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玉恒仰头笑问,“私仇我与璃儿有何私仇”
“你恼我这些天不来澜庭看你,有意责罚!”蔚璃恨道。
玉恒也起身,浅笑向她,“你即知罪,可见不冤!”
蔚璃恨一声,“以大欺小,以上欺下……”一时恼得顿足,早忘了此非平地,乃高阁之檐,急恼之下踏偏了琉瓦,不由脚下一滑身上失力,直直跌了下去。
玉恒先是一惊,继而笑起,摇头之时身已飞凌而下,身影如暮云沉阁,缓缓落下时接住她白衣清逸,托臂揽收入怀,竟轻得似一片飘零之叶,心下怜意更甚。
蔚璃羞笑,赧然道,“奇了!这月里倒是第二回了……”
玉恒揶揄道,“你且数着,十回八回也是有的。你若改了,才真真是奇了!”
蔚璃顿时扑腾双足,恼意未去,“放我下来!没有你我也好好的!”
“是了。”玉恒应一声,小心放下她,“走罢,先去煮酒,待到月沉再来观日出。”
蔚璃颇有几分犹豫,想昔年琉云小筑时与他嬉闹玩耍,亲密之极,他亦无边怜惜,宠若至亲,可到底那时年幼,尚可不顾礼仪拘束。而如今年岁渐长,他纵是不计较君臣之分,总也该有个男女之别罢,岂可再学旧时模样,不分彼此。
玉恒唤她几回均不得应,观她颜色似有犹疑之意,心下晓然,上前牵了她手缓步下阶矶,笑言,“总该领了罚再去!元鹤学制了几样东越茶点,可有兴致尝尝我还带了帝都的栗子酥,牡丹饼,都是你往昔所爱……”他正说着,忽觉手心一空,回首见她收了衣袖驻足不前,笑意牵强,“我还是……该回了……”
玉恒微叹一声,笑也黯然,“定要回去,我令元鹤准备车驾。夜深风重,不好再这样奔来奔去。明朝病了,又要七八载不见。”
蔚璃讶疑,几时隔了七八载不见,相识也未满十载罢
玉恒笑她,语意温柔,“一日不见兮,三秋蹉跎。”又惹她羞笑,他依旧牵她素手,轻声道,“卿驻今夜,我为卿安榻奉枕可好”
蔚璃错愕,此言正是琉云小筑时自己常道之言。想那时琉云小筑当真荒僻之地,背倚群山,前望密林,入夜即是风声鹤唳,鬼泣狼嚎之声,她一人独居常是心惊胆战,彻夜难眠,后来她便学了百般殷勤,哄了他在琉云小筑留宿。那时节她纵然是白日里怎样顽劣无度,任性胡为,到日薄西山时必然装乖扮巧,撒娇示弱,又是烹茶煮汤,又是焚香铺席,样样做得齐整,只为留他在身边,撑过漫漫长夜。常道之言便是:为君安榻奉枕可好
未想轮到今时却变换了彼此,要换他留自己陪伴了。
蔚璃扬了扬头,几分得意,“那便免去默书三遍之罚,我方可考虑一二。”
玉恒轻笑,摇头叹道,“惟此女子难驯矣。”执她素手,并肩行下石阶。
一路仍免不得受她缠闹,定要他免去惩罚,被她左右牵绊着衣袖,拥前绕后,如此长夜倒也不再寂寥。
回到清风殿,果然有元鹤早早备了茶点,又重燃吊炉,再烹新茶。玉恒令元鹤歇了去,直言今夜换蔚璃拾碳供火。元鹤忍笑去了。当真由蔚璃亲煮茶汤,又置茶器,亲自把盏三杯,向此君谢罪。玉恒安然受了,二人相视而笑,深情亦如往昔。围炉夜话,多叙些别后辛欢,又调素琴,按洞箫,合奏几曲清平小调,以娱月色。又论诗赋之雅,赏丹青之妙,凌霄君重将夜兰绘制的《九犀山全图》还与蔚璃赏看,二人皆赞其工笔之妙,玉恒半字未提九犀山遇乱走失帝姬一事。
如此消耗着良宵美景,不知不觉间皎月渐失,东方泛白。蔚璃亦渐次失了精神,从端坐席间到支颐垂目,最后索性伏案枕臂,已然睡眼蒙蒙,困倦之极。
第十八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3)
玉恒见她这般,且笑且怜,轻步上前,拥她入怀轻轻抱起,她稍有惊异,半眯睡眼,见得如此亲切熟悉容颜,心又安然,只喃喃一句,“几时日出”
