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越王见此又慌又急,一边狠斥风灼,“你再敢多言一句,立时退回宫中禁足!”一边忙乱着起身上前来拦住蔚璃,好言劝抚。
风肆见事成大半,偏这恼人的风灼不知轻重肆意胡言竟惹恼了蔚璃,也是又气又急,也起身前来又是作礼又是赔罪,挽劝蔚璃。
各位宗亲之臣也有了解蔚璃之苦的,也有支持越王之策的,各人各念,惟当下境况也不得不上前来谏言劝说。
到底碍于众人情面蔚璃也不好怎样,只得抹了眼角潮湿,埋了心底委屈,重又归座席间。
风灼被越王厉斥,又被风肆几次怒目瞪视,倒也安静了许多。
正这时,听得池岸上礼官颂喝,“召国王族世子,为越安君献演琴艺!召国澹台家少主,为越安君献演琴艺!”
颂声息,琴声起。众人只闻得左岸琴声清越响亮,右岸弦音温劲沉雄。再细听曲目,左岸即为越安女君昔年盛作——《御风行》,右岸所奏,众人听之良久,依旧未能分辨曲源何处。
蔚璃听见《御风行》响起,无甚稀奇,此曲只为当年曾演于天朝之庭,惹得四境名士争相习之,早已是天下皆知。待听得右岸浑厚铿锵之音,不觉面色微动,再听片时忍不得转目去寻看青濯。
青濯佩剑立了王座之侧,此间也正满目惊疑寻望向蔚璃这边。二人四目相望,一样的讶异恍惚。
“此曲临世已然百年之久,只叹世间少有人闻。”师源瞥见蔚璃颜色,故意幽幽道来,“自青门消逝之后更成人间绝响。”
第四十五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6)
蔚璃侧目怔望,不得不赞叹程门之子果然学识渊博。此曲本是昔年青氏一族初到东极,立城建关、戍守边境之初,由青门之祖所作之曲。向来只抚啸于初阳边城,几乎不曾出东极之地,故而世人少闻。何以在青门消逝数年之后此曲竟能演于自己宫中!
蔚璃惊疑重重,却听师源又道,“长公主可听出此曲稀奇处”
“琴上有禁弦。”蔚璃漠然应答,又听片时,“当是四弦与七弦……皆六弦代之……为何禁而不用”
“许是原本就没有罢。”师源言之深远,左右闻声无不侧目疑心。
“以残琴演古曲”蔚璃更添惊疑,冷嘲道,“是为标新立异还是哗众取宠”
“我闻上古有琴,曰泠泷。传世至今,已然残案断弦……”师源言至一半忽又话锋一转,“此处当以宫音激进,抚琴者却换作商音,或是为惜弦之故,不肯强拨危弦……”说时又去问风肆,“方才肆公子所议,斫琴之材相比抚琴之师,哪个更能彰显曲乐之妙,以当下所闻,肆公子可有高见赐下”
“这个……”风肆未料横生此节,支吾着胡言,“虽为残琴,却有泠泠之音,尤似清流激湍;虽为古曲,却是衷情在怀,念念不休矣。”
“好一个泠泠之音,念念不休!”蔚璃冷言赞叹,自座上起身,“肆公子棋行险招,是要以故人旧事惑我心志吗”说时移步走向栏杆。
风肆惊诧难言,师源更是诧异,“长公主意欲何为切不可一意孤行!”
众人各有讶异,惟有越王猜到她欲行何事,急声唤道,“璃儿——,此样不合规矩!不可越矩行事!……”一言未尽,却见白影翩飞已然凌波而去。
风肆又惊又喜,忙向越王言道,“越王有言在先:一切但凭长公主心意!当下正是长公主心意所归,吾等且拭目以待。”又悄悄瞄向师源,见他正襟危坐,似乎并无异议,心下愈发狂喜!
竹亭内,风篁正端坐抚琴,忽觉一阵劲风扑面,纱幔飞扬,一支白影飘忽于眼前。惊讶之下按弦驻琴,举目凝望,不由得更添惊喜——面前所见岂非正是那夜迷路长街吃光他桃花糕喝光他红酥酒的俏丫头!
