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大步去时,蔚璃又回眸望了望身后宫阙重重,朦朦月色下犹见幽深,此一去不知有生之年可还会归来是否定要舍得此身方能换此间琉璃净瓦久沐清辉
但愿归来时,宫阙依旧繁华无限,清风依旧醉倚帘珑,明月依旧照拂高台,美人犹美,君子犹安,少子怀仁,婢儿怀恩……这一世便也别无他愿!
第六十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1)
澜庭夜宴始自蔚璃归国后的第三年,同样也是受凌霄君谏言,方兴此宴会。
蔚璃少时本就是观月而痴、临风而醉的脾性,又常有惜花怜香、追古念今之感叹,每有秀月佳节,亦或逢惠风锦时,必登高处,把酒颂歌,舞袖徘徊。
玉恒早年便熟知她有此性格,待她归国筑起观澜台后,书信往来间便时有谏言——“独乐乐,岂如众乐乐何不约贤达,集雅士,举杯邀月,共醉清风”
故而才有这澜庭夜宴。最初的最初,也不过是东越王都内稍有文采的世族子弟来赴此雅集,渐渐地亦有国都四围闻听宴会之雅名者争相前来,再及至东境四方,及至天下四方,及至宴会渐成盛会,及至一季一期,及至澜庭四季皆有高朋满座,嘉友云集!
只是今年春末夏初的这场澜庭夜宴,较之往年大为不同。先是四方赶来赴会之嘉宾,若非持有凌霄君御笔亲书请柬者,再无缘登此高台;而后凡拟登高台者,再不是去喝和吟风颂月之诗,而是行文治邦抚民之策,以对东宫问答;最后则是此间高台再无歌乐,惟有金甲烁烁!亦无醇酒,惟有烹茶袅袅!
不过与会者仍旧听闻:此回夜宴虽为凌霄君称主,但还是有东越蔚璃陪席,其中更不乏丹青妙笔的夜兰公子、程门长子师源先生等这样的雅趣大智之才!故持柬受邀之才俊在起初时亦都能倾心祈盼。
然而沦到今日,最初发帖九十九份,傍晚登台者——师源点数了三回,也不过只有三十一人而,半数未足!天下还真真多得是“识时务之俊杰”啊!
师源忍不得这样感叹,天下都知莫家欺君,兵临东越,越都险地,玉氏危局,稍有“识时务者”便都另寻安乐国去了。
他半叹半笑,摇头无奈,往清风殿来向凌霄君汇报嘉宾入席之惨况,又自嘲言说,“不若当初不发贴,天下慕澜庭者众多,兴许还能蜂拥而至。”
玉恒丢开手中看了半卷的《桃坞诗集》,轻笑回说,“此谓大浪淘沙,余者方为真金!我等欲行乃杀身成仁之事,岂可倚赖乌合之众!”
师源仍颓意难去,“只是那齐门弟子数百,充斥朝堂内外,甚至宫门小吏都有齐谡的门徒,我们只得这三十一人,再精选其可堪大任者,更是寥寥,又如何对抗齐家之滔滔!”
玉恒讶疑,“先生这是为何事遮了心念怎会以为对抗齐家还须以多取胜若说与莫嵬作战或许还须兵多将广,与齐家……难道不该智取吗”
师源怔了半晌,才恍惚赧笑,“微臣是替天下士人蒙羞,一时竟塞了心志!世风败坏至此,礼乐崩毁如斯……”
“此是天家失责矣。”玉恒轻言淡语接去,却似接了千斤重担,压得他也是怔忡半响,才恍惚言说,“君须诤臣,如同人须诤友,诤臣诤友亦如铜镜,可以正仪容,端行止,修德性。朝中若能得诤臣数人,则正气始然,天下可匡。”
第六十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2)
师源笑叹,“亦须天子肯容啊……”话至一半又咽下了另一半,是想到当初程门已非正是朝中之诤臣啊!可还不是遭驱逐流放之惩戒!百年世族尚且如此,天下庶民寒子谁人又还敢直谏君王!
玉恒知他所言,再未接话。正这时,羽麟又入殿来,拂拂衣袖似为掸去夜之微尘,举目见他二人,哼笑问说,“是否已摆好了天罗阵,只等阿璃入局!”
师源白他一眼,实懒怠言说。
玉恒心下叹声无奈,扯一丝浅笑反问,“你的船只又是否准备妥当切不可误事!”