玉恒劝言,“先去睡下,日出之时我来唤你。”说着缓步移入内室,小心安放床上,又置玉枕,又添锦被,渐渐哄她安心睡下。她牵着他指尖,喃喃念了几声“云疏”,也未道出半句情缘,便疲倦入梦。
重新归席,碳火已熄,茶汤亦冷,唤来元鹤令其启轩,欲观天色,元鹤回说,“外面起风了,密云涌动,雨水将至。”
玉恒不由皱眉,叹道,“她难得有兴,偏风云无常,天公不作美!“
元鹤又劝,“小臣在偏阁置了新榻,殿下也去歇息片刻罢。长公主醒来只怕又要闹个不休。”
玉恒摇头,“她这精气神倒是大不如前!……元鲤可回来过”
元鹤摇头,“听闻寻得了西琅将士夜半消遣处,今晚要去看看。明早一回来就让他来回报殿下。”
凌霄君又指面前茶器,“都冷了,再去添些炭来。”
元鹤忧心道,“殿下还是歇一下罢。近来辛劳就不曾有一夜安枕。”
凌霄君微微叹息,“风云暗涌,何以安枕。”窗外晨曦在即,尤见漆漆。
一夜风云涌动,至辰时仍旧天色昏昏,晨光微薄。夜兰立身庭前树下,一会望天色空蒙,一会看阶上萧条,心下稀奇:如何素日勤勉无比的殿下也有这懒床不起时!按说往日里这等时辰早该是庭前置案摆餐了,如何今日院中这般清静,就连那十二个时辰忙碌不休的书童元鹤也不见了踪迹。夜兰心下蹊跷,天色昏昏下,大有如临梦境之惑,恍惚自己进错了门院。不觉皱皱眉头,折身要去,正这时忽见轩门开启,一袭白衣飘然门阶处。夜兰忙整衣正色,上前一步,作揖要拜,却觉这白衣飘然少了些许端正雍容,更多几分慵懒随意,再举目细看时,不觉惊住,怔怔道,“璃……璃姐姐……”
门前蔚璃正是大梦初醒,将要展臂伸腰,忽见夜兰立身庭前,也是一惊,诧异道,“你怎会在这里”问过才如梦初醒,方知身在何处。
夜兰也是心下忍笑,想来这话分明该自己问她啊!“回璃姐姐话,兰是来给殿下请安……”此言一出,又觉不妥,真若里面再走出凌霄君那可就尴尬了,忙思计欲速离此地,又补了一句,“路过此处……一时寻不见殿下……”夜兰支吾着回,只心下默念:殿下万万不可再从门内转出!
“你倒恭谨!”蔚璃反觉坦然,赞他一声,缓步下台阶,又问,“兰儿在这澜庭住得可舒心殿下不曾寻事为难你罢你若无事,且少往他跟前闲晃,免得被他惦记上寻你不是!”
夜兰听她言语讥诮,半是切切关怀,半是嬉闹玩笑,自己恓惶之情也卸去许多,又想起那夜观澜台被凌霄君夜审九犀山兵乱一事,而隔了几天未见,仿佛隔了数秋,诸事相叠,险况重生,春光盛景之下,却是别样的风云暗涌。他胡乱思想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言,又想起自那日蔚玖被劫匆匆别过,至今亦无她确切消息,不免忧心询问,“玖儿姑娘……可都安好夜兰之过,竟累她受辱,实是万死难赎。”
蔚璃不喜他这般客套言辞,朗言道,“养在我越安宫如何会不好!谁又敢欺辱!你只顾好自己,她便也安心。”
夜兰闻言略略宽心,蔚璃又道,“待濯儿空时,你们约了一起往城外走走,方不负此春光,不负尓等少年锦时!”
夜兰听她这话讲得异常老成,也是又敬又笑,左右顾看间并不见旁人,忙低声快语道,“璃姐姐还似三年前……在帝都,居凌霄宫时……帝君怜惜璃姐姐女儿身家,又怜兰儿年幼,特许璃姐姐往桐华殿与帝姬同住,赐我入凌霄宫与殿下伴读。不想璃公主生性率真不羁,赏与帝姬嬉闹至恼,不得不也搬来凌霄宫借住。兰儿生性怯弱,常畏帝都宫人之强势,不敢多言,不敢妄动,日夜裹步束手,亏得璃姐姐万般惜护,时常借了殿下令牌,嘱人带兰儿出宫玩耍。也曾有此言:当不负春光!不负少年锦时!一别三年,璃姐姐言辞如故!风采愈盛!”
