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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逃兵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小知闲闲
一个稚嫩的声音一边远去一边答:“你以为我愿意呆在这啊?我这不就是出去想办法吗!”
……
丁得一临时召集了各部门负责人,开了一个简短的会,宣布了对杨得志的任命:三连指导员,同时暂代教导员。
会议一结束,杨得志就随同郝平赶到三连,进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就职演讲,三连战士们掌声雷动,某些人甚至听得热泪盈眶,激动得不能自已。
接下来,杨得志又去了一连,在一连长吴严身前,对一连的战士们指导了思想教育的重要性,提出了未来的工作展望。一连战士们在连长吴严的示意下,报以三次整齐划一的鼓掌。
最后,杨得志来到二连。
集合起来的二连兵,既没有三连的那种热情,也没有一连的那份整齐,似乎只有耀眼的刺刀纷乱成一片。事前对二连的情况有所耳闻,所以杨得志暂时也不多想什么,扯着嗓子就开始一番豪情壮志。二连战士们面无表情没什么反应,高一刀在一旁抱着膀子望天,直到结束了,掌声稀稀拉拉意思了一下。
从见到的第一眼,高一刀就看不上这个姓杨的,理由很荒诞,高一刀讨厌‘眼镜’。但是这小子现在是‘教导员’的头衔,心里看不上,嘴上可不能过不去,所以高一刀解散了队伍之后,勉强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对杨得志道:“杨教导,说得好,我这些兔崽子都是惯得,欠教育,见笑啊,以后少不得你操心呢。”
其实杨得志不是个傻人,当然听得出来高一刀这是面子话,而且他对粗人从不高看,要是按照以往的性子,肯定也回几句面子话就得了。但是现在身份忽然成了教导员了,高对方一级,而且又是新官上任,所以杨得志很想表现得平易近人一些,想要尽快与同志们打成一片。
杨得志觉得,粗人们好像更喜欢肢体语言,好像更喜欢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面对这个黑铁塔一般的高一刀,杨得志有心热络一下,他想学着豪爽的模样在高一刀那健硕的肩膀上捶一拳,但是从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觉得别扭。
于是,杨得志改为拍了拍高一刀的肩膀,故意笑道:“老高,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同志了,要并肩奋斗,这么见外干什么?”
杨得志觉得,自己表现得不错,既有豪爽气魄,又不失文雅,不禁连自己都佩服自己,能处理得如此恰到好处。
老高?一条船上的‘同志’?并肩‘奋斗’?高一刀感觉这话怎么就横竖都别扭呢?歪头看了看刚刚被拍过的肩膀,高一刀一时很无语,脸色渐渐开始拉长。
在独立团,在此刻之前,高一刀的肩膀只有三个人碰过。团长曾经重重地拍着这个肩膀,对高一刀说:你小子行!你他娘的活活气死我!当时,高一刀觉得很温暖,心里边热。胡义曾经狠狠地砸过这个肩膀,同时用眼神告诉高一刀:拼了一死,老子也要干掉你这个货!当时,高一刀觉得热血沸腾,全身都爽。罗富贵曾经死死地揪住过这个肩膀,嘴里同时骂着:高一刀我x你姥姥!当时,高一刀觉得很得意,很荣耀,美到心花怒放。
现在,杨得志是第四个碰过高一刀肩膀的人了,这回高一刀觉得……我高一刀的肩膀是谁都能碰的么?你算哪根葱?跟我摆的哪门子谱?一个初来乍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居然舔着脸对我动手动脚?什么毛病?
杨得志一时很纳闷,这高一刀这么忽然不说话了,脸色好像不对劲呢?
旁边的快腿儿一看连长的表情,猛然想明白了什么,赶紧偷偷扯了扯高一刀的衣襟,不停地咳嗽。
高一刀明白快腿儿的意思,好歹这杨得志是新上任的教导员,无论如何也犯不着得罪他,犯浑不值得。不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整理表情,准备说点什么,无意间正好看到了远处的马良,身后领着一个扭搭扭搭的小不点,正在走向炊事班的方向。
忽然,高一刀笑了:“好了,不废话了,以后并肩奋斗!杨教导,要开饭了,走,我带你到咱们炊事班去吃饭,顺便熟悉熟悉环境。”
快腿儿看着连长高一刀笑呵呵扯着杨得志正在走远,不禁满头雾水愣在当场。连长不对劲啊?平时不都是让我给他打饭回来吗?怎么忽然对杨教导又这么热情了?一起去吃饭?
