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忆起当年闻听东海兵败又遭天家围剿时,她便亲点了精兵五千疾奔沙场,那时所遇所见,远比这更血腥百倍,残忍万般。在那白骨成丘、血流成河之地,寻到青门姐弟时,青袖是两手两柄断剑,剑上已是豁口如林!而青濯手上只余半杆断头长矛半边残破盾甲!二人绝望木然站在尸骸残骨之间,都是血衣滴血,灰面凝灰。
那样惨绝凄厉之象,在蔚璃梦中多年挥之不去。她原以为今生拼尽全力,哪怕是拼得一死也再不会使青门后人见识那等惨烈。可是未想到才不过短短数载,青濯遭遇之刑更比当年惨痛百倍!
凭她空有三军在握,空有一城铠甲,却然护他不得!此样悲愤痛恨,真如尖刃刻骨、万箭穿心!
起初还有慕容若伊扑在床前,任谁苦劝都是宁死不去,可又是几次哭到昏厥,惹得侍婢们愈发手忙脚乱。玖儿更是几次醒来,又在几次探伤之后晕倒过去,徒添混乱,半点用处也无。
蔚璃都不理会,只是喝问满堂医丞,“伤情如何可救得活”
十余位医者一半埋头理伤,一半叩首在地,都知这位青门小将乃越安宫最最惜护之人,他若一命呜呼,只怕半个国都要为之殉葬!
“伤入筋骨,断了经脉,怕是……”有人斗胆回说,“小臣等纵然拼尽毕生所学,侥幸医得回性命,怕也……怕也是个废人了……”
一时又听外面有人传报:王宫里派人来问情形,请长公主出外应旨。
蔚璃定了定心神,嘱托医者尽全力救治,又问左右家仆可有慕容苏消息,家仆答说:已派人去找,若是入山采药也并非一时半刻可以找回。
一阵阵的心痛若绞,欺得她几乎不能站立,可还是要强作精神往前庭来。见庭上站满军中将士,并青府家臣,大家皆注目望她,各有疑惑,各有忿恨,各有祈盼。
又有越明宫来的内侍官上前代宣越口谕:先问青濯伤情,又问罪责何论,再问澜庭之君可还会再申饬东越
蔚璃深知当下群情激愤,自己言辞稍有不当很可能就是推波助澜,使兵戈再起。当真是要乱他的天下吗挥兵北上,斩尽莫族,质问天子当年还作下怎样惨烈事!
“青将军……”她犹豫着该如何措辞,将士们都竖耳静听,彼此早已议过——东越不可欺,欺必诛之!青门不可亡,亡必杀之!
“濯儿……重伤……,但性命无忧。”蔚璃惟有念出心中祈盼,现下只求青濯能保存性命,天下再怎样混乱她都可以不问,“青袖杀人……青袖杀莫敖,乃受人蛊惑……殿下宽仁,恕其死罪,活罪难免……濯儿便是代姐受刑。”
世人眼中当是此样情形罢——殿下宽仁!殿下宽仁……何以自欺欺人!
第五十二章 门庭忿忿 程子论势(2)
蔚璃愈想愈觉心苦,嘴角抽动,险些哽咽出声,忙又急整心绪,重新言说,“殿下宽仁……不会使青袖之罪牵累东越……”
“那是受谁人蛊惑以何事蛊惑莫家那小子本就不是好种!那蛊惑杀人的也未必就不是好人!”蔚珒叫道,“青袖素来机敏,绝非几句挑拨便失了分寸!她拼了一身惨死也要去杀莫敖,其中必有因由!可惜她现在也救不醒……”
只怕是再也救不醒!蔚珒言辞忿忿忽又黯然。他本是蔚王族最近的宗亲,先越王幼弟之子,论在幼年时蔚璃还要唤他一声珒哥哥,与青门子弟亦是格外亲切,如今看他们被欺,自是心中忿忿不平。
“蔚珒将军说得有理!”有人附和,继续畅言,“我们须问问那蛊惑的人,倒底是甚么事可以让青姑娘为之拼死!莫家从来对我东越就是虎视眈眈,当年王族被囚霜华宫时,他们一族就有意怂恿天子罢黜蔚族封他莫家做王……”
“是了是了!当我东越是好欺的!谁欺我东越,欺辱青门,我等必与他死拼倒底!”又有臣子附和,引得青府侍卫们更是振臂高呼,“我东越男儿皆铮铮铁骨,又岂容外人踏我尊严,践我傲骨!青姑娘杀人必有道理!我等要问个究竟!查出根源!绝不轻饶了莫家贼子!”