羽麟自寻了席案坐下,沉默半晌,才举头问道,“我们这样去,是否仓惶了些来时那样威风八面,去时……去时倒似逃窜一般……”
“澹台少主!”师源终忍不了他,斜眼觑来,各样嫌弃,“澹台少主讲话还须谨慎辞令!何谓仓惶可知天子处帝都之形势便似燕处危巢!若不急归……”后面“皇室倾覆”之辞令他也未敢说出。
羽麟同样白他一眼,又看玉恒,见他神色黯然便不敢再肆意言说,又转看四周,未见那奉茶人,“元鹤呢”
玉恒看看师源,师源答说,“回殿下,元鹤去接越长公主了。”
“这回他倒殷勤!”羽麟又未能忍住讥讽,“下回他们哪个再敢伤了阿璃,我先断了他们手臂!”
玉恒也终于忍他不得,“羽麟……你还嫌当下不够混乱吗他们是为了护我,不得已伤了璃儿,罪源在我,你何不拿我惩戒!又何苦这样混说!”
羽麟忿忿看他,“先说清楚,我把船借了你用原也是看着阿璃情面,她既甘心陪你走一遭,我也只能舍命送她这一程……若然……”
“罢了!”玉恒不耐地掷下茶盏,“你且去罢,休再添烦!”
羽麟见他真的恼了,再不敢作声,又坐了片时,只觉四下沉郁迫得胸闷,只好起身告辞,“那么……我去船上等你……你可不要再伤了阿璃……”
话未讲完,玉恒一个冷目觑来,羽麟惟有怏怏去了。
师源看他背影,无奈叹说,“如此看,殿下还真是须仰仗越安君才得还朝”
玉恒不响,静默片时又疲倦言说,“先生去准备罢,待她来时再来唤我……”
越安宫门前,元鹤总算接上了越安女君,一颗心又重新放回了肚子里。他一直忧心这位越长公主若为昨夜之事一个任性不肯赴宴,那他倒也不必再随太子殿下回帝都去了,只今晚他元氏兄弟怕是就要埋骨澜庭了。
只是看着这位长公主一幅简衣常服、素颜净发的清爽干练劲,倒也不似去赴宴会的,反像似去赴比武大会的!
“长公主怎一只珠钗也不肯点缀一件华服也不肯装饰此样赴宴是否素净了些”元鹤躬身作礼,小心探问,疑心她总不会是去砸场的罢
蔚璃临要登车又回头瞄他一眼,“你家殿下可是着华服束金冠他若不能,何来强求别人!我那些珠钗都是用来换酒的,你家殿下宴席上可有酒”
元鹤连忙赔笑,“是否有酒都不敢劳长公主珠钗来换,殿下他素来随和,平易待人,故金冠华服之物也非他所爱……”
哼!蔚璃不屑,素来随和平易待人——只怕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孽罢!
元鹤见女君又要登车,忙急声拦阻,“殿下还特地吩咐,令小臣嘱告长公主务必带了泠泷琴去,或可为长公主再谱新曲演于天下名士之前。”
蔚璃蹙眉,那人果然也惦记泠泷琴,倒底泠泷琴有何妙处值得他们一个个念在心头挂在嘴边!“本公主嫌它累赘,不必扮此风雅!”
“不如——”元鹤上前又劝,“长公主使人领路,小臣替长公主去取来毕竟殿下有此盛情,岂好推却赴宴之名流雅士也都祈望能于高台之上瞻仰名琴……”
蔚璃定目看住这位太子殿下的近身侍臣,她深知今晚筵席之结局,亦深知此身之归处,无论怎样演变都逃不脱那人算计,她也惟有甘心入网!只是如何偏要带上泠泷琴她本欲将琴归还原主。
“元鹤……”她心思旋转,各样揣测,“我知泠泷琴妙处……”故意缓缓道来,果然捉见元鹤神色一惊,半信半疑,窘笑道,“长公主既知道……何不依了殿下叮咛……”
“非我之物,岂可强占!我已将它归还原处。”蔚璃淡意言说,又见元鹤神色更惊,隐隐透着忧愤,“长公主未免……未免……岂非辜负殿下良苦用心!”