这是晚饭时间,炊事班大院里热闹非凡,嘈杂成一片,不停地有人走进大门,也不停地有人走出大门。正在往来忙碌的王小三一抬头:“哎呦,高连长,嘿嘿,你怎么大驾光临了,你那份我早给你备好了,保证够辣!就等着快腿儿来取呢。”
“今天不忙,我和杨教导直接过来了。你小子别跟我贫嘴了,赶紧上饭吧。”高一刀说着话,引着杨得志就往院里走。
院里其中一张长桌子坐的全是二连兵,一见连长进院了,立即有四五个兵当场起身给腾出一块宽敞位置,同时朝高一刀招呼:“连长,连长,坐这儿。”
高一刀故意领着杨得志经过了那张‘只坐着少数几人’的桌子,到二连战士给腾出的位置坐了。
“哎?那张桌子不是没几个人么?为什么不坐那儿?”杨得志一边在高一刀身边坐下,一边还扭头看着那边。
高一刀淡淡一笑:“杨教导,你刚来,咱们团里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你还不知道。那张桌子,号称九班专座。”
“九班专座?”杨得志回过头来瞅着高一刀:“那么大一张桌子……就他们几个人能坐?”
高一刀往四下里摆摆眼色道:“你看,周围都满了吧,除了和他们九班关系好的,谁敢过去凑合?是不是?”然后高一刀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都是战士们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耽误什么,咱们当领导的操这个心干啥,来来吃饭,这汤是你的……”
啪——筷子被杨得志突然撂下,他直接站起来了:“这还了得?这不正是军阀作风山头主义的典型么?这种歪风要是不杀,还是八路军吗?”
高一刀斜眼瞄了瞄那边两只难看的小辫子,又抬头瞅了瞅满脸政治觉悟的杨得志,终于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现在老子就送你一把火。小白脸,你去杀吧,老子边吃边看……





烽火逃兵 第154章 将来兵挡
高一刀那个显眼的身材,想不被注意都难,从他一进院子,小红缨就看到了,同时就看到了高一刀身边的那副醒目眼镜,曾经被自己用枪指过的废物小白脸。据说是刚上任的三连指导员,又代了教导员。
从他俩一坐下来,高一刀就在那边跟姓杨的穷嘀咕,还不时往这边指指点点。小红缨虽然小,但是整天里扯的就是这些爱好,她用自己的膝盖都能猜得出来,肯定有事要来了。
狐狸不知道下落,自己跟苏青抛绳断义了,还有天书一般困难的检查要写,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件顺心事。姑奶奶管你们要唱什么戏,爱咋咋地!小红缨耷拉着一对状似写满了别惹我的眼皮,闷头吃饭喝汤。
杨得志板着个脸走向九班那张桌子,一对眼镜片上貌似写满了觉悟。就如高一刀所想,新官上任三把火,杨得志没想到第一把火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偏偏还是曾经坑过自己的九班!曾经被那小丫头片子用枪指过,曾经被那傻子土豆用锹拍过,最可恶的就是姓胡的那个班长,可惜听说他刚刚失踪了,那就只好修理修理你们几个。
“你们几个,都给我站起来!”眼镜后面,板着一张严肃的脸。
桌上的几个人一愣,同时抬头看了看说话的人,赶紧稀里哗啦地起立了,唯独那个歪扎两个小辫子的,头没抬一下,我行我素继续吃着,饼渣子沾满了小腮帮,饭糊糊蹭花了小下巴,吧唧吧唧貌似还吃得挺香。
一瞬间,周围立刻静了。正在吃饭的战士停住了嘴,正在排队的战士歪过了头,连正在忙碌的炊事班战士们也停下了手里的活,伸长脖子看。
不管马良心里怎样讨厌,面前这个是新任教导员,得罪不起。马良目视前方地站在桌边,桌下边用脚轻轻踢了踢还在胡吃海塞的小红缨,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杨得志对这个小丫头的情况已经掌握了解了,知道这缺德孩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偏偏还根正苗红,年纪又小,如果当众和一个孩子较劲,不算光彩事,大可以不搭理她,而直接把矛头对准九班这个小集体。但是,自己是新官上任,是教导员,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有人当面拒绝执行,威望何存?
“我让你站起来,你听到没有?”杨得志对一直表现得无动于衷的小红缨重复了命令。
一对小辫子终于抬了起来,一双漂亮的大眼对着杨得志无邪地眨了眨:“我为什么要站起来?”
