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果然!风篁顿时醒悟,她早有心安顿众人,就是为要逍遥远去!亏得自己还欢喜无边,自以为入她帘幕,成她嘉宾,却原来都是她计谋!别人用美人计是为诱惑情郎,她用美人计却是为要与他相决绝!
“可恶至极!”风篁顿足恨道,丢开小宫女疾向外走!
迎面正与玖儿走了个碰头,未待玖儿行礼问安,他劈头先是一句,“璃丫头现在何处!看我捉了她不把关进幽室!”
玖儿也是刚刚得了讯息,自己伏在墙角哭了半晌,这回也只能撑笑回说,“世子若去,该把泠泷琴一并带去,此是长公主之意……”
“谁说我要去!”风篁心绪焦灼凌乱,不知何往,“她哄了我来,就休想轻易再逐我去!”
“我是说……”玖儿对他此样焦躁也略有诧异,“宫外有肆公子带来了一众使臣,要迎世子回去召国呢。”
“我不回去!”风篁急得又转身往瑶光殿走,“蔚璃,蔚璃……这个狡诈女子!你们不把她找来,我便永世都赖在这越安宫里!”
贤妻难求!风篁才知何谓“贤妻难求”!虽还不知她东越蔚璃算不算得是贤妻,此样看算不得是罢!可至少算得是志趣相投雅味共赏的人生伴侣罢!身为王族子孙,此世倾城颜色易得,惟知己良人难求。如那等千娇百媚的姿色却多半都是意趣寡然,少时看去尚有皎皎颜色可观,老去之年也不过一老妪矣;然而如蔚璃这般——清丽颜色虽称不上妩媚倾城,然洒落风姿却足可以陶醉山野!待她老去,岁月虽也使她青丝白发,红颜苍色,可仍旧无法掩去她一身风流!她蔚璃永世都会是那个把酒临风、邀月共舞的“顽劣”女子。
有她,此生君临天下亦不会寡寂;有她,此生放马南山亦不会孤独;有她,朝可闻殿堂钟鼓,夕可赏风月无边;有她,可评史书列传,亦可赌书泼茶……既然相遇,又怎能相弃!又何忍相弃!——也惟有她才这般狠绝!
风篁左右徘徊,急得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留下只怕误了追她行踪,去时又怕被风肆所禁,愈发要与她分隔两地了!
正待他这样进退无措时,宫廷侍卫引了风肆进来,大步至庭院中,先与玖儿依礼相见,似也是各样情急,免了所有寒暄之辞,径自唤风篁说道,“子青还不与我回去!蔚璃获罪已被押入帝都,婚约之事惟有另做议论!你蹉跎于此有何益处”
风篁如闻惊雷,转头询向玖儿,玖儿亦不好隐瞒,遂与风肆二人各持言辞将昨夜澜庭风波简略讲给他听,后又补言,“长公主唯恐世子受其牵连,故而将你藏于宫中,护在重兵之下。好在那位凌霄君也无意牵涉众多,只押走了长公主一人,城池宫阙皆安然无恙。”
子夜出城,凌晨发船,纵是逆流而行,此间应该也远去百余里了罢!风篁想想昨夜那样风云突变,自己竟还能酣睡枕席,不由恨得顿足咬牙!
风肆又趁机言说,“你此刻想追也是追不上了,何况此去柏谷关,乃狼烟战地,凭世子之娇贵又怎可涉险!”
此间倒又承认他是国之世子了!风篁忿忿看向自家四叔,此正是盟国背信,姻亲袖手之结局!分明讲好的联姻同盟,患难与共,可是大难来时,却叫她求助无门,四顾茫然,想她去时又该是怎样寒心!
“你们若必使我行治国安邦之责,蔚璃便是我此生唯一赏心乐事!我必要寻她回来,与我共享此生荣华!”风篁恨说。
风肆也是讶疑这位合宫上下谨慎教养、素以国礼修身的国之世子,怎会如此言语不堪,不由忿然回道,“联姻东越,合亲蔚璃,为得是国之兴盛,族之强大,岂是为你一人之赏心乐事!”
第六十一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2)
风肆早已被他气煞,“你分明知道她此去必无归期!魂断霜华也未可知!治境不利使帝姬遇刺走失,你可知这是诛杀九族的死罪!你风篁是要陪她赴死吗!”
玖儿一旁静观他叔侄争吵,所言所议毫无避讳,倒似这宫阙是他召国风族之宫阙一般!长公主才走一天,他们便欺人至此,岂能容他!当下又闻听“诛杀九族”此样辞令,愈发忧愤得又红了眼睛,向风篁恨道,“世子还是回国去罢!长公主也说此去不知归期,不敢误世子前程!所有聘礼,还你便是!”
