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全)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米兰Lady
这夜韦氏通宵未眠,一人呆呆地独坐于房中。天明时,她唤醒杨氏“香奴,你去瞧瞧邢夫人。”
须臾,杨氏回来,也没有多惊讶的神情,仍如平日那样轻声地禀告“娘娘,邢夫人悬梁自尽了。”
韦氏点点头,眼帘一低,蕴了一夜的泪随即流出。
10尘烟
果然路遥归梦难成,一直切切地等宋使前来相迎,忐忑不安地等了许多天,和议之事却又有了变数。
金天眷二年七月,金主完颜亶诛杀宗磐、宗隽,也累及宗贤。
宗贤与宗隽私交甚好,过从甚密,就在宗隽被诛那日宗贤还应邀去宗隽府中作客,两人对坐畅饮,谈笑风生间,有宦官自宫中来,奉皇帝命恭请宗隽入宫,有事相商。宗隽遂起身,对宗贤笑道“无妨,你继续饮,我去去便回。”
宗贤也就留下,一面饮酒,一面看乐伎歌舞,坐等宗隽回来。不料最后等到的不是宗隽,而是一群搜捕抄家的禁兵。
宗贤一脸愕然,尚未弄明白此间情由已被捕入狱,被夺去官爵。好在他并未参与宗隽等人与宋议和之事,完颜亶也没查到他与宗隽勾结谋反或知情的证据,朝中臣子又纷纷为他说情,过了些时日完颜亶终究还是把他放出,并复其官。
经此一劫,韦氏被吓得不轻,待宗贤一回来便和泪相迎,一路泣不成声,倒看得宗贤颇高兴,说“原来见我要死了你还是会难过的。”
韦氏但泣不语,到晚间仍不时拭泪,杨氏见了好言劝慰,韦氏才低声道“我命薄,若非遇上盖天大王,必已死了不知多少回。要是他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又将沦落到何等惨境,真是不堪设想。”
杨氏笑道“既如此,大王已然平安归来,娘娘还哭什么呢”
“唉”韦氏深深叹息,又面露哀戚之色,“大王平安归来,自然是好的。但那几个主和的金国权臣一死,我们归国之事又遥遥无期了”
听她这般说,杨氏也觉前途茫茫,却也只能隐去忧色,如常微笑安慰她“娘娘放心,九殿下官家那么孝顺,一定会再设法议和,想必不须再等多久,就会派人来接娘娘了。”
此后一年多,生活仍如以前那样漠然平淡地过。只是自邢氏死后,韦氏就有了日日诵经,并定期为她吃斋的习惯。天眷三年四月,不知为何,韦氏常常梦见邢氏,心中不安,便请宗贤允许她去寺里为邢氏做一场法事。
那时他们居于大定府。昔日燕京的那个僧人道净也在宗贤引荐下来到大定府的安养寺做住持僧,韦氏便选定安养寺做法事。
因幼子哭闹不休,一定要跟来,韦氏就牵着他同往。做了一阵法事,午时前往后院吃斋饭时,忽听路旁一侧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韦娘子”
韦氏侧首,见声音是自一间耳房里传出,那房门紧锁,有一金兵持长枪坐于地上看守。窗户上钉着很粗的木条,显然是一间囚室。那窗内木条缝隙中露出一张须发蓬乱的脸,韦氏定睛一看,认出是赵桓。
赵桓见她看过来了,甚是欢喜,又唤了一声“韦娘子”
韦氏见赵桓此状也感恻然,正在想是否过去略作问候,身边幼子却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娘”,再指着赵桓问“那人是谁”