“正是如此!我东越从来忍辱谦让!天家才会屡屡欺我!此回倒也无须再让!索性将这新案旧案一并查个清晰,讲个明白!青门当年冤魂无数,总该有昭雪之时!”
“说得正是!说得正是!”附和声声,“大不了兵谏!正告天下——东越不可欺!”
“东越不可欺!我等兵谏!兵谏天子!兵谏东宫!”
“先围了澜庭再说!那个太子也是个欺善怕恶!伪君子一枚!”
果然是群情激愤!蔚璃经澜庭之变已然心哀意苦,又为青濯重伤心痛不已,当下倦乏得力不从心,再看见众将喧闹得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百般焦灼下而乏力制衡。正这时,忽有家仆来报:有程门潜之少主门外求访。
只为先前这位程门少主曾亲送病重的越安女君归还王都,东越臣子待这位潜之先生都是敬若上宾,此间闻他忽然来访,虽各有讶疑,可也都放下争执,敬见以礼。
程潜之被引入庭院,见得院中聚集了这许多东越将士,一一见礼时也是小有愕然,又转看蔚璃,焦切问道,“我闻听讯息……特来……特来……”他再看一回四围将士云集,再看看蔚璃满面悲戚,一时间话也难言,惟剩长长一声叹息。
蔚璃正彷徨无助时,未料会有这样厚义重情的友人冒险来访,也是心头一热,不觉泪涌双眸,却是朗然一笑,“先生莫忧。蔚璃尚有余力护我东越子民……”可是话讲一半,忽又想到这府上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儿……身边至亲尚且保护不住,又何谈护持子民真真笑谈!
蔚璃忍痛不得,忽掩面饮泣。惊得满庭愕然。将士们从未见他们的长公主有这样悲戚颓然时。就是蔚珒等宗亲,当年都曾随先王同上帝都请罪、共囚霜华宫内,在获赦归国时于那冷宫门前,与留作质子的这位傲世公主辞行,也未见她有这样悲伤绝望……她从来都是笑得粲然,有泪亦带笑容,可今日……
蔚珒也是不忍,走上前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凄然道,“璃儿不怕……”
众人见此也都是各样忿忿,各样黯然。
蔚璃也不知自己在哭甚么,只是忽然觉得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自此孑然无依,进退茫然。
哭过一时,才觉心下痛快,以袖拭泪,重又一双明眸雪璨,赧笑着推开蔚珒,“又要被珒哥哥笑了。”
蔚珒果然讥笑,“我笑倒也无妨,都是自家人。只怕是要被程先生笑了!”说时望向一直窘然无措的程潜之。
“岂敢岂敢……”程门书生愈发要手足无措了,“我等男儿处长公主之位,也未必比长公主做得更好。”说时目光有意无意瞄向那位宫廷内侍。
内侍顿觉讪讪,看这府上已然各样忧患,看各位臣子更是忧愤满怀,偏王上只是避在深宫,问也不敢亲自来问一声。
蔚璃重振精神,向程潜之问道,“先生可要往里面落座饮茶只是当下府中染有血腥,实非待客之地……”
“无妨无妨!”程潜之连连摆手,“我只有两句话,许是三句……最多四句……”正这时有个伶俐的婢女托了朱漆盘奉上一杯茶水,“先生请用茶。”
程潜之见之大悦,拾起茶杯,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才道,“我正等这个!一路奔来甚是口渴!又不好讨要……”
众人闻言都笑他憨痴,一时间亦缓了几分当下的僵持肃穆。
程潜之这才正色言说,“事已至此,长公主或恼或忧,或是怀恨太子,或是要兵谏澜庭,只是须知此样心境皆一时之念,万不可凭此议定军策!青姑娘杀人,过往因由暂且不问,当下恶果已然铸成,长公主应当先思前路会有怎样凶险!”
