中仆役大都睡下,手下部将近来上街寻欢都是彻夜不归,入院便觉冷冷清清,转至后堂却见盛奕孤坐阶前,正低头摆弄着手中长箫。他忽然忆起前日盛奕曾向他辞行,要往南国去寻他的那位红颜知己。而自己近来终日守在越安宫处,竟忘了此事,今夜见他行囊在侧,便知黎明将去。
盛奕举目看见衣衫破碎的夜玄,不由得诧异讥笑,“公子又去招惹了谁人,这样下场”
夜玄坦然笑笑,走上前与他并肩坐了,举目一轮皎月,也不知高墙大殿之内那人可曾安枕,又问眼前人,“奕兄几时归来”
“少则七八天,多则半月余。”盛奕答他,“越都城中宾客愈发纷杂,我尽量快去快回。”
夜玄微蹙眉头,思量片时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往年去可都是为祭扫,虽也只是个衣冠冢……可如何这回你料定她必还活着她纵然活着,南国何其广,你往何处寻她”
盛奕诧异。虽则与他自幼较诸旁人更见亲厚,可彼此间从不过问私情密事。当然这些年这位公子也无甚私情可问,他府上那几位歌姬不过权当娱乐。可对于自己的这一段隐秘情事,他从不曾置评片言,如何今夜竟这般窥奇好问。
盛奕回头仔细看他,那胸前血色如此刺目,不觉伸手探看,“你这伤……需不需处置……”话未讲完手未触衫,已被挥手打开,又被沉声呵斥,“休动!我情愿……如此。”
盛奕更觉讶异,嘲笑道,“原来公子嗜虐。”又看他这一身凌乱衣衫,想他近来出入只奔一处,不觉惊道,“你又撞上青姑娘了”
夜玄兀自吟笑,纵然伤痕累累却是志得意满。
盛奕急道,“公子再若胡闹,迟早死在她手上!那是个清冷酷烈女子,你岂不知!”
夜玄得意道,“蔚璃不杀我谁敢杀我。”
盛奕闻言更是又惊又气,“你见到东越蔚璃在哪里越安宫她请你去的”
夜玄愈见得意,便将如何夜闯越安宫,如何与蔚璃桃林相会,又是如何“冰释前嫌,重修和睦”之事简言说与盛奕听了。
盛奕听罢只摇头道,“公子还当真大胆!擅闯宫闱,她一剑杀了你也不为过!”又指他身上剑伤,“她分明恨到要杀,你如何还以为是重修和睦我看公子是色利智昏!”忍不住又道,“公子可还记得那日举城出迎皇朝储君之事公子未去许是不知。那时城门古道,百人恭候,越国君臣,更及四方宾客,多少名门世家……可是那太子车舆只停须臾,窗未启幕,足未落舆,公子可知为何”
夜玄蹙眉,早听部将们议论过此事,全当笑谈一记,并未入心。此刻再想才觉此事蹊跷,也只冷笑答道,“你不是说那凌霄君城府极深,思谋甚远,我又如何猜得到他所思所想!”
盛奕无奈笑道,“一切只缘蔚璃未到之故!虽百人恭候于野,却无心系之人!自是车停须臾,足不落舆。公子也该学着多用心思处事,再不可任性胡为了!”
夜玄闻言不屑,冷笑着问,“我哪一样是任性胡为你到底想说甚么”
盛奕索性直言,“天下皆知,蔚璃长公主乃皇朝东宫属意之人!若非如此,凭长公主之华颜丰姿,智谋韬略,如何年过及笄还不曾有王室侯门来提亲约婚。我是劝公子莫生妄念。”
夜玄更要冷哼,“妄念何为妄念!”
盛奕只能言语切切,心意拳拳着劝他,“公子与蔚璃长公主此一番相识倒有三番打闹,彼此过招也该知她厉害。她即出王族,又是天赋异禀,雍容富贵且不论他,单是她襄助越王重振东越,整建三军之功,已令天下多少男儿汗颜。如今她权掌三军,撑越国半壁江山,若非赫赫王者,谁又配得与她比肩”
夜玄最听不惯“赫赫王者”之论,强自争辩:“赫赫王者又如何不过是束之高台,囚于斗室罢了!哪比得了仗剑江湖,逍遥天涯自由自在!蔚璃自己也说,总有一天要仗剑天涯去!”
盛奕也笑,却别有天地,“她委实不该做国之公主,当扮一游侠,纵马高歌,仗剑江湖去!可若是她当真放手江山,江湖也是个另一个江湖,多少人亦同往之。现下凌霄君有万里江山为聘,任她驰骋逍遥!而公子又有甚么厚礼可以赠她以博红颜欣悦”
夜玄怔怔,心下几分恍惚——万里江山为聘她爱这万里江山真若如此,为她争一片江山又何妨!