喜得他展眉欣笑,“丫头原来你在宫中当职如此,我娶那蔚璃便也值了!”他逗趣一言,却见她面色幽冷,心念急转之下不禁恍然,忙起身惊问,“莫非你就是东越蔚璃”又见她衣饰素净之极,倒也不似个王室公主,惟腰间一枚白玉凤佩足以显其尊贵。
风篁又惊又喜,悔恨方才言语轻薄,忙作礼致歉,“长公主见谅。那丫头原是路途所遇,娇俏可人,故尔……”可又醒悟彼丫头正是此女君,竟不知自己所言何指,一时更加窘迫,面色涨的通红。
蔚璃此间也认出他是那夜长街偶遇,赠食赠酒、暖言慰寒的少年,可是当下所疑不在于此,只扬眉问道,“你可知自己所奏是何曲目”
风篁见她语气咄咄,气势威武,丝毫不见长街初遇时的娇弱可怜,又是诧异又是怜笑,回问道,“长公主岂会不知何来问我。”
蔚璃见他语笑温和,愈要瞠目唬吓,“谁人准你弹奏此曲”
风篁瞧着她娥眉紧蹙,粉面含威,愈觉可笑可爱,叹声道,“好一个霸道女子!伏白帝开朝治天下,曾有训言:礼乐当为天下之共享!何以我不能弹奏此曲还需谁人准允”
蔚璃被质问得无言以对,支吾半晌,才重新改换言辞,语气亦轻缓许多,“我是问你自何处学来的曲子此曲从不曾出过东极之地……”
“又是东极。”风篁笑言,逗趣道,“长公主家在东极志在东极亦或情在东极乎初遇言东极再遇言东极他朝可还是要问东极乎”
蔚璃不禁蹙眉瞠目,却愈发惹他抚掌大笑,“小小的人儿,偏爱装威风!若知今日是你,我带几块桃花糕来便好,何必费此心计!”见她瞠目不语,又闲话道,“你知我在越都城内寻到了一家糕点坊,那里做出来的桃花糕甜而不腻,香而不艳,我还特地去探究一番,原来他们在选材上……”
“风篁世子,”蔚璃瞬时惊醒,喝断他闲话正色说道,“这曲‘沧海月明’是为故人之曲,多年未闻,故闻之失神,恍惚之下还以为是故人归来……”
“我亦是故人啊!”风篁笑言,并无嬉闹之意,满目赤诚凝望,“自长街初遇至今时再见已然阔别数日之久,亦可算做久别重逢了!”
蔚璃摇头,惨淡一笑,“非也,非也!”退步行礼,“是蔚璃行事莽撞,搅扰了世子琴声,蔚璃告罪。”说完转身要去。
风篁大惊,“丫头……”见蔚璃回身,目色微愠,忙又改言,“长公主,篁无意以琴声相欺。此曲为家父所授,多年习练,亦是我唯一可弹奏娴熟之曲……我于音律上本不甚精通,惟有此曲,此琴——”他抱起案上瑶琴,奉于蔚璃面前,“惟以此琴泠泷,觅我知音。凡你心之所向,吾必竭力成全。”
蔚璃低眉略视琴弦,果然少了四、七二弦。虽则感他言辞恳切,却然依旧摇头叹息,“我非知音,莫误世子前程。”
“蔚璃公主!”风篁几不知该如何言说才能挽留住眼前佳人,她若只是那传说中的蔚璃便也罢了,偏她正是长街相遇又转瞬不见害他苦寻数日的迷样女子,“此琴是我召王族先祖所得,经数代收藏,乃我召国镇国之宝,特以此琴献奉璃公主……”
蔚璃愈发要蹙眉看他,这样焦灼未免有失王室风范罢又何况——“可叹蔚璃从不稀罕甚么稀世珍宝!有负世子诚心!”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风篁急忙掷下瑶琴,“愚臣拙计,枉折我数百将士!璃公主又岂爱这些!只是……风篁再无长物,惟余两坛南国佳酿,可否邀丫头往楼头畅饮”
第四十五章 七弦泠泠 疑似故人(7)
她目色终显威仪,嗔恼看他,“你若再敢喊我丫头……”
“便要将我卖去酒肆,一生为奴做役!”风篁笑言接道,“只是璃公主若肯赏光驾临,风篁愿为璃公主入窖蒸米,酿造琼浆,当垆卖酒!”
她又忍不住笑,却并无喜悦之色,此样长夜戏言,却被他拿来作计,“你们风王族还真是……”言至一半忽又顿住,似乎不屑置评,另赠坦然一笑,“蔚璃心之所向是泛舟江湖,纵马青山!世子心之所系当在宫阙楼台,朝堂大殿!你我并非同路,我难弃青山,世子不舍王权,还是各往所归,另择良人罢!”