韦氏顿时一凛,垂目不语。有风吹过,腰间丝带向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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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自己所穿的金装六裥襜裙裙摆微微摇曳,那蓬起的丝质裙幅被风一触,漾起水般涟漪。她左手握着一卷经书,右臂窄袖下的手腕上环着一翡翠手镯,感觉冰凉,而儿子温暖的小手则牵在手中。
儿子睁着无邪的洁净双眼仰首看她,再问“娘,那人是谁呀”
不消举目看,她已觉出赵桓惊异的目光正反复游移于她与幼子身上。
“不知道。娘不认识他。”她低声回答,然后在那抹无法遏止的绯色浮上脸颊之前,匆忙带儿子疾步走出赵桓的视野。
杨氏倒没说错,虽上次和议不成,赵构这两年仍一直在设法与金通好。金皇统元年,宋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宋金绍兴和议签署,金承诺将归还徽宗帝后梓宫及皇太后韦氏。
归还韦氏这条遭到宗贤的激烈反对,宋使何铸再三恳请,宗弼也从旁力劝,并晓以厉害,就连金主完颜亶都说话了,宗贤却始终不答应。
这事韦氏也知道,但不敢流露半点忧虑情绪,见了宗贤也如常服侍,对南归之事只字不提。倒是有一天,宗贤主动跟她提起,问她自己愿不愿回去,韦氏一径低首沉默不说,宗贤便怒了,一拍桌子指着那两个在他们身边玩耍的孩子,喝道“你就念着赵构是你儿子,一心想回去见他,但他们就不是你儿子了么日后你回了南朝,可会也像想你儿子赵构那样想他们”
韦氏两滴泪就掉了出来,呜咽道“大王不要这样说,他们于我是骨肉至亲,我疼他们之心并不少半分。”随即抹去泪痕,强作欢颜“我并没说一定要回去。大王待我不薄,两个孩子又都很孝顺乖巧,我留下来也是好的。”
此后几日两人又都不再提这事。一日晚间,韦氏在灯下刺绣,两个孩子各持一扫帚当刀枪,跑进跑出地嬉闹,宗贤独自躺在床上小寐。后来幼子被长子打了一下,想是很痛,就哇哇地哭了起来。韦氏呵斥了长子几声,命杨氏带他去睡觉,然后自己抱幼子坐于膝上,好言抚慰,那孩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韦氏给儿子看她绣的花样,他也兴致勃勃地就着桌上的松脂灯看。忽然灯花一绽,一缕黑烟浮起,孩子嗅到烟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韦氏忙取出手巾给他拭鼻,然后抱着他,握起一柄麈尾轻拂灯烟,见那油灯一柱,荧然欲灭,不由轻叹一声,对儿子说“在娘的家,我们不点油灯,是点蜡烛。那里面灌有龙涎香、沉脑屑,不仅无烟,还很香,每天晚上每间屋子都点数百枝,亮得就像白天一样”
目光落在手中麈尾上,继续说“麈尾的柄,我们是用玉来做,那玉色比这里的环佩还好。”
再看看儿子放在桌边的扫帚,又道“我们那里的扫帚是用孔雀翠尾做的,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
一壁说着,一壁就呈出了淡淡浅笑。
怀中孩子听着,忽然问她“娘,你的家在哪里”
“在南方”韦氏轻声答,搂着他,含笑看灯上光焰,如沐春风般神采,仿佛透过它触到昔日万千繁华,“那里的花儿很香,那里的人都很漂亮,日子也是极好过的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