是了,还有前路凶险!蔚璃也定下心神听他言说。
“凌霄君对梧公子、对青将军施以酷刑,此事已然震惊越都,四方宾客皆在议论纷纷,此讯息也必很快传至莫家人耳中。长公主静心细想,可知殿下之用意”
蔚璃将要作答,程潜之又自顾说去,“若将梧公子与青将军押解入京,交在莫家人手上,不要说交给莫家,就是交去天子朝堂,长公主以为——他们谁人又能得痛快一死我闻莫嵬治军多以酷刑威慑,上下无不畏惧。试问莫家的酷刑,青将军又能承受几分殿下这一责罚便是要昭示天下,一则可借天下人悲悯之意堵莫家的血盆大口,暂护将军;再则此法纵不能完全平息莫嵬暴怒,可至少是一缓兵之计,以青将军当下病残之躯便再不能上帝都受审,以此也可保全青将军留在东越国内。长公主、诸位将军且细想,是莫家私刑酷烈,还是殿下鞭刑留有分寸”
第五十二章 门庭忿忿 程子论势(3)
程潜之一番话讲得东越众臣将信将疑,大家彼此顾看,觉得这位程门先生讲得也不是没有道理。青门与莫家本就宿仇旧敌,今时青袖又杀莫嵬幼子,倘若使青门入帝都听审,那必遭莫家灭门剿杀!
程潜之见众人虽暂息兵谏之怒,却也是仍有忧虑,便继续向蔚璃言说,“长公主当下之患不是在东宫太子,而是兵者莫家。莫嵬痛失幼子必有暴行,其一便是引兵逼宫,胁迫天子治罪东越,或使东越王族再入帝都请罪,或干脆罢黜蔚氏封王称号,他莫家取而代之!长公主想想,天子可还有余力护持东越”
蔚璃这回只是摇头——天子自保都难,何以护持东越
程潜之继续说,“若是逼宫不成,莫嵬则会罔顾天家之尊,直接引兵讨伐东越,随便安东越一个杀戮禁军意图谋反之罪,到那时大军阵兵边关,岂非东越之大患!”
蔚璃听到此处心下大惊,事发至今只顾痛心疾首,如何竟未想到外有强敌正虎视眈眈,“先生是说我东越危矣边关危矣”
程潜之又想起了兄长入城那日,曾与他言说东越危地,令其速去,今时再听蔚璃如此发问,心念一恍——莫非天子早知莫家有鲸吞东越之心
“至少柏谷关当先置以重兵!柏谷关若破,再下七城便是越都,都城若破,国将不国,王室何存”程潜之心思恍然,也未能料想此一场祸乱竟推助了莫家欲取代蔚氏称王之野心!
东越将士闻听,惊诧之余,却是各各振奋,虽知远忧近患都近在咫尺,大军压境不是今夕就是明朝,可若说要兵挡莫家,与莫家开战,那还真是人人欲催马,个个想磨刀!时隔七载,终于可以与他莫家正面交锋了!
“来得正好!我正愁有生之年不能斩杀几个莫贼呢!”蔚珒叫道,“长公主不必怕他!我东越整军四载,终该提剑沙场试练试练!”
将士们皆挥臂附和——“谁敢犯我东越,吾必诛之!谁敢攻我城池,吾必杀之!”
“我东越男儿皆铮铮铁骨!此回也不管他甚么天子太子,先灭了莫家再说!”
“对!我等愿请缨往柏谷关一战!”
“我等愿往柏谷关一战!”……
蔚璃凝眉不语,想到他帝都危局,想到他玉氏飘摇,曾疑心他来东越是为问她借兵,她各样搪塞终不愿越国将士再赴沙场,可如今来看,一场战事已再所难免!
他求同心,是否是同仇敌忾之心是否是同袍执矛之心
众将士见女君不言,便也都渐息呼喝,肃然直立,静等女君发令。
正这时,又有家仆来报:召国肆公子派人来访。
蔚璃蹙了蹙眉头,知道是来问风篁情形的,心下又添一层愁闷,命家仆将人领来,却并非是个小吏,虽也是常服简冠,可是只观其气宇便知——至少是卿士以上的文官,来人先是恭敬见礼,倒也不骄不躁,又代主上先问青门安好,客套寒暄一番,才试探着问,“世子如何”
“世子他……”蔚璃已然思量了数回,还是未想好如何答他,索性坦言相告,“暂被幽禁澜庭……”想想这个世子也是可怜,与自己相识才不过几日,竟要遭此横祸,“待太子殿下怒气稍缓,我再去澜庭为世子求得宽恕。此回兵乱,与世子并不相干。”
召国来史作礼又问,“既不相干,太子殿下以何罪名幽禁召国王室”
蔚璃微微立目,冷了言辞,“且回去问你们肆公子!召国王室上下反思,必能想出何处见罪于太子殿下!”