风篁怔疑片时,各样心绪叠加,仍旧心有不甘,争言道,“并非我贪恋王权,只是我国中子民,又岂能辜负……”
蔚璃大笑,“故而世子来生且做个美娇娘,蔚璃当为那少年郎,必拐了你去,共你青山纵马,江湖泛舟!惟此生——休论!”
风篁也笑,似从未听闻这样好笑事,自己若是女子便可舍尽王权,她若是男儿便可仗剑天涯,如此才刚刚好配成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么此生呢——当真擦肩而去就此休矣……
“可惜你我生错了人家……”蔚璃淡着一言,笑容亦淡,“如若他朝重逢,再与世子倾盏相酬!”说完转身出了竹亭。
此是她第二回这样言说了罢长街作别重逢于越国王宫,今时一别还会再有他朝重逢风篁遥望纱幔之外,她背影渐去渐远,是了——她此去当有万水千山,他不过孤守一城宫阙罢了!
明月轩上众人翘首张望,并不知亭中所叙何事。风肆只当好事已成,喜得几乎难掩笑容,可未成想片刻之后,那蔚璃一人走出竹亭,大步又往左岸去了。众人讶疑声声,风肆更是急得瞠目。
“此是何意是否坏了规则”风肆急向越王申诉,“选亲章程有言在先,选中谁人便是谁人!如何可去而又返,反复无常”
未待越王答话,灼姬先不耐烦,“怪得了谁还不是阿篁自己蠢笨!早说与你们,弄几个侍妾放在他府上,偏你们拗不过他,白白生得一幅好模样,却是个不懂风情笨嘴拙舌的,一点不会讨女子欢心!”
越王回头瞪她一眼,沉声呵问,“美人又哪里练来的风月流韵伶牙俐齿!”
风灼惶惶着便不敢再言。风肆只好又转向师源求助——
“先生以为,倒底谁人琴艺最佳难道长公主不是倾心于古琴古曲才往右亭里去的吗此样拾而弃之又算甚么!”
“古琴古曲”师源漠然浅笑,“你们风王族还真是煞费苦心啊!古曲当为风骏太子所得罢他近来身上可好”
风肆愕然望着师源,心思一瞬惊,一瞬恼,一瞬骇然,终一念飘向远地,倒似乎忘了当下紧迫。
左岸竹亭里的澹台羽麟早已闻得右岸琴声已驻,便知事至终局,结果已定!虽则心头悲苦万分,可到底在东越君臣并召国王室面前仍不可失了风度,遂强忍心痛,苦抑悲泪,起身步出竹亭,向着池中明月轩上,躬身一礼,算是拜别。
自此便是天涯各往,楼台遥望了!可叹余生繁华……就此枯萎凋零……伊人不见,此生休矣!
他转身要去,忽见蔚璃沿岸走来,其影纤瘦,其神飒爽,此正是他今生今世想要拼力守护的人啊……可叹倒底力不足矣,不得不拱手相让……只为余她流年长久……
不待蔚璃走近,澹台羽麟已然一躬到底,远远颂道,“恭贺越安女君觅得绝世良人,自此携手余生,琴瑟和谐!”声在耳畔,却如响在天边,此身已枯吗
一言果然使蔚璃止步,那满目诧然他清晰可见,那份慌张无措却是他多年未见。是了,她当真有心托付此生!而自相遇之初他一意期盼的也不过就是今朝……可近咫尺,却要自此天涯!叹只叹自己无力延她寿命,守她余生,也惟有就此别过!
羽麟再次躬身一揖,垂首入地,终至苦泪滚落——弃她在此,此生无颜再见!
转身去,仍可闻见身后她幽幽唤声,“羽麟……为何……”——那份哀怨足以痛断他肝肠!
明月轩上并不知此间是何状况,只知蔚璃先入右岸,叙谈片时出竹亭,又往左岸,而左岸澹台家少主道贺辞行,蔚璃止步,望他背影怔怔,目送良久。
莫不是……众人各样猜疑,都觉此中蹊跷难测。
正这时,忽然又见右岸召国世子步出竹亭,缓步行至蔚璃身前,与她并肩而立。
风肆所悬之心终于放下,不由得高声颂赞,“天赐佳偶!绝世良缘!南国世子与东境女君,人间双壁,终成眷属!”
一时台上诸人亦应声同呼,各样颂赞喜贺不绝于耳。
越王自是乐见其成,亦是欢颜悦色;风灼更是乐得拍手娇笑,她风族世子总算赢得美人归!