话音未落,忽听床上的宗贤喟然长叹。他起身坐起,两手撑在膝盖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韦氏,道“罢了,罢了,你回去罢”
11静善
既得宗贤首肯,从宋金使节到韦氏侍婢上下都忙碌起来,以筹备韦氏归宋事宜。杨氏主持府中杂务,指挥奴婢们收拾行装,采办旅途用具,自己心情也好,成日眉飞色舞。而眼见归期将近,韦氏却似乎并不怎么欢喜,总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
杨氏明白她为何忧虑,某日装作闲聊模样,私下跟她说“娘娘,前日我遇见一个新近自五国城来的宫人,跟我说起静善的事娘娘还记得么就是那容貌酷似柔福帝姬的尼姑”
韦氏点点头,说“记得。她如今怎样了”
杨氏道“她得娘娘相助前往五国城,这一去倒是转运了,结识了一位名叫徐还的汉官,还得他明媒正娶,做了夫妻。可惜毕竟红颜薄命,静善去年忽然患了重病,虽经延医调治,病势仍然有增无减,拖了数月后亡故了。”
韦氏心不在焉地叹一声“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杨氏抬眼瞧瞧韦氏,压低声音道“这静善去五国城后倒是生出一件趣事因她模样跟柔福帝姬确实相似,五国城的旧宫人们初见时都只道是帝姬来了,口中不住厮唤,还请了太上皇来看,太上皇见了也笑说这不活脱脱是瑗瑗么以后太上皇竟把她当作女儿般看待,那徐还也是太上皇有意引来与静善相见的。也因这层缘故,现在五国城的不少人都以为徐还娶的是柔福帝姬呢。”
“唉,若徐还娶的是真的柔福就好了。”这话韦氏脱口而出,随即才觉如此直说不妥,神情便略有些不自在。
杨氏却毫不在意,顺着她说下去“就是,若柔福在五国城嫁了徐还,如今又而逃回大宋的那位是静善”
便若灵光一现,韦氏在杨氏的话中探到一线有如生机的希望。
如果南归的是酷似柔福的静善,是静善假冒的柔福,那她的身份就会从尊贵的长公主跌落成欺君罔上的骗子,而骗子所说的所有话,自然也就成了不可信的谎言。
韦氏面对金人的怯懦,对宗贤的顺从,与儿媳共事一夫的耻辱,拒绝随侍赵佶的旧事,以及她那承袭了金人血脉的儿子这些柔福可能已经对人说过,或将要跟人说起的内容,都将随柔福身份的转变被定性为谎言,一笔勾销。
“但”韦氏又沉吟“逃回去的确是柔福”
“是不是柔福,还不是由太后娘娘你说了算”杨氏笑道“隔了好几年,想必南朝的宫人再见帝姬也会觉得有几分陌生,届时娘娘再把静善的遗骨带回去,说是柔福帝姬,不由人不信。”
韦氏想想,轻轻摆首“不好。如此柔福犯的就是欺君大罪,连性命都保不住。”
杨氏一叹“娘娘就是心软。娘娘忘了柔福当初是怎样当着太上皇和大王面羞辱娘娘的么还有赵夫人宫中那次,她竟不顾娘娘性命要逼娘娘坠胎说起来,她还真是娘娘的冤孽,娘娘还记得么她出生的那日,太上皇本是在娘娘宫里的,结果因王贵妃生她,太上皇二话没说立时就赶去看王贵妃了”
韦氏目中雾气氤氲。不错,怎么可能忘记,久违的赵佶忽然出现在她宫院里,那是多么意外的恩赐,只一瞬,心便因他的光临明亮开来。他转身进阁时衣袂微微扫过她的裙角,那么亲密的距离,她不由微笑,连带着觉得一向阴凉的晚风都有了暖意。
然而,他对她的温言软语忽然就那么仓促地终止,因那个小女孩的降生。他走得急切而匆忙,甚至忘了道声别,或者,哪怕仅仅一个礼貌的回顾。
所以,他没有看见她彼时的眼泪也无人曾看见那两点泪罢,因为,她让它滴在了无人看见的心隅。