“因为这是命令!”
“谁的命令?”
“我的命令!”
“你是谁?”
“……”
“喂,你表情这么凶干什么?你要欺负小孩吗?你都没告诉我你是谁,我哪知道你是谁?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万一你是坏人呢?”
噗——身为观众的高一刀把满嘴的汤都喷出去了,观众们的目光随声转向,瞅得高一刀有点不自然,赶紧故意自语道:“好家伙,今天这汤真够辣,差点呛到了。”然后低调地缩下了脖子。于是,观众们的目光再次转向九班专座。
都说这小丫头不好惹,杨得志不信,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而已,是大人们不愿惹她罢了。现在看来,她倒是个会耍小聪明的。
杨得志深吸了一口气,静静与那双无邪的大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撤掉了严厉语气,改为淡淡道:“你是战士么?”
“是啊。”
“纪律第一条是什么?”
“行动听指挥。”
“现在我告诉你,我姓杨,叫杨得志,今天调任独立团任三连指导员,同时暂代教导员。听明白了么?”
“嗯,明白了。”
“现在我命令你起立!”
小红缨就是军队里长大的,职务范围军衔高低纪律规章当然一清二楚。现在杨得志一板一眼把话全都说明白了,目的就是堵住小丫头耍小聪明的后路,把事情彻底上纲上线。
但是小红缨居然还是不动,仍然坐在饭桌后边,目视着杨得志说:“我姓常,叫常红缨,是独立团九班战士,不是三连的。有事你找政委说去,少烦我!”说完了最后三个字,那双无邪大眼瞬间就改成了不屑一顾的神色。
这回杨得志可有点绷不住面色了,这熊孩子太能耍无赖了,当即提高了声调:“我以教导员的名义命令你,现在给我……”
还不等杨得志把话说完,小红缨打断回道:“切,教导员?你算哪门子教导员?我问你,教导员是营级的吧?那你是哪个营的?说啊,哪个营的?把你的营长叫来让我认识认识。切,营长都没有,反倒冒出个教导员来,笑死人了,不要脸!”
“你……”杨得志眼镜片差点被他自己给瞪碎了,满脸变成猪肝色。
噗——咳咳……咳……又是高一刀,这回他是真呛着了,连忙招呼手下的兵给他找水喝,连捶背带揉嗓子直不起腰了。
这个面子栽大了,这可是满院子兵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呢,杨得志恨不能当场扇这个小无赖一巴掌,但是杨得志可不敢这么做,身为政工人员,这一巴掌如果打出去,那前途可能也完了。万万没料到这熊孩子会泼成这样,现在明白那些传言都不是假的,却晚了,骑虎难下了。
牛大叔坐在厢房里,静静地抽着烟袋,院子里的观众都很安静,所以坐在屋子里也能把杨得志和小红缨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按理说,牛大叔是可以出去呵斥小丫头一顿,给杨得志一个台阶下的,但是牛大叔没这么做,静静置身事外。
原因有两个,首先,你杨得志是政工人员,是指导员,是教导员,又是党员,做好战士的思想工作是你的本分,别人不便搀和。而且,不该采取这种高高在上的手段,何况还是面对一个孩子。
其次,在团部召开任命会议的时候,杨得志听说牛大叔只是个炊事班班长,就没正眼瞧过牛大叔,握手的时候也特意跳过了牛大叔,还特意问郝平,为什么炊事班班长也能参加团部的会议。等郝平说明:牛大叔其实也是司务长,只是大家叫习惯了班长,同时是独立团里资格最老的党员,杨得志才突然热情地主动来补充握手加寒暄。这件事,让牛大叔在心里对杨得志有了特别的认识,所以,没动力去管。
现在的处境,彻底让杨得志尴尬了,高一刀两次发出了动静,他都听见了,能感觉到那个姓高的勉强在憋着笑,由此杨得志终于意识到,这个高一刀也不是个好东西,这是故意看笑话呢,说不定这就是他下的套!这事正在炊事班里发生着,可是身为炊事班班长,同时又是司务长的牛大叔却一直不见人影,杨得志大概也猜到了原因,看来不用指望了。
最大的难题就是这个小红缨,是个孩子,混不吝,油盐不进。不能动手打她,也不能张口骂她,官威又镇不住她。杨得志心中暗道失策,不该把这缺德孩子当成首要目标。为今之计,只能绕过她去,更换目标,直奔主题,赶紧结束这个麻烦。
于是,杨得志再次做了个深呼吸,不再去看当面的小红缨,铁青着脸问这几个站起来的人:“现在谁是班长?”
