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事件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杯中囚
空空如也。
“咕噜……咕噜……”
任舟把最后一碗酒也喝到了肚子里。
老杨俯下身,抓着任舟的领子,双眼圆睁,把额头顶住任舟的额头,怒喝道:“你还要不要脸了,没钱也敢来骗你爷爷的酒喝”
任舟把老杨推开,整了整领子:“别靠这么近,一股子羊膻味。再说了,怎么叫骗呢,我去拿酒,什么也没说,你也不反对,这不就是你给我的”
“我给你娘的屁!”老杨一边骂着,一边又要上来抓任舟的领子。
任舟这次也不挣扎,任由老杨抓着领子,鼻子里尽是羊肉的膻味,他好像也不在意了,说道:“打吧,打吧,反正之后还不上钱也少不了挨几顿打,早打早习惯。”
老杨看任舟不挣扎,却不动手了,松开任舟的领子,问道:“你欠钱了欠谁的欠了多少”
“亨通钱庄,一百两的高利贷。”任舟又躺倒了,眯起眼睛,“眼看着距离年关只有两个多月,快要清账了。这钱还不上,迟早也是天天挨打,在你这练练手也不错。”
老杨一屁股在任舟的身边坐下来:“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连一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经过我手的宝物倒是多如牛毛,可惜换来的钱都叫我赈灾了。就算拔了几根毛,也早吃干喝净了,哪还有剩余。”
“你前几天不是替六扇门的蒋捕头跑了一趟差事,蒋捕头也不提给你点赏钱”
“要不是因为蒋涵洋找我,我也犯不上欠……”说道这里,任舟顿了顿,再说下去,免不了要吐出徐成和朱贵来,所以改口道:“我也犯不上这么累死累活,到最后被蒋涵洋一句‘非公门中人,无钱发饷’给打发了——亏我还这么上心地去通风报信。”
“那你的朋友呢老话说穷文富武,你在江湖上的朋友不少,要筹措一百两想必也不难吧”
“老话还说了,‘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管人借钱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就算借到了,之后拿什么还呢”说到这里,任舟忽然撑起身子,看向老杨,“老杨,我一直觉得你很够朋友……”
这回换成老杨躺下去了:“朋友也靠不上,那怎么办呢”
“老杨,我们的交情……”
“就算找份工,想在两个月里赚一百两银子也不容易。”
“老杨……”
老杨又圆睁着双眼瞪着任舟:“我要表现得多明显,你才能明白我没有一百两银子给你还债”
任舟无奈地笑了一下,再次躺平了:“我当然明白,只是看你好像比我还着急,所以开开玩笑罢了。而且现在不是一百两了,按照当月起算、每月三分息、利滚利来算,现在已经是一百六十九两了。”
“嘶……”老杨吸了口凉气,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那你还不上钱,就只能乖乖挨打么动起手来的话,你没有胜算么”
“欠了钱还敢跟债主动手,还要点脸、还算个人么”
老杨沉默了一下,叹道:“这年岁,但凡干出点事业的,做的事情大多都不算个人……”
“我要是那种人,你恐怕也不愿意跟我交朋友吧。”
老杨鄙夷地看了任舟一眼:“我倒巴不得你是那样的人,现在就能把五两银子的酒钱还上。”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是那样的人,非但不会还你钱,还会把你打一顿。”
老杨无话可说了。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并排躺在了“老羊汤”的屋顶上。温和的阳光洒在任舟的脸上,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岁时的那个夏天,回到了那个生活十余年的小村里,回到那座老屋子的屋脊上。
只是那时候是三个人。
任舟的头枕在一条胳膊上,另一只手轻轻抚摸腰间那柄沾满了灰尘和油泥的长剑,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老杨当然听见了,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任舟为什么叹气。
“想在一个月里赚一百七十两,又没有本钱,天下恐怕没有这种生意。”
老杨的这一句话,把任舟对于过往的那一点回忆给打断了。
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回到了“钱”上。
“我有一计!”老杨想起了什么,忽地坐直了身子,满脸的兴奋之色,“我和‘百花苑’的桃枝姑娘私交不错,曾听她说起过她们苑里的薪酬很不错,茶壶每月都有三两银子,要是能兼护院,还能多得二两,凭你的身手,当上护院的领头想必不难,那每个月少说就有七八两银子,逢年过节还能有赏钱,一年下来怎么也有一百多两进账,那里还包吃住,这一百多两就算是净赚。我这就领着你去,签个五年的契,凭着桃枝姑娘的面子,预支个两年的工钱想必不是问题,这钱不就有着落了吗”
老杨越说越兴奋,任舟边听边翻白眼。
“你干嘛这种表情在妓馆当护院虽然不大光彩,但也总好过天天吃人打吧”
任舟打了个哈欠:“实不相瞒,我要是肯给人家当护院,那就轮不着‘百花苑’了。远的不说,我这回给蒋涵洋跑差事,认识了河间县刘家的家主刘慎之,以及徐家的大少爷徐文昭,要是这两家请我的话,少说一个月也有个四五十两吧”
“四五十两”老杨的眼睛有点发直,“任少侠,任兄弟,任少爷,有这种差事你不早说咱们这么多年的好兄弟了,你出面引介我一下怎么样我这破店,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一个月也只不过二三十两的利钱,哪像去给人当个打手,还轻松得多。”
第七章 夜谈
“老羊汤”里,老杨和书生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却一句话也不说。
能说的话,过往的一个时辰已经说完了。
所以他们只能这样僵持着。
任舟倒是看起来十分惬意,独坐在“属于”他的那张桌子旁,背后靠着的正是今天下午刚刚制成的那块匾。
任舟不但靠着这块匾,还时不时用手去摸一摸,笑几声,好像开心极了。