第十八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1)
澜庭内的凌霄君,近来一则忙于察阅东越政务,一则忧心越安宫里的人到底是何状况。虽也曾派了元鲤四处暗访,进城之前越都内有何异象,可去了几天也只问得蔚璃带病而归,满朝震惊一事,至于病起何因,却无从打探。只知其病重危笃,
是宗亲蔚珂与程门少主一路护送回城。查访得知那蔚珂早已返回柏谷关,而至于那程门少主,凌霄君一时也无暇召见,却已然将事情始末猜了个大概。
此间他理罢朝政文书,倦意之下闲添几行诗赋,终觉意兴阑珊,索性披衣离案,仍往观澜台来。正值月色清明,江风舒朗时节,凌霄君轻拍栏杆,遥望湖波幽然,轻颂半阙古辞,到底言不尽心下惆怅。
想来茕茕千里路,跋山涉水,倒底所谓何来伊人不见,贤士难觅,封僵军政不过尔尔,朝朝暮暮仍复旧时景致,何苦来哉记取古籍有言:
其路修远,道阻且长;
去者无归,且思且行。
若然此去无归路,谁愿与我同行谁可与我比肩若然落得此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可还执意修此远道思绪黯然,不觉一声轻叹,“远道远道,谁与休戚……”叹言未尽,忽听得夜空中清朗朗一声和,“今夜,清风可清明月可明”
闻声不禁莞尔,终盼得佳人来归!回首举目,但见阁楼飞檐上,一袭白影正迎风孤立。世间再难寻她这般女子!姿容皎皎暂且不论,天下之大终有美色出其左右者;只这赤诚之情,恣意之性,再无比肩之人!江风簌簌,拂她衣袖飘飘,婉立飞檐,竟如天外来客。不知此姝可是那休戚与共,同修远道之人
“你先下来,”玉恒仰首唤道,“若被侍卫发现,弓弩误伤可不是玩的!”
“你且上来!我有好物相赠!”蔚璃拂去额前乱发,高处风胜,欺得一身寒凉。
玉恒无奈,只好纵身飞上屋檐,与她并肩而立,替她拂去肩上青丝,笑言,“此处风胜,当心受寒。”说着解了披氅加在她身上。
蔚璃欣然受了,正如当年霜华宫里,他披裘而来,解衣相赠,那白狐裘衣的温度她至今时仍记忆分明。一时举手向远方,指给他一片月夜微澜。一面是江流宛转淇水东去,一面是镜面流霜璧月春湖,朗朗月辉下,一如银龙过幽谷,一如玉盘照秘境,其间万千气象,竟不可一言述之。
玉恒极目远眺,心境渐朗,不由盛赞一声,“果然好物!登高始知,路远境深。”
蔚璃未解他言外之意,只得意问道,“比之你的琉云小筑,如何”
玉恒才晓悟她自傲于此,笑回,“一云一水间,一宇一亭台,我有慕云志,卿筑观澜台。”
蔚璃举目望他良久,忽忆起柏谷关外远郊,木兰树下程潜之所言之辞,一时吟道,“云疏风无计,心远意自得。直修远道去,何论归时路。”吟罢细观他颜色,果见素来淡然如他竟得几分惊喜,轻笑着回,“璃儿竟得远志!”
蔚璃击掌大笑,“说你呢!与我何干!”他看着她笑,竟无以答。
第十八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2)
二人比肩于悬檐,共眺江水东去,又伫立良久,终是蔚璃抵不得风峭,裹衣蹲下,扶了瓦石落坐,笑问,“不若此处坐等旭日东升如何”
玉恒知她已耐不住夜寒,偏又生得一身骄傲不肯服输,便自她身旁坐了,依她所言,“素日里耽于朝堂高坐,这些年倒也不曾再看过旭日东出,璃儿若有雅兴,云疏愿奉陪到底。”
蔚璃看他,奇道,“怎这样乖巧若在往年,定要骂我嬉闹无度,顽劣不堪……”
“今时岂同往日”玉恒将答,又被她接了去,取笑道,“可是为我麾下三军,铁甲千万——殿下畏之”
玉恒不由朗笑,“何畏之有璃儿还要以铁甲千万伤我不成”说时仍掩不住笑,又道,“如今璃儿长大了,再不好随意喝斥,女儿当怜……”
蔚璃也笑,自知玩笑太过,掀帽覆在头上,抱膝掩面,侧目偷偷看他,悄声问,“殿下不罚我抗旨不尊之罪”
“罚!自然要罚!”玉恒故做肃色,佯装思度,还真唬得蔚璃忧心惶惶,举目怔怔看着他,想起昔日琉云小筑时,她若错到离谱,惹他恼怒,亦无非罚她抄抄古籍诗训,或者夜起练剑,最甚也不过是罚她长跪几时,但凡此种种每每皆被她胡闹混过,他亦百般顾惜,恼意去了怜意更重。只不知今时,他是以君位待她如臣子,还是以旧友仍视她为故人……
“我辞行帝都时,师先生送了我几坛陈年青芝,”玉恒缓语道来,“不若就罚你为本君拾薪煮酒,侍席把盏如何”蔚璃闻言立时欣喜,心想他到底还是顾念卿卿,忙应承,“蔚璃领罚!谢殿下恩泽……”
不想玉恒又言,“我还未说完。拾薪煮酒,外加默书《白虎策》三遍……”
“《白虎策》上下两集数百字,默书三遍就是……”蔚璃在心里默算。
“尚未满千字。”玉恒道,“外加剑法走上十回……”未待说完,那厢早已忿忿起身,恼道,“你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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