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凌霄君与澹台羽麟俱是面色微凝,羽麟目露凶光,玉恒敛尽笑意,都暗自叹说:何以被他看破!
风篁哼笑一声继续言说,“篁史书读遍,素来只闻‘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霸业祭将魂’,却还从不曾听闻哪位英豪俊杰平天下靠的竟是献祭女子!殿下当真要行此计谋吗”
羽麟受此讥讽几要冲上来打了,被玉恒回手按住,余他冷冷一瞥,意为:可有见识,此乃召国世子也!羽麟亦是低低一语,“千金诛侯。”玉恒顿时意会,知他在言说陌刹门买凶杀人一事,不觉哑然失笑。
风篁并不知他二人算计,仍执意言说,“我召国愿助殿下肃朝政清权臣,只求殿下能余阿璃岁月静好。”
“召国还轮不到世子做主罢你倒不妨一试。”玉恒笑言,“又何况岁月无几,静好何用”
风篁愈听愈疑,凝眉反问,“何谓岁月无几”
“世子还不知璃儿已然命不久矣”玉恒答说,“不过此事说来话长,还要讲到那萌春时节,兰公子受你召国犯境之乱而被手足宗亲记恨,欲图杀之,兰往东越避难,璃儿亲往边城相迎,不幸受恶人所欺,掷入淇水,引寒疾复发,一时间医者无策,性命危笃,好在……今时暂且得缓,然所余寿命也不过是三年五载罢了。”
寥寥片语,惊得风篁瞠目结舌。自己念着与佳人生生世世子孙万代,他却言说伊人所余寿命不过三年五载三年还是五载那时子嗣未壮,先失娇妻,此样悲痛何以忍受!如何竟未听她言说!
之后再胡乱议了些甚么风篁已全然不知,及至凌霄君恕他离开时仍不知此身当往何处,晃悠悠下了观澜台,望见四围绿树成荫,夏花绚烂,才恍悟台上羽麟所言——一时之繁华非一世之繁华!只须一夕秋风便可催尽百花!
澹台羽麟望着那萧瑟背影,想起了自己初闻恶讯时的悲痛绝望,不觉有几分恻然,“你这样说他便会悔婚了吗”再想想此君手段,不是不残忍啊!
“至少以后风肆逼他悔婚时,他不会再索回泠泷琴了!”玉恒转身望向远处湖光。
羽麟又是忿他诡计多端,又是怜那风篁无辜被哄——“你这分明是欺人良善!”
“是。又如何”玉恒倦意言说,“世人岂非亦欺我良善。”
第五十六章 风雨潇潇 宾客尽去(1)
朝雨微濛,晨风料峭,越都南门外,车马渐喧,人声渐沸。一众众归去之客拥堵大道,一重重送别离人滞行郊野。
这一天是程潜之共慕容苏去越归家之期,许是苍天亦怜别情凄苦,匆忙忙落下一阵细雨,倒叫城外送别之人泪未沾巾衣先湿。
东越女君顾念嘉宾厚义,故而掷下越安宫近来诸多政务纷扰,特以常服简礼,执友人之仪赶来相送。偏遇这雨浇鬓发,风吹薄衣,又凭添一段感怀凄情。
自南郊兵乱,澜庭内的凌霄君震怒之下鞭笞了乱军营者——北溟公子与东越将领,又囚禁了南召世子,越都锦城从新王婚典的繁花锦时到女君选亲的煊赫盛况,终落得今朝这般萧索寂寥。城中豪门宾客几乎尽去,留下的多是在等澜庭夜宴的书生士子。
据传这澜庭夜宴也非往年东越女君主持的那般吟风颂月、惜春叹秋之宴了。城中学士都在纷议:天家之子莅临东越观礼,却陡然遭遇护驾将领被杀、禁军大营被烧之乱,此样横祸若换在玉氏一族鼎盛之时,必然要治越王一个守境不利、护驾不周之罪。
可是轮到今时,也不过是鞭笞了两名嫌疑之犯,囚禁了一位王族世子。由此可见,皇族式微,封王霸权已成大势。就连昔日与天家有数代联姻的东越王族也敢公然强欺东宫储君,而这位储君殿下更是忌那东越蔚璃三分,想来也真是可怜!
书生士子对越都情形与天下大势都是私议不绝。有怜天家少子孤军被欺而至前路茫然者;有忿四境王室不臣而背义逼宫者;有忧皇朝百年礼乐之治或将大乱而民将流离者;有谴东越蔚璃拥兵自重而欺凌天家者……士子们栖身深巷客栈里,议得忧患满怀,悲愤填膺。
而他们中大多是师出程门,启蒙之学便是忠君护道、守义亲民,故而众学子中多数还是心向天家,怒责乱臣,大有励精图治,为苍生谋康平盛世之宏志!