“胡说!”风篁争言,“我与阿璃既有盟约,此世为夫妻,世世为夫妻!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她若无归期,我愿与她同去!”
“屁话!”风肆气得面色铁青,险些抬手要打,“我看你是色迷心窍!再敢胡说八道,我先替你父亲教训了你!少要废话,现下就与我回去!天黑前我们必须离开越都!”说时欲上来拉扯。
“四叔可好成些体统!”风篁甩袖大吼,“此是越安宫,不是你的公子府!除非四叔一棍子敲晕我绑了回去!只我但有力气必还是要弃尔等自去!他日我若为王亦必治尔等今日欺凌之罪!”
“可笑!”风肆被气得哭笑不得,“你还想着继承王位为王者贤,利于邦国!你若不贤,不利邦国,我等又何必拥立你为国储!风王族子孙众多,我偏不信就选不出一位比你贤能之人承继江山!你若敢为那蔚璃拼死,我便呈请王上废你世子之衔,另立他人!”
“哟!四哥好大口气!召国竟是凭你一人说了算得!”一声妖娆响自回廊,随之一阵花粉甜香扑鼻而来,风灼迈着婀娜莲步,领着一众宫娥款款入了庭院。
玖儿不由得在心下大呼苍天!澜庭风云未息,今日又要看他召王族上演风云际变!可真真是要天下大乱吗!不得不上前行礼,又见裳儿也位列婢女当中,不免讶异。
风灼早已看出她们目色往来,闲闲说道,“我知裳儿熟悉这宫中情形,才特地问姐姐借来用用,也不过是引个路奉个茶,又不会用坏了她!玖儿姑娘还存心想着向长公主告状不成!”
玖儿笑笑,人去飘渺,哪还能告状!也知她如今身份娇贵,不敢丝毫怠慢,忙往大殿里请。
风灼却指示裳儿,“你带几个人替我抬个坐榻出来,这院中日光明媚,坐坐倒也舒适。”
风肆看见她来也略皱眉头,也不得不上来致礼,“听闻灼妹有了身孕,当真可喜可贺……”
“怎么个贺法”风灼挑眉截断他寒暄之辞,“四哥惯会说嘴,不会想着几句花言巧语便将小妹打发了罢!四嫂有孕时,我母妃可是整车的绫罗绸缎、整箱的金银器皿送到你的府上!只怕比四哥的亲娘送得还多罢!我已然打发人带信回母国去了,相信父王很快就会收到这个好消息,到时阖宫庆贺,四哥只须按当年之礼原样备一份送到我母妃宫里就好,可也不敢劳动你再送来越国,可办得到”
第六十一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3)
风肆一句话未完反招她这一长篇大论,且论及财力,自己母妃一族又怎比她澹台家族,一时间面色微有难堪,只能撑笑言说别个题目,“灼妹身怀贵子,实不易如此劳苦奔波,替人耗神,你写与父王的书信……”
“四哥这话说得!”风灼不等他说完又是一声嘲笑,媚眼斜觑,“我腹中贵子是他蔚族的贵子!我不为蔚族奔波,祈盼蔚室昌平,还能替谁人耗神”又瞄了眼一旁偷笑的风篁,问说,“你昨晚睡在哪里”
风篁指了指她身后的瑶光殿,满腹委屈愤怒未息,“我是被蔚璃那丫头诓骗了……”
“快住了罢!”风灼喝道,“也亏你说得出口!她诓骗了你你就不会将计就计献身给她!用手指指还是人家的寝殿,只怕是哄弄一晚连个床边也没挨到罢!呆瓜!”
风篁被训得怔怔无言,玖儿、裳儿更是听得目瞪口呆,风肆也是又笑又叹又无可言说。
正这时,宫娥们置好了屏榻桌几,风灼便一幅慵懒倚去榻上,又招宫娥一旁摇扇,又使裳儿烹茶置点,各样自顾不暇,根本不再理会怔怔矗立的他叔侄二人。
风肆定了定心神,只怕她此样胡闹搅了自己军策国政,忙又重启心思,赔笑言说,“灼妹或许不知,如今天子式微,四境局势微妙,我风王族一举一动都将关系天下大势!你是女子,不知国政牵涉民生,更不知一纸兵策可定三军生死,你与父王的书信,若有言及邦国政治,可不好乱出主意,父王决策但有一念之差,于我召国而言都可能是千古恨事,你该知道……”
风灼能容他如此侃侃其谈,完全是为着裳儿刚刚奉上来的几盘鲜果甚是喜人,她左右挑选,指着几只鲜桃吩咐说,“把那桃子切块了再拿来,当本妃是你们长公主的性子呢,多大的果子都能一口吞下!”