杨得志首先目视马良,马良目视前方不说话;杨得志又看向刘坚强,刘坚强侧过头,目光紧盯着身边的罗富贵不说话;于是杨得志看向罗富贵,罗富贵却学着刘坚强的模样,像个路标一样,扭着大脸就望向了吴石头。
杨得志的目光终于落在那个拍过自己一锹的土豆身上,对傻成一坨的吴石头怒道:“这你都不敢承认吗?你给我说话!”
吴石头先是大声回答:“俺敢。”然后又傻咧咧地反问杨得志:“让俺承认啥?”
周围终于有人笑出了声,刘坚强再也看不下去了,抬手一指臭不要脸的罗富贵,对杨得志大声道:“报告,他是副班长。”
罗富贵无奈地收起了路标的造型,下意识地抓了抓后脑勺:“呃……哦……对对,差点忘了,我是,我是副班长。”
杨得志快崩溃了,这一个个的,这都是什么玩意?一腔怒火化作机关枪,对罗富贵劈头盖脸就开腔,对九班占桌子的问题展开猛烈炮轰,狠言厉色口沫横飞,痛斥九班胡作非为没良心不配做中国人,间接影响了抗战救国大计。
良久,洋洋洒洒慷慨激昂的批评终于告一段落,杨得志累得喘着粗气儿指问罗富贵:“你还有什么话说?嗯?”
罗富贵却苦着一张丑脸,委屈道:“天地良心啊,这都是没影儿的事!杨教导,你可不能睁眼说瞎话啊!你把这事弄反了啊!”
杨得志差点一个跟头摔地上:“你你……你说什么玩意?”
罗富贵忽然悲愤道:“是他们故意孤立我们,嫌我们九班觉悟低,吃饭都懒得挨着我们!不信你问问啊。这不人都在呢吗?你问问啊?一问不就知道了吗?你倒是调查清楚再说啊?我们九班都已经惨成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啊?八路军还有没有天理啊?”故作沉痛地说完了这番话,罗富贵就一眨不眨地看向小红缨。
杨得志忽然有点懵,全场观众忽然有点寒。
原本坐在桌边没什么表情的小红缨,听了罗富贵的话,又接收到了罗富贵的眼色,终于翘着辫子跳起来了。
“就是啊!”小红缨抬手一指站在附近的团部通信员,扯开小嗓子大声问:“小豆,你也是瞧不起我们的吧?你说,是不是?”
通信员小豆摸了摸挂在身后的崭新盒子炮,左右瞧了瞧,红着脸,无奈道:“是,过去我一直笑话九班,故意不理他们。但是现在……我端正态度了,改正了错误思想,努力接近他们,也愿意……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小豆身边的两个团部通信员跟着连连点头:“是啊,我们也愿意接受他们了,明白了孤立他们不对。”
随着小红缨目光一转,卫生员小红和葵花连忙讷讷道:“那个……好像……是冤枉九班了。”然后两个女兵就低下头撕衣角。
因为一连自己有炊事班,所以院子里基本都是二连三连和新兵连的兵。新兵们都抱定了一个想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夹着尾巴的新兵才是好新兵。二连的兵全都把视线转向了高一刀,发现连长只顾着低头喝汤没反应,所以二连的所有人都不说话。
最纠结的是三连的兵,要不要出面据理力争?那些炊事员们都在冷眼看着呢,如果把这件事挑大了,既不能立功,也不能得好,牵连一片。一向和九班有仇的二连都不愿意搭理,杨指导员你扯这个小丫头干什么?这不是自己找麻烦么?连长又不在,没有主心骨,不知道怎么办才对。于是,三连的兵都互相看着,你瞅我我瞅你,都等着别人先出头。
杨得志的脸色已经由青转白,呆呆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能看到两只奇丑无比的小辫子在眼镜片里面晃荡着,显示着极其可恨的得意。
咳——
一声咳嗽突然打破了满场的寂静,牛大叔一边收拾着手中的烟袋,一边走出了屋门口。
小红缨听了这声咳嗽,正在得意晃荡的小辫猛然一僵,不由自主开始轻轻挪动小步子,悄悄的,一点点地蹭到别人身后,努力让自己的小身影变成空气。
牛大叔径直到了杨得志跟前,“杨教导,你说得很好,批评得对。这个事我们炊事班应该负主要责任,是我管理疏忽了,我要做检讨。”
这件事已经被缺德丫头和罗富贵给搅成了一锅浑水,杨得志本想点起一堆开门火,结果反而变成了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如果继续扯下去,必然乱糟糟,结果难料。如果牛大叔不来,那杨得志就彻底下不来台了。
于是……片刻后,炊事班大院里又恢复了喧嚣……




烽火逃兵 第155章 军号