今日程门三少主辞行越都,城内众士子皆望其为言教之领袖,仁学之大家,又多有素日与其相交听其讲学之众,故而大家不畏当下局势之乱,不惧今时苦雨之凄,纷纷赶来送行,一时便将城门外的大道上拥挤得熙熙攘攘。
蔚璃赶到城门时,望见远处人影攒动,忽又心生倦意,回身嘱告玖儿,“不若你代我去送送程先生与苏小叔罢。世人纷扰,委实望而怯步。”
玖儿想她近来累于案牍之劳,难得出宫散怀,便有意劝谏,“程先生倒也罢了。只是苏小叔此回要留下伊儿,只落得一人归家,本就冷清,长公主再不肯亲送,倒叫他路上怎样个黯然落寞。只待众人去了,长公主再去也好。”
蔚璃心知是此情理,只好城门下稍侯片时。直等到那送别之仪喧喧闹闹,至正午时分才依稀散去,蔚璃这才领了玖儿出城门入远道,与程、慕二人行礼相见。
程潜之早得童子相报:长公主候于城门欲来践行。只是无奈困于四方士子各样问学议道,一时分身乏术,心下实实愧疚万分。此刻相见,自是一揖到底,称颂道,“长公主厚义,程潜之实不知何以为报!”
蔚璃见他还是这般弄礼客套实是不喜,便与他玩笑说,“潜之先生当真念我厚义,此后余生每年送我百坛青芝即可!”
程潜之闻言又惊又笑,慕容苏也在一旁取笑,“当着医者问人讨要伤身烈酒,一讨还就是百坛之多,阿璃可还顾念慕容苏否”
一言引得众人更笑,蔚璃又佯做为难道,“这却难了!此身不可欺,青芝不可负!敢问程门智者:可有两全法,使我既得长寿身又得常乐福”
众人愈发笑开,诉别之伤反倒一扫而光。
慕容苏又切切叮嘱蔚璃一些养身去疾之忌,蔚璃只恐他又提及折寿之说惹大家无故凄凉,便抢言笑应,“我有伊儿,何劳苏小叔赘言。只是这回误了伊儿归家,请代我向慕容老宗主赔罪,蔚璃夺他老人家孙儿承膝之欢实是愧疚,他日必往南海奉酒谢罪!”
程潜之见她依旧言辞慨然,举止飒爽,实实的看之不尽,慕之不及,只怔愣一旁看着她与慕容苏谈笑风生,满腹诗文辞赋竟无一用处。
蔚璃又自玖儿手中接过一把宝剑,双手奉至程潜之面前,笑言,“此是赔给先生的!那日我在淇水畔不慎折了先生佩剑,有诺定然赔还,此便是了。”
程潜之讶然,早已忘了此事,忙双手接过,欣欣然抽刃出鞘。但见那剑身通体寒彻,暗铸流纹,两侧剑锋却是略见几处豁痕;剑格镶有黄色琉璃并青色绿松,华彩英姿,观之便知不凡;在靠近剑格处另刻有古篆铭文,仔细辨识了,可见“苍月”二字。
程潜之端看手中宝剑,不由惊叹,“长公主所赠,未免贵重此苍月剑必有来历!而潜之不过一介布衣书生,佩此名剑,实实有辱剑魂。还是请长公主收回罢。潜之昔日佩剑也不过寻常玩意,拿在手中佯装威风,唬唬路人罢了。”
蔚璃笑答,“先生何必与我客气。此剑也非完物,这剑身残缺触目可见。若论及来历,这本是我自东海战场拾回的一把残剑,不知其主,亦未做修补,只是请剑匠刻上了此二字铭文,以记念东极之沧海明月罢了。但求先生不弃,且为东海飘零之魂收了此剑。”
程潜之闻之肃然,拾自东海,不知其主,取名苍月,分明是为祭奠青门十万战死的忠勇之魂。此样名剑,何敢言弃忙收剑入鞘,躬身再拜,“潜之再谢长公主厚礼。此生必以此剑为友,惜之护之,生死与共。”
蔚璃看不惯他这般拘谨慎言,取笑道,“又非赠你美人,何来此言!”
众人又稍叙别情,期许佳期再会,便彼此作礼,宾客登车,主人退行,各往其道。
第五十六章 风雨潇潇 宾客尽去(2)
蔚璃立身路旁,望着车影摇摇缓去,似这人间芳菲,渐渐落尽。若想再见繁花,只待来年春时了!却也不知此身,能否撑得过这一季寒冬雪时又想今年寒冬飘雪时自己又将身在何处呢可会再有观澜台集朋会友纵酒高歌,感怀风月无边又或是荒丘野冈孤坟一座,徒惹世人啸歌!