裳儿忙着又将鲜桃撤下,交给小宫女去打理。风灼转头又盯上一只石榴大皱眉头,“这一定又是我那表兄献殷勤的罢!此物当季惟南国才有!他还不死心!”
“灼儿!”风肆大谈特谈国政之要,却发觉似乎未有半句能入风灼耳的,断喝一声,锁眉嗔责,“灼儿不可任性!”
风灼淡漠地睨他一眼,“这两宫上下,如今也惟有王上可唤我一声灼儿以示宠溺,四哥这是乱叫甚么!不知本宫如今已是妃位了!”不待风肆辩解,又哼笑续言,“你们男儿一个个张口闭口谈论天下,我就想这天下何其大,天下何其远,你们小不亲亲者,近不睦睦邻,整天想着那些远大无边的事又有何益我呢——小小女子,才疏德浅,可也顾不得这么大个天下,我只想我的孩儿呢——将来能得个康平盛世给他略展治国之才便也知足了。”
风肆本就有些气怔,闻听此言便是怔了半晌,才恍惚道,“治国之才惟王者治国,灼……灼妃是说……你腹中所怀……是东越储君”
“我书信上便是这样与父王说的!”风灼有些不耐烦了,“甚么国政军务,说那些没边的岂不疏远父女情意!不过是与父王禀奏一声:他就要添上一位小外孙了!谁人若是敢觊觎他外孙的疆土,那母妃就死给他看,我就死给他看,他的小外孙就死给他看!”
风肆好悬吐血,只觉一阵阵的天旋地转!也不是不知这位小妹的厉害,先不说她母妃出自富可敌国的澹台一族,单是她灼美人的撒娇取闹,再加上她那位母妃的妖娆魅惑,便足以拿下一座王宫!父王宠信她母女胜过宠信所有人!只是当初把她送来东越,原想着是为东越安下北溟这个绊脚石,可未料到一计未成,如今反受其害!
立腹中子为国储,必是她蔚璃的狠计!她舍婚约夫婿而不用,反使风灼与他掣肘,是知道风篁权谋不抵甚用,还是有心惜护她自家夫婿!风肆一想到自己盘谋的大计或将毁于一旦,不免有些气急败坏,“灼妹……灼妃未免言之过早,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怀得定是位公子,若然是得了公主……”
“得了公主便许给子青的长子做妻,如何”风灼媚眼如丝,瞄着风篁浅浅一笑,“子青坐过来,替小姑姑斟杯茶。”
风篁此间也有些醒悟蔚璃之计了,她说过原想押他为质子,可后来又改了主意,原来是立了姑姑的儿子做储君!相比小姑的胡搅蛮缠,自己与四叔的论道争义着实可笑之极!
风肆又在一旁讥讽嘲笑,“没影儿的事,子青大婚未成……”后面的话还未说完,风灼一个霜色目光递来,立时止了所有呱噪,“那么——许给四哥的长子做妻如何如果四哥一脉还能存世长久的话!”
她还真讲得出!风篁斟茶时不觉手上微颤,十分惊叹这位灼姑姑的狠辣手段!想到自己与四叔争论了多少回的国政军策与天下大势,被她这样三言两语便定了局面!难怪那蔚璃不理睬自己,她应该也知自己是个无用的!还不比得灼姑姑一半的手腕利落!此回再去看四叔面色,早已是灰灰如土,怏怏尽颓。
风灼倚在坐榻上,摆弄着书,王上讲给姐姐一些兵策,我一旁听着觉得颇具道理,不如讲给四哥听听——说所谓‘兵家上策,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所谓王者仁计,是以不伐而得城中子民’。四哥回去呢也可以把这话说给父王听,所谓百年图天下,何不以风王族血脉图之!我的儿子也就是父王的外孙将来做东越的王,子青的儿子也就是父王的重孙将来做南召的王,再有几年,我儿的儿可以娶妻子青的女儿,子青的儿也可以娶妻蔚族公主,如此世代联姻,血脉相融岂非等同一家,这天下只要驱逐了夜族昔族,覆灭了天家玉氏,还不都是我们蔚族与风族的!”
第六十一章 夏阳烈烈 繁华尽了(4)
座下诸人个个听得目瞪口呆,四境王族并天子一家被她随便议议就死得死、灭得灭,转瞬成了蔚风两家的天下!这可比史家执笔还要容易!
天下若这样易得,还养兵千日作甚么!风肆气得头晕心颤,自知与她多说无益,这回还不如赶在她家书抵达召国王宫之前,自己先寻机再向父王陈情利害,或许还可图谋大计!想着作揖辞行,倒也不理会风篁怎样行事了!只当此回出使东越白搭了一位世子!由他去罢!少年只知赴深情,不知无凭无恃岂能护深情!