召国史臣想来是被委以重任的,其倨傲之态又想要立些功勋回去,便不分就里地缠磨着又问,“肆公子令臣下来问越安女君,言越安女君是世子婚约之妻,世子有难,为妻岂能袖手,为妻不知世子何罪,静观世子幽禁暗室又情何以堪,世子不远千里……”
“快住了罢!”蔚珒听得头痛,挥手大叫,“甚么柿子饼子!长公主说了会救就一定会救!一个世子也值得这般!你们召国也太没经过风浪!护得这么紧还不若带回去封存金屋来得安心!”
史臣尴尬笑笑,“小臣也是奉公子命令,世子为我召国国储,可不似些闲杂人等可随意打得欺得……”
“你说谁人是闲杂人等!”蔚珒立时呵斥,腰上佩剑也抽出了半边。
蔚璃也是又笑又气,“珒哥哥休恼,令人送他出去就是。”
过来两个青府侍卫,一人架起一边,将那倨傲了得的召国使臣拎出了门去。
程潜之一旁又继续言说,“长公主请恕潜之直言,实则召国可以友之,或为同盟;若然远之,或成隐患。”
蔚璃惨淡笑笑,“我知先生之意。”后面便也无话。
蔚珒似有恍悟,又回头去看被送出去的召国使臣,顿足叹道,“我可是忘了,风王族原是亲家!南召国亦算盟友!越召两国若能兵合一处,还不将他莫家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蔚璃回道,“只珒哥哥一人也能将莫家大军打得落花流水!何故牵扯外人”
蔚珒未解其意,仍自作聪明,“那世子也并非外人啊!他若当真厚义,就先调派三万骑兵来!也算他迎娶璃儿的真心……”话未讲完,见女君面色微沉,便收也只好收声。
程潜之此间方醒悟蔚璃用心,也为方才拙计自感羞赧,忙替蔚珒解围,“我们都忘了,其一,南人精于算计,但有渔翁之利,绝不会浑水摸鱼。战事若起,他们必先静观,再依势而动,并非可信可靠之人。其二,东越一人御敌,是为保家卫国,若然结党而战,则有乱天下反天子之嫌疑,如此又会引得北溟与西琅为各自利益蠢蠢欲动,到那时只怕真要天下大乱了。”
蔚璃点头赞许,“蔚璃仍要谢先生为我东越筹谋,忧我东越处境。”
程潜之愈发羞愧,才了悟原来她心中仍顾念天家威严,仍顾念玉氏存亡,是为与凌霄君多年的情义吗
第五十二章 门庭忿忿 程子论势(4)
蔚珒此刻也恍然,不免又对召国厌弃嗤之,“要我说,他们拿一个世子讨娶我们的长公主,分明就是欺负人!若按国礼,一个小小世子实算不得甚么,不若趁机悔婚!长公主还在越安宫里一直住下去,仍做我东越女君,何苦做他风家的孙媳!”
他一言俏皮讲得众将忍俊不禁,方才凝重之气又缓解了几分,也有人与他取笑,“长公主自然可以做我东越女君到老。只是风族世子何处再去讨得贤妻”
“这便不关我事了!”蔚珒哼笑,“那小子经一点风浪便要叽叽歪歪,实实讨人厌恶!又怎配得起长公主!”
蔚璃笑他,也与众将玩笑道,“那小子还困在澜庭里面,哪里就叽叽歪歪了叽叽歪歪的原是风肆,并非风篁。珒哥哥不要张冠李戴!”
“都是姓风的!哪来姓张的!”蔚珒耍起了无赖,愈发惹众人笑了。
蔚璃见当下事况明晰,将士们亦心绪镇定,遂吩咐众人先各回各处,清点麾下士卒,筹算兵戈粮草,待明日早朝与越王商议了再定边关布防。
众将亦觉前路明晰,壮志可酬,稍稍再议几句,也知青家姐弟非一时半刻能苏醒过来,在这里守着也是空耗时光,不若回去操练兵马,为国为民再战沙场,如此便都各回职岗了。惟有蔚珒仍留下暂代青宅家主之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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