也许正是这重原因,她对柔福从来没有由心而生的亲密和怜爱,虽然柔福满月及笄应有的礼数她一点不少。柔福于她,一直只是别人的女儿,一个像生她的母亲那样,会分去赵佶之宠的,别人的女儿。
而且这个别人的女儿,还如一簇烈焰那般,明亮炽热,咄咄逼人,有足以灼伤人的温度。她躲避柔福的光线和温度,像喜阴的植物躲避阳光。有时,她疑心,其实自己害怕柔福清亮直率的目光,更甚于害怕柔福可能散布的有损她名节的言论。
那心底的愿望,仅仅是改变柔福的公主身份么还是让那双清亮的眸子永远消失
不愧是多年相随的知心人,杨氏的话多合时宜,一句一句,道出了她希望听到的、必须狠心的理由。
“可是香奴,”在听完杨氏历数柔福的不是之处后,韦氏轻声问“我们该怎么做把静善的遗骨带回去徐还会肯么”
“给他点好处,他自会肯的。”杨氏答道“听说他是孝子。当年他与老父一起随太上皇北上,现在他父亲年迈,却仍在五国城受苦,他必是不忍心的。若娘娘承诺将他老父带回南朝,并将他亡妻遗骨一并带回去安葬,他有何理由不答应”
韦氏垂目凝思,须臾,微微颔首。
杨氏又微笑说道“正好娘娘要去五国城与乔娘娘道别,这事就交给奴婢办罢。奴婢也会再与大王商议,略作些安排。”
启程前往五国城是在半夜,因韦氏不忍等到天亮见两个孩子眼睁睁地瞧着她远去。那一夜她亲自守在他们床前,与他们聊天、说故事,哄他们入睡。眼看着要睡着了,大儿子却又睁开眼睛,问“娘,这些天你收拾行李,是要去哪里”
韦氏跟他说早已准备好的答案“是去五国城看看娘的姐妹,过两日就回来。”
“我与弟弟能跟着去么”孩子又问。
韦氏和言道“娘又不是去游玩,只去两天,旅程辛苦,你们就不要跟着娘去了。不如留在家好好念会儿书,学习骑射,学好了,也能让你爹欢喜。”
那孩子懂事地点点头,只提了个要求“娘你看看五国城有什么好玩的物事,给我们带些回来。”
“嗯。”韦氏强忍鼻中酸楚,竭力使自己语音不变,仍是慈爱地微笑着,一口应承“那是自然,娘去哪里都不会忘了给你们带礼物”
儿子喜悦地睡去,韦氏才走至屋外远处,掩面悲泣。
杨氏见状赶来,叹道“娘娘若是舍不得两位小王爷,不如一起带去五国城,好歹还能再相聚几天。”
“那如何使得。”韦氏凝咽着,断续低声道“怎可将他们带在身边,让宋人看见”
杨氏果然是个能言善道之人,抵五国城后,她迅速找到徐家,只劝说了不到半天,许徐父归宋,便说服徐还同意掘出亡妻遗骨,让她带回。杨氏立即着人掘墓拾骨,殓于新棺中,日落之后,那副漆黑的新棺木便悄悄列入了韦氏一行所带的帝后三梓宫之后。
韦氏隐于驿馆窗后窥看,待杨氏归来,问她“那棺木是静善的”
“是柔福帝姬的。”杨氏当即答,郑重强调“娘娘请记住,那棺木里躺着的是柔福帝姬,是娘娘要带回国安葬的,真正的柔福帝姬。”
绍兴十二年四月丁卯,太后韦氏偕梓宫自五国城出发归宋,金主遣完颜宗贤与高居安一路护送。
启程之前乔氏前来相送。她已在五国城嫁了一金将,也略知韦氏与宗贤之事,此刻见宗贤黑着脸远远避于一隅不发一言,知他心里不痛快,恐影响韦氏行程,便取出黄金五十两赠给另一金使高居安,道“些许薄物不足为礼,聊表敬意,惟愿大人好好护送我姐姐回江南。”
高居安稍微推辞两下,但乔氏坚持,也就收下。然后乔氏举起一杯酒敬韦氏,泣道“姐姐途中善自保重,归去即为皇太后,可喜可贺。妹则今生无归国之望,必将终死于朔漠了”
韦氏见她难过,出言安慰道“妹妹再稍等些时日,待我南归后请九哥设法,也接妹妹回去。”
乔氏却只苦笑“多谢姐姐费心。姐姐福厚,得生九哥为官家,而妹妹命薄,儿女都沦落于北国,我纵归去,又有何生趣”