月上梢头,师属医院的那间西屋里已经点起了灯。
周晚萍反骑在椅子上,两只胳膊交叠架在椅子靠背顶端,漂亮的下巴枕在胳膊上,聚精会神地望着坐在床边低沉诉说的男人,渐渐听入了迷。
故事中,有塞外的茫茫白雪,有黄河畔的酷日炎炎,有凝固的血红,有化作灰烬的烟青。波澜壮阔的背景下,有千千万万个身影,周晚萍却偏偏觉得,这是一个孤独的故事,没有希望和尽头的故事。
最初,是被周晚萍逼问,然后,是被周晚萍诱导,最后,变成了胡义的自言自语主动诉说。出乎胡义自己的意料,这次他居然没有那种揭伤疤的痛苦感觉,感觉像是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胡义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医院的味道,也许是因为面前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又或者是因为这个乱糟糟的房间,和无拘无束的听众周晚萍。
他讲了很多,从塞外说到江南,他讲得很细,甚至认真描述了头疼时候的种种幻象经过,除了有关苏青的部分,他基本都说了。
一直到故事结束了,两个人仍然在昏暗的灯光中静视着,男人仍然坐在床边,女人仍然趴在椅背上。
终于,周晚萍站起来了,离开了椅子,习惯性地将两手抄在白衣两侧的口袋,晃着高挑的身形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枝头的月色,停了一会,才反回身面对着胡义说:“你确实病了。现在太晚了,明天我给你做一次检查。”
胡义抬起头,看着窗边的高挑问:“你是说……我可以住院?”
“等明天检查完了再说吧。”然后周晚萍径直走到屋门口,推开门朝院子里叫了声:“小刘。”
一个小护士从隔壁跑出来,到了门口:“周医生,什么事?”
“病房还有位置么?”
小护士低头迅速考虑了一下,又探头看了看屋里的胡义,犹豫着说:“后院还有个位置,可是……”
周晚萍直接点点头:“行,你安排一下,一会让他过去。”
……
后院其中一间低矮的小土房,窗台上一盏油灯如豆,房间里用木板搭起了四张床,床之间隔开些许距离用作过道,并排排列,屋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同时夹杂了淡淡的血腥味。小护士指着靠近最外边的唯一空床告诉胡义:“你住这里。有什么事的话大点声喊我就行。”然后轻轻关上门离开。
胡义借着昏黄灯光,仔细看了看。最里面的床上躺着的病患,身上打了十几处脏污绷带,似乎,他的双手和双脚被绳索捆在了床边,一动不动,没有声息。
第二张床上的病人盖着破被子,不过,被子的下半段基本是平的,应该已经没了双腿,光线不良看不清容貌,他的嘴里不停在呢喃着,带着哭腔:“我吹不响……我真的吹不响……要冲锋了……我得吹响它……”
第三张床上的病人被绷带缠住了双眼,他的腹部也缠着厚厚的绷带,有血渍浸透出来。
在一阵木板的吱吱嘎嘎声中,胡义卸下了满身疲惫,和衣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倾诉过后的他觉得很舒适,丝毫不受腥臭气味的影响,也不介意第二张床上那高烧中的司号兵在不停歇的呢喃,起码这比炮火的声音舒服多了,比罗富贵的鼾声小多了,更像是催眠的歌声。
“你也快要死了么?”
这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又仿佛来自天堂,胡义侧歪过头,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第三张床:“为什么这么问?”
“轻伤的不会抬到这里来,而抬到这里来的,没几个人还能再活着抬出去。咳……”蒙眼人有气无力地说完了话,又压抑地低咳了几声,似乎被咳嗽牵拉了腹部的伤口,而感到痛苦。
胡义重新躺正了身体,看着黑漆漆的屋顶:“不知道,也许吧。”
静了一会,蒙眼人又说:“也许你不会死。”
“为什么?”
“我听得到,至少你是自己走进来的,所以你还可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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