良苦用心!这回换蔚璃心惊——他良苦用心是为何事转身登车,不再理会元鹤怎样忿忿央求。这些年与那位君子纠缠不清,似乎还未曾将他看了个通透他心思深沉,她纵绞尽心力也难做到步步相随,而这一回他所谓用心良苦……
正思疑无尽时,车子起驾之先,元鹤又敲车窗逞进一只白色瓷盒,有掌心大小,在外殷勤言说,“此是小人送与长公主的赔罪之礼。盒内雪莲清露膏有消疤去痕之妙用,长公主每日涂抹于手背,便可化去剑痕。”
蔚璃心思不在,瞥过一眼只胡乱接了,回他一句,“元鹤,我心中并无恨你之意。你为你的主君,我为我的臣属,一时拼了性命也论不出是非。若然他朝风云再起,你们谁人为着殿下再来杀我,我都迎之以剑,不问恩仇。”
元鹤又惊又愧,忙拱手言说,“我等再不敢冒犯长公主……”
蔚璃不听他多言,放下车帘,命令起驾,手中随意摆弄着那着白瓷药盒,又不经心地闲看手背上算不得伤的一线剑痕,倏忽间心中闪过一念,翻手再看掌心,红润温灼……是了,近来四肢并肌骨都是暖的!纵然百样忧患添胸,可就枕时再无寒梦,拥衾间再无霜侵,是否弹琴当真能强身建骨!
又想往事种种,太子为求泠泷琴,不惜派萧雪劫杀召国合亲使臣!羽麟欲求泠泷琴,不惜盗取御笔丹青设雅集置换!
第六十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3)
然此两计皆未成时,太子不问选亲细则,羽麟放弃选亲胜局,如此,召国世子胜出,泠泷琴奉入越安宫……
又想到风篁那日去追送慕容苏,原意是在娶慕容女子为她医治寒疾,可是去而又返,虽未得娇妾却也神色欣欣然,显然他是另得了良方可医她寒疾……
那便是泠泷琴了!原来他众人皆知,惟将她一人蒙在鼓中!难怪他众人皆劝她勤抚琴弦,那位东宫更是谱曲作诗各样激将,子青但一谋面先问今日抚琴否……
思及诸事种种,蔚璃不禁摇头苦笑,还真真是良苦用心啊!他一众诸人!云疏、羽麟知无力无计可以夺琴便将她推给风篁,风篁只怕她知情后会拒琴悔婚便瞒而不告!
原来人人深情,惟她多疑寡义!蔚璃握住手中瓷盒,几要将其捏碎!如此看——为他赴刀山,过火海,又有何怨!拼九死也该报他这份“良苦用心”!
据遗世碑文《澜庭月明》所载:皇朝太和十六年,赴澜庭夜宴者计三十六人,其中不乏中原世家有十姓之多,亦有寒门学子九人之众,余者甚至有江湖游侠令狐氏、屠门子、季氏、张子等剑客数人。
澜庭夜宴的最初受邀之宾皆是蔚璃近年间举荐给凌霄君的各样贤能之士,后又经凌霄君多方考察甄别而择其佼佼者于今年春时投以请柬,再经前段时日的南郊兵乱而落至今日危局下的寥寥数人,诚如凌霄君所言——此谓大浪淘沙矣!所余众人既是贤达,亦可称精诚,当可图大事!
蔚璃五味杂陈登临高台,一时间忽又想起夜玄曾嘲讽她说——筑高台是为助太子殿下招贤纳士!而如今再看这局面,岂非正如他所言又是否在东宫面前可算功勋一件可算报答他多年恩义亦或今朝“良苦用心”!
耳畔听得内侍官高声唱诵:东越国越安君到——!
此样高呼又惹她蹙眉:不是说只淡风月不论尊卑吗如此大诵封号岂非又要搅得纷纷扰扰。果然临台而望,台上早已是各样揖拜,于灼灼灯火下但见一众英才俯身就地,冠帽摇摇,口中各样称诵——“参见越安女君”“参拜长公主!”……
蔚璃只好强扮笑语嫣然,一躬到地,与众人还礼,“诸位嘉宾,折煞蔚璃也!”
众人笑着起身,于朦朦月色下见得一位白衣素净,笑颜明朗的纤纤女子——此女便是那赫赫威名的东越蔚璃!是那权掌东越三军,功辅半国朝政,与其兄共同治下东境数年繁华安定的巾帼奇才!
众人为今时之幸会皆各样慨叹,其中大半又都是登过观澜台的旧时故友,于今夕再登高台兮,既可见女君,又可见那位皇朝凌霄君,彼此都纷议着愈发感怀幸甚。有故友旧朋行过君臣之礼过后,又上前来与蔚璃廖叙别情,致问安康。
两位王室公子:西琅夜兰与北溟昔桐亦受邀列席。夜兰被拥在众人当中,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蔚璃近前,也顾不得四围喧哗,恭恭敬敬向着蔚璃深施一礼,兀自称颂:“西琅夜兰拜见璃姐姐!”