玖儿见得宾客尽归,也大有曲终人散之戚戚,又见身边这位长姐愁眉蹙额,不免又为之心下恻然,上前劝道,“苦雨凄切,这衣衫都快湿透了!长公主还是回罢。”
正说话间,忽听身后马蹄飞纵,蔚璃忙拉玖儿避退草丛,回首望,见匆匆一骑来的竟是风篁。二人都是又惊又疑,只待他勒住马缰还未落鞍,蔚璃便急言问道,“你如何会来太子准你出澜庭可曾定你罪名肆公子可知你回过驿馆”
一连数问只听得玖儿都觉好笑,悄声道,“长公主且等世子稍作喘息再问,你未见他纵马之急衣带都散乱了。”
风篁跳下马来,大步至前,见蔚璃衣衫粘雨已是半边湿透,不觉蹙眉,一面解下自己披氅覆在她身上,为她掀起风帽遮住发鬓,一面又嗔责她二人,“雨天出城竟无一人带伞你二人倒是潇洒!”
玖儿闻言也愧觉疏忽,只当自己不畏细雨,倒忘了那负疾之人怎经得起冷风吹打。
蔚璃却不以为然,又追着问,“殿下不治你罪了如何肯放你出来”
风篁委实要笑她担不尽的天下之忧,只简言答说,“先不讲这些。我来是寻慕容少主,有些事须与他确实。只是在这之先,还有一事须得与你商议,求丫头准允。”
蔚璃狐疑,“世子可是说笑你还有何事须与我商议若是为着东越危邦世子便想悔婚……”
“蔚璃!”风篁喝道,“你再敢言悔婚二字当心我先妻后娶!”
蔚璃瞠目讶然,玖儿更是羞赧的无地自容,二人心中都暗道这位世子还真敢言说!
风篁早已忍耐不得她这样胡搅,一本正色言说,“我先问你,你可是身有寒疾,余寿不过三年五载”
蔚璃愈发愕然,玖儿更是心惊,抢言道,“世子听谁人胡说!长公主是有旧疾,可也不能平白这样诅咒!甚么叫余寿不过三年五载”
蔚璃轻抚玖儿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心下却道:那凌霄君未免狠毒!此样鄙陋之计他也行得出!又看看风篁,心知不该欺他,或是正可趁此时机放他远走,“世子所言正是。我确有旧疾在身,也确实活不长久,你若要悔……”
“婚”之一字未及吐口,风篁已一把拎住她衣领,将整个人捞近怀里,威目怒视,“你还敢说!”
蔚璃大惊,不知素来宽厚守礼的世子还有这等粗鲁行径,一时急喊左右“护驾”!这才想起身边跟来的不再是青袖,而是向来怯懦的蔚玖。果然那玖儿见势不妙,既不敢喊又不敢打,只围着风篁弱弱求告,“世……世子……世子自重……非礼勿动……不要惊着长公主……”
蔚璃恼得哭笑不得,风篁更是又气又急,质问攥在手里的顽劣女子,“此事为何从未听你说起你是盘算着来我召国混吃等死吗!当我风篁是好欺的!还敢哄了我往东极去……”
“是你说要往东极去……”蔚璃还要狡辩,又推又打用力想挣开他的抓握。
“住口!”风篁厉声训责,愈发拧了她衣襟抓控在怀里,这女子不驯就该要好好教训!“为人妻者不可抢断夫君之言,此是女子德修之根本!你可知晓!丫头若再有不驯,休怪我以家法治你!”
“你敢!”蔚璃挑眉,暗较内力就要真的与他动手了——小小世子竟敢以女子修德教训她!也真是不知她蔚璃是谁了!
风篁却为她一幅眉眼灵动熏得面色涨红,自知拗她不过,索性将她一把搡开,仍焦怒非常,愈发没了好声色,“我且问你,我欲使慕容家女子为妾,你可答应!”
蔚璃惊怒之下又觉好笑,怔怔望他,不知这话从何说起,更不知该如何答他。
一旁玖儿却是颇觉难堪,忍不得代主上忿忿答言,“世子与长公主婚典未成,正妻未入门户,倒先议论妾室,这是何道理何况慕容家只一个待嫁女子,早有意嫁入青府,如今正在府上照顾伤者呢,如何就……”
“正是!”蔚璃也自混沌中醒悟,“若伊是要留给濯儿做媳妇的!岂能入你府上为妾痴心妄想!另换一个罢!”