韦氏无言以对,惟含泪与她对饮,又执手痛哭一场,大恸而别。
车辇都已启行,却又听远处有人奔来,直呼“太后留步”,韦氏遂命暂且缓行,掀帘一看,见来人竟是赵桓。
他那时被囚于五国城玉田观,听说韦氏归国之事,便求了监者与他同来。待追至车队前,赵桓先向梓宫泣拜,继而乞求韦氏道“太后归去后请跟九哥及宰相说,务必为我向金主请还。我若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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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望得一太乙宫使的闲职当当,于愿已足,决不敢再萌任何奢望。”
这话说罢,尚不待韦氏回答,已自觉凄苦,忍不住涕泪交流。
韦氏见他此状甚可怜,也就先答应道“你且耐心安居此间,我归国后必替你设法。”
但赵桓似并不相信,仍垂泪不止,挡在韦氏车辇前,也不说辞别的话。韦氏为求他宽心,便指着自己双目发誓说“我南归之后,若不让九哥派人来接你,当瞎了我这眼睛。”
赵桓这才稍觉安宁,又伫立良久才蹒跚着跟监者回囚所。
乔氏所赠的黄金后来果然有用。行至燕山时,宗贤借口天气炎热,命车队停下,不肯再启行。韦氏焦虑不已,私求于高居安。高居安因得了乔氏金子,也有心助她,也就指点她说“你不妨再取出些钱犒赏随从,上下人等得了你的好处,自然愿听你的话启行,届时宗贤也不好阻止了。”
韦氏深觉有理,无奈那时她自身并无多少钱,遂向金国副使那里借了黄金三百两,答应抵宋后加倍偿还。既得了金子,杨氏便召集随行夫役,按名给赏,令他们即日载三梓宫启行。那些随从一见金子当下欢声雷动,一个个都说愿冒溽暑护送太后南行。宗贤见此情形也只好作罢,仍旧黑着脸骑马随行。
一路行了三月才到宋境。八月辛巳,太后车舆抵临平,这日她还如往日那般倚在舆中壁上半歇半眠,忽听杨氏一声欢呼“娘娘,官家亲自来接你了”
韦氏忙启目望去,果见前路黄麾仪仗连绵蜿蜒,渐行渐近。行至近处,前列执旗兵卒次第分列开,一人策马奔来,陌生的黄袍龙靴皇帝的装束,熟悉的剑眉深眸儿子的眉目,他跪倒在她车舆前,含泪唤“母后”
其实那一刻她真的很想笑,但在手颤巍巍地触及儿子赵构之前,却先有泪滴落。
第九章 高宗赵构此花幽独
1游幸
秋阳杲杲的天气,湖平如镜,清风拂面。赵构负手立于大龙舟头,观龙舟两侧百舸争流。
此次西湖游幸是太后回銮后的庆贺盛事之一,筹备得空前精心。相从者众,除了赵构与韦太后、妃嫔、瑗及璩所御的大龙舟,两侧及其后还浮满宰执、近臣、宦官、应奉局、禁卫军诸司,及京府衙门中人所乘的大舫,浩浩荡荡,直有数百艘。
太后之前特意嘱咐“乐与民同”,赵构下旨,湖中湖畔百姓游观买卖皆不禁止,可如常进行,因此湖上也另有许多画楫轻舫,与官船纷繁交错,煞是热闹。
一些画舫中有被称作“水仙子”的歌妓舞女,临水而立,一个个严妆自炫以待人顾。在其余大舫或湖畔,许多卖艺人各自吹弹、讴唱、起舞、分茶、投壶、蹴鞠、演杂剧、变戏法、玩杂耍,教水族飞禽娱人,种类繁多,不可胜数。
另有弄水艺人在湖中游泳表演花样动作,或把圆木置于水中,踩着圆木使之滚动,同时做各类姿势,名为“踏滚木”。亦有人在湖上搭了戏台,红红火火地上演“水傀儡”。
数十宫姬侍立于御舟上,俨如神仙,舟尾教仿乐伎齐奏飘乐。依稀令人忆起昔日徽宗驾幸金明池故事。赵构侧身回望龙舟中的母亲,思量着这番景象会否令她满意。