众人讶异,方才不识,原来这位谦谦少年就是丹青妙笔的兰公子!果然灵秀气质,文雅风范!他唤女君为“璃姐姐”,可见与东越王室十分亲近呢!
蔚璃许久未见夜兰,今时乍见之下也是微微诧异,这位柔弱公子怎就消瘦成这般莫不是这澜庭内餐饭供应不足——竟致人人瘦骨,个个萧索!
“兰儿瘦了……”她上前一步,亲手搀扶,心下又愧又怜,“是我这个主人照顾不周,累你受苦了。”
夜兰闻言惶恐再拜,“璃姐姐折煞兰儿!兰能苟活至今,全赖璃姐姐慈心顾念!”思想近来种种委实胆战心惊,只是若无她淇水相迎只怕胆战心惊也无幸经历,早已是淇水下的一只孤魂野鬼了!
蔚璃强撑笑颜,想到若是只有慈心而无智勇,也是诸事枉然!若要护惜心中所念,此生还须多加修行啊!
昔桐于众人中见得如此盛况,一面惊叹蔚璃在天下名士间的浩月临空,一面愧赧自己根本比不得她之万一,又如何能引那位东宫之君的侧目!一时也不得不上前来寒暄问候,见之以礼。
蔚璃待她只一笑置之。看她那般华服金冠、神彩奕奕,倒也不似失了手足的人。此一梧一桐,还真真两样性格!也不知那昔梧的魂影归向何处了
众人正谈笑叙话,又听阶前侍者一声高颂:太子殿下——到!
又是一袭白衣飘然,踏月而来,御风而行,其颜皎皎,其眸幽幽,举手投足若闲云过庭,和颜浅笑若春风入怀!众人瞩目间皆如同得遇仙人而瞻望,幸有君子而倾慕。
众人中不乏有此君初临越都那日而前往城外迎驾祈望者,一直怅然此君车未久驻,人未落舆,直到今时相见,总算一了心中祈盼!——果然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也!
蔚璃居众人之首,与玉恒更是迎面而顾,眸色相接,笑颜相对。他当她恨意未平,未敢示亲昵唐突之意,只是云淡风轻寡淡一笑;她已知泠泷琴之计,心中半是含愧半是感念,仍不免几分怨怼,展颜间既嗔且窘,又难掩一丝重见的喜色。
众人喧哗,又是各样参拜,台上跪倒一片,惟在她俯身要跪时,被他伸手扶住,那一丝喜色虽则一瞬既过,然于他而言却似弥雪而得霁月,苦雨而得清风,真真是霍然明朗。
“璃儿……”玉恒低声呼唤,又惊又喜,终觉前路可期,千险无畏,纵是天下万民皆臣服于脚下,他想要的也不过是她“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蔚璃愈觉羞赧,心有千言偏是当下无从言说,也只能于众人面前唤他一声“殿下”。
又是一番致礼喧哗,凌霄君温和待之,平易称之,尽显他传闻中的恬淡随和之性。于是又依宾主座次各归其席,有侍仆婢女上前斟茶奉果,伺服左右。
第六十章 明月昭昭 风起澜庭(4)
凌霄君居正中尊位,右首上席有越安女君陪坐,左侧之席有师源先生居之,再向下数,依次有西琅公子夜兰把盏,北溟公主昔桐弄果,又有各世家子弟畅谈诗词,寒门士子悄试学问,几位江湖远客则是以茶代酒彼此高谈阔论。
——若不问朝中权臣霸政,不理四境窥视皇权,此间升平还真似盛世凯歌!
席间凌霄君并未讲说慷慨激昂的勤王之道,亦未痛斥齐莫两家霸政欺君之恶;只是轻言淡语先问各人世族安好亦或府中余亲康泰;又与几位学子稍问几处典集注解并畅聊古辞意境;然后便是与浪客剑侠们谈些江湖逸闻又论剑艺之妙。
如此谈话可谓既轻松又亲切,众人虽则都是初次晋见此君,然观其行止雍容,言谈安若,一笑一叹皆亲和平易,处之便如沐春风,亦如故友重逢,丝毫不见君上倨傲与臣下卑微之隔阂!如此几番对淡再少有人拘礼禁言,大家都能畅叙心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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