风篁不知她是否存心捣乱,愈发恼怒,“慕容家早就有意嫁女入我风王族,前些年慕容宗主还曾递函我王,只说要嫁个女儿入王室,未必就是甚么若一若二!许是并非嫡女,旁支庶出也不是不可!我只问你准是不准哪里就搬出来这许多攀扯!”
蔚璃见他恼了,还当他是嫌恶自己小器善妒,一时也觉无趣,怏怏道,“你既也说‘不是不可’又何苦问我!你讲话尚且不许我插言,纳妾之事又扮得哪家的虚礼!原是你荒唐无稽反来怨我攀扯。你愿娶哪个便娶哪个!休来我面前装好人!”
风篁委实被她气煞,忍不得抬手又狠推她一把,恼得蔚璃将又立目,他已飞身上马,扬鞭在手又回敬一句,“不抢断人言岂非礼仪之末!丫头何苦以此事怨怼!若非敬你重你,我又何来问你!——此处风雨凄迷,且回城门等我!”言罢策马奔去,免不得又自己心下苦叹:只怕这以后共她相处的日子也难见太平!蔚王族怎就养出这样的公主!
蔚璃却是怒气难遣,正待争辩,可是那人已去了百步之遥,不由恨得顿足,“倒招了他来教训!真是岂有此理!”
玖儿呆立一旁,一面讶异这位世子的雷厉之风,想天下间还真有人敢与这位顽劣不堪的长公主这样讲话!一面又心下暗议自家长姐:是早该有个人来教训才好!
第五十六章 风雨潇潇 宾客尽去(3)
风篁纵马疾跃,不消片时便追上程潜之与慕容苏的牛车。二人见来者是召国世子,惊诧之外又都重新下车见礼,彼此寒暄片时,风篁便向慕容苏直言,“风篁今日送别实有求于慕容少主,还请慕容少主能慷慨为怀,不吝赐教。”
程潜之闻听此意忙寻了由故驾车先去,往前方驿亭避候了。
慕容苏见这位尊贵明朗之少年策马急追,便已然猜到了他所求之事,只笑言回道,“世子所求,非慕容苏不应,实是慕容苏无能为力也。苏照顾长公主旧疾多年,自是尽心竭力,已倾尽慕容氏全族所能。只是事况至此,已非我族人舍身去命可以换其长寿百年,请世子还是免开尊口罢。”
风篁闻他言语坦诚,便也直言不讳,“风篁此世惟得此贤妻,堪慰平生。为救阿璃,风篁并我王族可应你慕容家任意请求,无论是嫁女入宫还是封侯拜将,富贵爵禄任君挑选!”
慕容苏笑意渐深,“世子至情,长公主之幸也!只是在下方才已然有言,世子此行徒劳而已。若说长公主之良药,本不须求告旁人,世子自己便是了。”
风篁讶疑惊喜,“慕容少主此言何意莫不是阴阳之合可医寒疾”
慕容苏不由惊笑,诧异着不知何以应答。风篁也觉所言唐突,只怪自己心焦气躁竟胡乱开口,一时羞愧得面色涨红,忙又释言,“慕容少主莫笑。我非是贪恋女色,亦非为着阿璃颜色才娶她为妻,只是……只是闻此恶讯便心急意乱……”
慕容苏摇头,劝慰道,“世子无须介怀。我知世子赤诚!此是关心则乱!世子奇想医书上也确有提及,此法只待世子与长公主完成婚典大礼之后,倒也不妨一试。而我所言良药,不在阴阳合欢之好,是为琴瑟和谐之妙。”
风篁听得疑惑,怔怔问说,“琴瑟和谐未免玄乎……”忽又恍然,“慕容少主说得莫不是泠泷琴!这便更加虚晃了!一副断弦之木”
慕容苏笑言,“比之我慕容家易魂渡命,世子以为哪个更加玄乎”见他一时惊怔,又继续言说,“若以古籍医书指给世子,世子也未必识得经络筋脉之象,难以为证。世子只想此三件事:其一,世人皆言凌霄君爱重东越女君,为何此回越安宫选亲他安然未动其二,澹台羽麟倾千金散万银打造迎亲大船修筑新庭喜宅,为何至选亲最后一节却当庭弃掷袖手空去其三,我闻召国以五千精兵护送古琴往越都,沿路遭遇三回劫杀,损兵折将数百余人,世子可曾想过天下间还有谁人敢劫杀召国王军”
风篁亦是绝顶聪明之人,经慕容苏这般点拨,又忆起翡翠楼内共蔚璃所议——那澹台羽麟也曾心心念念算计泠泷琴,如此说来,“那凌霄君早知泠泷琴可医璃公主寒疾,故劫琴不成便来操纵选亲之局”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