蔚璃虽不喜他怯懦奉承之言,可听他这番话不禁也忆起二年前往帝都朝拜借居凌霄宫时的情形,那时节还真真少年无畏,率性而为,无拘不羁,直把一个太子东宫闹得天翻地覆,为此也常受帝君责罚。若非玉恒一心庇护,全力维持,自己只怕还回不了越都呢!她只故思忆旧事故人,却不知夜兰一言重在论及帝姬玉熙,她却一心一念全在玉恒身上,一时间借过了夜兰拼勇谏言之机,尚不知晓帝姬走失一事。只感慨戏言,“旧事多欢笑,可见我等多情不负岁月深!”
夜兰也不知方才一言她听去多少,即盼她灵慧通识,觉察危机,或可为东越免一场劫难;又怕她机敏太过,识得被欺,使自己见罪于殿下,免不得引火焚身之祸。
二人正各言其事,门廊处青濯一身银甲铁衣大步行来,入得庭院望见蔚璃也是诧异十分,上前作礼问道,“公主姐姐这样早几时来的我在外换岗倒未见你。”坦率一言直问得蔚璃面飞霞云,昂首反问,“这么早你又来做甚么”
“我刚下夜值,与萧大哥交过班岗,来向殿下辞行。”青濯言辞朗朗,又追问,“殿下呢”倒是问得蔚璃也左右顾看,不知何以应。醒来就未见人!许是昨夜占了他的寝榻,他往偏殿亦或后阁寻安枕处了也未可知。三年前借居凌霄宫时便常是如此,她霸占着正殿主位任意逍遥,他惟有避居侧殿谦和礼让。
夜兰见蔚璃顾看茫然,忙应了青濯道,“青将军,殿下许是往观澜台练剑,璃姐姐与我亦在此恭候多时。”
第十八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4)
“是呢是呢!”蔚璃忙跟着应,“且别去管他了。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寻个人带兰儿出去走走。你即是要回府,就带了兰儿同去,你府上程先生,慕容叔侄都是故友亲朋,你再派人往宫里唤了玖儿来,你们一同宴乐一回,亦或往璧月湖放舟垂钓,方不负此春光!”
青濯不觉神情怏怏,“公主姐姐还不知程先生前日已然辞行去了。”
“为何”蔚璃蹙眉问道。
“还不是那若伊闹得!”青濯有几分恼意,“起初天天缠着程先生教她棋艺,这倒也罢了。程先生原是脾气和睦,又耐心善教之人,教了若伊几天也小有所成。那若伊便又缠磨着程先生日夜对弈不休不止,若是输了自是不肯罢休,誓要再赢回来,程先生耐不住,索性输她,可她赢了偏又说人家瞧她不起,小看她女流之辈。如此闹了几回,程先生即不得悦,又不得休,后来索性寻了个由头搬出府去了,我和姐姐左劝右阻都拦不住。此事若是传于来越的名士之间,倒似我青门不识待客之礼,冷落书香子弟。“
蔚璃听他言罢,只轻笑一声,“这倒也算不得甚么大事。不过是一个好静执,一个好舞动,两不相宜罢了。此事还算不到你青门名下。现下,你带兰儿同去,再派人约一回程先生,他慕兰公子丹青许久,自当赴约。你们且集会了再乐一回,当羡煞来越的各方名士。”
夜兰一旁忙作谦逊之言,又知蔚玖会往宴会,自是心下企盼不已。青濯虽忧若伊闹事,可也只能依令而行,临去时又问,“公主姐姐不来吗那若伊委实闹得凶,惟有你还镇得住她。”
蔚璃笑笑,“伊儿不过是个孩子,你是做兄长的,多些担待就是了。此间若镇不住,将来可如何是好”
“哪里还有将来!”青濯恨道,“我只盼她快些回南海去!亦或浪迹四海也好!再莫来我越都!”
蔚璃又是讶异又觉好笑,也深劝不得,只打发了他二人速去约朋唤友,莫负了春光。移步又往观澜台来,想那让榻之人当在台上。一路行来又思青濯所言,不觉忆起曾几何时,自己也曾是这般任性胡闹惹人厌恶,那还是幼年寄居初阳青府时,自己去了才不过数月,就惹得全府上下十成倒有七成人,日夜窃窃私语,都在悄声问:璃公主何时归朝更有青门少主青澄将军登门直言——你再不回家,我便离家!自此你往东我便往西,你往南我便往北,一生一世只盼莫再相逢!
后来,她回了王都,青澄也从外归家,只是他们当真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直至东海战事骤起,初阳案发,此一世当真再未相见!她虽亲往东海战场苦寻七天七夜,可倒底半片尸骨也未曾寻到!未想当年是他气话也罢戏言也罢,竟一语成谶!此恨何解幽幽此生!