师源淡漠一笑,有幽幽无尽之悲悯与显而易见之嘲笑,可惜谁人也不曾留意。他作礼辞行,自知已完成君上所托,世事进展皆遂君上心意,他便也可功成身退了。
只留台上各路宗亲朝臣与风国来使的喧喧喜庆之声。
自此以后谁也不知——那一日越安女君走向澹台家少主时,倒底是为辞别前缘,还是为求携手余生。
艳阳灼灼,又落得一身凄寒。举目浮云,世事纷扰到底是几多变幻
蔚璃怔立浅岸芳池,从未有过的彷徨无助——当真许身陌路吗余生何所望
却听身后有人言说,“璃公主,风篁必不负你!今时携手,一生不弃!”
转目所见,斯人非友,亦非故知,不过路人而!人生数载,竟恍如几世轮回!曾经昔年旧时,他们都曾有诺言……沦到今朝,尚不及浮云可观……是君子无信还是世人诡诈还是我蔚璃——就当身经万劫,才是此生!
“羽麟断然不会弃我……此是你们谁人计谋!”她茫然举目四顾,任泪洒落。
第四十六章 幽怨切切 君子远矣(1)
不出数日,召国世子以上古名琴礼聘东越女君的佳话便传遍了东南两国,上至各国朝臣,下至黎民百姓,无不为结此两姓之好而欢欣鼓舞。
越王也颇觉志得意满,总算在召国王室面前赚足颜面!而至于那召国的聘礼,除了那并不入他眼目的礼乐之器——泠泷琴之外,其余礼单所列如城池粮草骏马珠锦等物,无不是充盈国库、守境安邦之良财!
风肆又转呈召王亲笔国书为贺,催促议定了秋时即行迎亲大礼,新岁即为女君另起高楼新台,供其与世子同享盛世繁华。按照他风王族兴邦拓疆之大计,已然百年基业可成。至少至风篁一代,南召繁华当为四境最盛,南召疆土当为天下最广!
至于东越朝臣,其欣然颂贺之意则分作两边,一边是真心敬慕越安女君数年来辅政越王、重建军威之功,感念其为东越中兴所付出的艰辛与劳苦,为其寻得这般好归宿而欣然道贺者;一边则是为长公主远嫁而使得军权终能重归君王而暗暗庆幸者,说来越安宫到底是女子宫闱,而自古以来使军权朝政陷落宫闱总非祥兆。总之朝政之议,也是波诡云谲,各样人物揣各样思谋,并不能得久世之太平。
世人颂赞连连,都以为此次联姻是天作之合,人间佳偶!少有人知晓越安女君心头之悲苦郁闷。
各国名门望族、四方雅士都备下精美礼物排队列阵似地送往越安宫,士子学生又颂各样溢美之辞。越安宫门前每天华盖拥堵,真真是从日出到日落都喧闹若市。
递进来的礼物也是千奇百怪,各样珍稀,忙得宫中掌事宫女分班记录,彻夜不休,也还是入库陈列不及。蔚璃闻说,愈添烦恼。
裳儿见这位长公主婚配良人却还这样闷闷不乐,整日间闭门幽坐,既不答礼也不见客,倒似要弃世一般,也委实可怜。虽也隐约知她幽情所结,可想着都是尘埃落定的事,两国王旨皆已昭告天下,哪里还容她胡思乱想。于是每日相伴,总以各样宽言劝慰,又拿闲话逗趣,只为博她一个红颜展笑。
蔚璃近来忧恨重重,想想经营国政军务数年,偏自己落得这样一个结局,也窥不破倒底是人为设局还是天意弄人,日夜苦想,竟不知明朝何欢可期,渐渐便也心灰意冷,终日懒坐,困守一隅。
这日,她又歪倚榻上,慵懒至极,挨着日光慢慢西去。
裳儿在一旁又是奉茶又是捧花,连连哄劝,“长公主何苦自己难为了自己。依我看那个召国世子相貌堂堂,风流潇洒,要尊名有尊名,要学识有学识,文武兼修,德行俱佳,没有一点配不上长公主啊!你看他又是赠名琴,又是献古曲,为博长公主欢心,也可谓是用心良苦啊!这些天又送了不少礼物入宫,单是这收集来的古曲琴谱就有数集,长公主倒也该动一动,且把这琴谱瞧一瞧,练几首好听的曲子,全当遣怀娱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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