御舟四垂珠帘锦幕,悬挂七宝、珠翠、梭子、闹竿、花篮,及精致的小龙船模型等装饰物,水晶珠帘在天香浓郁的风中轻轻曳动,透过那流动的光影,可以看见太后韦氏微微的笑容。
赵构走进去,对太后略表歉意“西湖非皇家园林,未免嘈杂了些。”
韦太后却笑道“人虽比汴京金明池的多,但好在可令你我与民同乐,亦可一睹京中民风民情,甚好,甚好。”
随即又朝湖畔放眼望去,兴致勃勃地看其间小贩叫卖湖中土宜,如果蔬、羹酒、戏具、画扇、彩旗、粉饵、泥婴,或应季的鲜花。
此时有商家乘小舟追逐官船,且轻轻划近御舟,立即遭到一旁大舫中禁卫军的呵斥,要将他驱逐开。韦太后却摆首,命道“让他过来,看看他卖的是什么。”
两名禁兵将舟中商人带上来,将货物一一罗列出,原来是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角花钿、漆具、藤编什物及各种瓷器。太后含笑逐一地看,最后选了几件梳子、犀钿,伴于她身边的婴茀见了,不待太后开口便命侍女取出双倍的钱付给商人。
商人千恩万谢地叩头行礼才告退,大喜而归。
御舟继续前行,途经断桥,赵构见桥旁有一小酒肆,看上去颇雅洁,一时兴起,有意前去小坐片刻,请太后同往,太后说有些乏了,只想在舟中歇息,让赵构自去,赵构遂带上婴茀及两名养子,离舟走入酒肆。
见皇帝光临,酒肆老板又惊又喜,立即率其间人等下跪相迎。
赵构进到厅中,举目四顾,见厅中立有一素色屏风为饰,上书一阕风入松,远远一览,但觉字写得潇洒流丽,很是漂亮,便走近细看,这一读之下竟默然驻目良久。
婴茀等人见此词如此吸引他,亦跟着过去看。
其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
婴茀看毕,留意赵构神情,见他目光低回徘徊于下半阕之上,若有所思。
须臾,赵构回首问酒家“此词何人所作”
但听人答“是太学生俞国宝。日前他在此大醉之下写的。”
赵构淡淡一笑“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当下命人取来笔墨,在屏风上点划,将“明日再携残酒”改为“明日重扶残醉”。
这一改之下观者无不赞叹,都说仅改三字,而意境已迥然相异。赵构搁笔坐下,略饮些茶,再命随行官员“寻个合适的官职,给那俞国宝做罢。”
又再坐了一会儿,品尝了一点酒家奉上的美食,才起身回御舟。走至门前却又停住,略微侧首看看身后的赵瑗,问“近日你姑姑大好了么”
赵瑗答说“好些了,但面色仍欠佳,终日恹恹地不想动。”
赵构点点头,启步继续走,又似随意地吩咐赵瑗“这儿的鱼羹不错,回头你给你姑姑送些去。”
赵瑗欠身答应,便驻足以待买鱼羹。婴茀经过他身边时亦略停了停,微笑问“瑗,你身上带银钱了么若不够我让人送来。”
赵瑗忙说带足了钱,婴茀这才跟着赵构上了大龙舟。
翌日,婴茀前往慈宁宫向太后请安。韦太后与她略聊了几句后问“昨日官家带你们离舟赴酒肆,为何待了这许久”
婴茀笑道“官家在酒肆里给一太学生改词呢。这事想必已在京中传为佳话。”遂把赵构如何改词,又如何赏俞国宝官做的事跟太后说了。
韦太后听后诧异道“一阕词而已,竟让他如此喜欢,这般随意就赏人官做你且再念念这词给我听听,我倒要看看究竟有何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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