蔚璃思忆幼年青门之居,又回想数年前东海之战,不觉已拾阶而上,立身台上。此间高台冷风更甚,不觉打了个寒颤,举目却见白影飘逸,青砖黛瓦间,绿荫红芯下,一时翩若惊鸿,一时矫若游龙,擎一把寒剑在手,舞起层层霜影,道道星光。——他若非生在天子之家,该是怎样的江湖远客,潇洒风流!
蔚璃举目怔怔,一半陷在旧时回忆,一半陷在当下美境。正痴然间,听得有人相唤,“长公主安好”侧目看原是元鹤,笑意微起,闲问声,“殿下昨晚睡何处”
元鹤作礼回说,“殿下素来少食少眠,昨夜……倒不曾睡过……”
蔚璃闻言侧目讶疑,元鹤忙应上,“昨夜,殿下守在长公主寝阁外坐至天明……”
“亏得有他!”蔚璃冷言讥笑道,“若非他守着,我这一夜倒不能安枕了!”
元鹤自知替主上卖巧不成,这位奇葩公主偏不吃这套,忙又作揖改换了言辞,“长公主坦荡澄澈,光风霁月,自然是枕石卧檐,无不安枕。小臣言下之意,是想借长公主金口,得空时也劝谏劝谏殿下,寝卧饮食之事,不可轻心,若经久如此,先不说于事无补,单是这御体龙身亦亏损有伤,经受不住。”
蔚璃心底赞他机敏,却也只是冷笑问道,“于何事无补殿下夜夜不眠,又在思谋何事”
“这……”元鹤未想才不过三言两语还是被她套牢,才知殿下素日叮嘱不是儿戏,这位东越长公主还当真是成了精的上仙!蛛丝马迹皆逃不过她的玲珑心智!正慌乱无措时,忽听身后冷肃之声传来,“不知长公主畏寒吗偏挑了这风口里站,为何不请入厅阁!”
元鹤慌忙回身作礼,玉恒冷冷瞥他一眼,未应一言径自往蔚璃身前来,笑语问,“酒醒了可知身在何处”
“我何曾醉过!”蔚璃争辩,“不过是睡过去了,为何不唤我起来观日出”
“你且仰头看看这云层,可见天日唤了你来也不过白白吹些冷风。”
“难得有兴!偏天公不予!”蔚璃佯装恼意,玉恒只是轻笑,又言,“既然来了,不若陪我走一趟剑法,也看看你这些年精进了多少”
“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三点须言明在先,其一,不可胜我;其二,纵然胜我也不可骂我;其三,纵然……”她一语未尽,玉恒早已无奈摆手,“罢了罢了,你且歇着罢!原是我自讨无趣。”这才转身唤元鹤,“茶也没得喝了”
元鹤才敢匆匆起身,忙上前接去他手中长剑,又捧棉巾奉上,将要去倒茶,却被蔚璃抢了先,早将一杯热茶捧至玉恒面前,软语轻笑,“殿下喝茶,当心水烫。”说着又捧杯轻呵了几下,重又递上,玉恒接去饮了半杯,重又递还蔚璃,这厢忙又殷勤接下,又问,“殿下要泡汤更衣吗蔚璃愿尽奉衣捧巾之劳。”说着夺过他手中棉巾就往他额头上抹,又要替他整衣襟,被他挥手拦开,笑道,“你只说何事求我,且不必这等假意殷勤。”
第十八章 高台寂寂 谁共休戚(5)
一旁元鹤也忍俊不禁,被凌霄君喝住,“还不去准备餐饭,莫不是也等长公主亲为吗”元鹤偷笑应命,转身去了。
玉恒重又看向蔚璃:“说罢,何事也值你屈尊降贵”
蔚璃笑若桃花,小心道,“我放夜兰出去走了……”又小心察看他神色,所见依旧是素日的云淡风轻,“这又算得甚么大事他又非囚徒,自是来去自由。”
“那就准他住在青濯那罢,免得时常搅扰殿下。”蔚璃顺势说去。
玉恒笑她诡计兜转,“你以为一个王室公子住在奴臣家中,适宜”
蔚璃一诧,青门在他口中仍是奴仆,强笑言道,“那就住去我越安宫。”
“兰儿今年也有十五岁了罢一个十五少年入住宫闱,你可有意招他为婿”
“殿下!”蔚璃又急又羞,拂袖自去。玉恒追在身后,仍缓言劝慰,“兰儿住在澜庭有何不妥你到底是忧心我欺了他还是忧心他扰了我你以为那西琅夜玄会就此罢休吗他若问你要回自己胞弟,你指何言维护夜兰你若自以为应对得了夜玄,便将兰儿带去。此是越境,你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
一席话讲得蔚璃无言以对。她自是应对不来夜玄!那等狂徒,她只悔此生相逢!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