风篁看着风肆忿忿而去的背影,又思量风灼所说的“血脉相融岂非等同一家”,一时间还真是佩服这位姑姑的“远见卓识”!更加佩服蔚璃的“用兵之奇”!
赶走了风肆,风灼才得暇细看自己的蠢侄儿,盯着他额上的白布扎头,蹙眉问说,“方才无暇问你,你这头上的伤是哪里来的!蔚璃打得还是那凌霄君欺你!”
风篁哭笑不得,“这伤与旁人无关!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活该吃亏。姑姑,璃丫头去时可还同你说过别的比如往哪去,怎么去他们再走柏谷关是万万不能……”
“原以为你是个蠢笨的,不是也有几分灵光!”风灼嘲弄着嗔斥,“你知我表哥造那大船是做甚么用的”
“自然是为娶妻还家……”风篁将答未答,瞬间醒悟,“凌霄君是乘了澹台家的大船借道召国转回皇境!难怪阿璃不肯与南召开战,原是要为他铺就一条坦途!船走淇水逆流而上,看着是往柏谷关去,实则可在滦水岔岸而行,直入南境。我该往嘉陵城去候她!”说时就要起身飞奔去。
风灼一把将他按住,仍谆谆教导,“子青此去能寻她回来自是上策,可寻回来能占为己有方为上上策!你懂吗”
又呛了风篁一个目瞪口呆,“灼姑姑……乱说甚么……阿璃本就是我婚约妻子……”
“知道是你妻子,为何昨夜还使她跑掉了!”风灼拍案怒嗔,“我若知那凌霄君是设下陷井等她去跳,凭怎样我也不能使她去那澜庭!你个痴傻的,只想着做好人!不知好人最易欺!你看不出那个璃丫头也是个欺善怕恶的!你看那凌霄君屡屡欺她至甚她敢有半分反抗吗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都是痴心的!你呢,受那丫头一回哄骗,就该哄骗回来才不吃亏!骗不到她的心就骗来她的身子,女子名节最最重要,你若能把她哄到身下乖乖顺服……”
“灼妃,”裳儿终听不下去了,一旁玖儿也是早已涨红了脸,急得直跺脚,她二人都是既诧异又羞愤——这姑侄二人竟在长公主的寝殿前算计起她的身家清白!
“你又懂了!”风灼斜觑裳儿一眼,微微含怒,“你是最疼惜璃丫头的那个,你且说说——是子青与她适宜,还是那凌霄君与她适宜”
“这……”裳儿愈发瞪大了眼,这位从不曾正眼瞧过自己的风族公主竟拿了这样大的考题来难她,“这个……自然是……世子好……世子与长公主最适宜……”她结结巴巴应着,总不能在小姑面前说她侄儿不好罢!
“既知道子青与阿璃最适宜,昨天何苦拿迷药迷倒子青就该用春药全了他们的美事!……”
“小姑!”风篁听得几要吐血,只觉此身所处之地都是荒唐之极。
“你吼甚么!”风灼挥袖狠敲他一下,“你当讨个贤妻这样容易!你若不先占下,旁人就要占了去!先做成了好事,再做你的好人!”
“阿璃的脾性小姑并不清楚,她原是……”风篁都不知自己要说甚么了。
“我是不知阿璃脾性!可我深知女儿家脾性啊!她一人领三军守四方战天下,史官写写都是怎样丰功伟绩,世人看看也只觉得八面威风,可谁人又知她心底的彷徨无助!她也不过弱女子,也想有良木可栖!她若是凤,你便植了梧桐候她!她若是仙,你便挖了瑶池守她!只须想尽了办法陪在她身边就是!风来挡风,雨来挡雨!此样方为男儿本色!管她甚么脾性嗜好!与她还要论甚么政务军策你也知她是你妻,你与自家妻子理论天下纷争吗”
风篁受这一番教导只剩哑口无言,玖儿、裳儿虽听她言辞粗糙,可所言却也是句句含情,他们素来只当她是威风凛凛撑半壁东越,可谁有想过,她或许只想懒睡花丛醉倚清风,她也想有个人可以为她挡风挡雨,筑巢安宅。
玖儿看向风篁,风篁知她心意,起身郑重言说,“你们放心,我必寻她回来,生生世世为她遮风雨,守太平!”
春华尽了,渐入酷暑。城中郊外,各处虽有那葵花竟艳、榴花争奇,水岸湖边又有菖蒲点翠、艾草遗香,可纵有怎样繁花可观可赏,于越都锦城而言——自女君去后,似乎一日入秋,竟把整整一季的夏日烈烈瞬间翻过了!一城繁华寂寥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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