他倒不至于为了这么小的事情而如此忘形,他只是十分喜欢看老杨那副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罢了。
而这种表情在任舟笑的时候出现得最多。
所以任舟笑得更开心也更频繁了。
冬天的日头较短,三个多时辰过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老羊汤”也随之迎来了一茬又一茬的食客。
刚开始的时候,食客们看见店内的气氛尴尬,都有点踌躇,好在大多与老杨相熟,老杨摆出一副笑脸,解释两句,也就释然了,照常吃喝。
每逢有新客人,任舟便会上前去问一问对方是否有什么难处需要他帮忙,一边说一边还指一指那块新做的牌匾:“就算现在没有,以后有需要的话,也别忘了。”
食客们先是茫然地看看那块匾,又茫然地看看任舟,最后茫然地看着老杨。
老杨只能赔着笑说:“交情过命的好朋友,如今马高镫短,求到我了。诸位朋友要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情,不妨让他试试。”
“那两个字是个啥”
“‘解颐’,解颐者,笑之谓也。”书生摇头晃脑地为他们解释一番,“语出《匡衡传》,有言曰:‘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就是说……”
“就是说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尽可来找我,保准解决得妥妥当当,让你笑口常开。”任舟赶忙插口解释。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所以一直到亥时,任舟还是没有开张。
“不用心急,”老杨为新来的客人们端上羊汤之后,一屁股坐在了任舟的对面,也学着任舟,倚在了那块匾上,微微眯起双眼,权作休息了,“先前来的都是周围的住户邻居,一群平头百姓,别说是没有事情,就算是有,也请不动你去解决。再等等,晚些时候,赌局散了场,或者嫖客尽了兴,那时候他们少不了要来打打牙祭。到时候,全是些阔绰少爷、王子皇孙的,你要是能谈成一两件差事,赚几百两银子还不是手拿把攥的”
任舟打了个哈欠:“既然都是有钱的人家,回去叫家里的厨子置办一顿吃食不行么,何苦要来吃你这里的泔水”
“放屁,什么叫泔水”老杨瞪了任舟一眼,但是应付了半天客人,实在疲惫,也提不起力气来再胡闹了,“不过要说起他们来的原因嘛,也简单得很:一来,嫖的也好,赌的也罢,多是些少年公子们,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娱乐消遣的,哪还敢大张旗鼓地回家开伙呢二来嘛,给这些少爷们吃的,当然和平日里卖的不同,我一会还要去另炖一锅汤,到他们来的时候,火候正好。三来嘛,少年心性,什么事情都喜欢就伴,有一个就有两个,慢慢地都听说了我的招牌,来的人当然也就越来越多了。”
“有道理得很,那么卖给这些公子少爷的汤,要多少钱一碗呢”
老杨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三百文。”
“那一天能卖出多少碗呢”
“多的时候能卖出二三十碗,少的时候也有十碗上下吧。”
任舟忽然倾过半个身子,抓住老杨那件沾满油污的衣服,一通摇晃:“这么算起来,一天起码能赚三两,你开了十几年的店,却连一百多两都拿不出来”
任舟的手劲远非老杨一介庖丁可比,这几下摇得老杨头昏眼花,连气都快喘不上了。
“先……先放开……”老杨的脸憋得通红,费了半天的力气才说出几个字来。任舟依言松开了手,老杨先是狠狠地咳了几下,才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三百文一碗是不假,一天起码卖十碗也不假,但这又不是纯利,还要减去成本的嘛。”老杨伸出几根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掰着算,“羊肉是要钱的吧,给那些少爷们做汤用的羊肉那都是足斤足两的,料也放得多,偶尔还要加些别的什么野味,那也是真金实银买来的。而且,我一天到晚都呆在这个店里,买菜买肉只好雇人代劳了,这不都是成本么算下来,一碗汤卖三百文,减去杂七杂八的出项,我赚的也就不到一百文吧。”
“那一天少说也有一二两银子,一个月也有三四十两甚至六七十两吧”
任舟作势又要抓,老杨赶忙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要想想,我一个鳏夫,每个月总少不了要去几趟烟花巷子吧去一趟就是五两银子打底,再算上我不在的时候,店还要照常开,又要雇人帮我看店,不又是一项花费么这么算下来,我先前说的每个月赚二三十两银子还算多了,实际几乎攒不下什么钱。”
两个人这样说来说去,其实任舟心里明白老杨没钱借给自己,老杨也知道任舟不是死皮赖脸地要钱,所以虽然激烈,甚至有了一些动作,但到底是逗趣的成分居多。眼见聊不出个结果,两人也就歇了,仍像刚才一样,各自倚着匾额,闭目假寐。
老杨在等他的客人,任舟在等他的生意。
那位书生在一旁,本来看得津津有味,可转眼间两个人又不说话了,不禁有些无聊,又稍等了一会,两个人还是没有反应,只好打着哈欠去和两个人告别:“杨师,任师,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休息了。”
两个人均是一愣:“我们怎么成你的师傅了”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讲的就是读书人要善于向别人学习,韩昌黎曾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两位在圣贤之道上或许不及我,但在别处却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说到这里,书生先是向老杨鞠了一躬,“杨师的言词,让我对圣人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了更生动的理解……”说着话,书生又转向任舟鞠了一躬,“任师所言,则让我更理解了何谓‘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像任师现在这样一文不名,也无怪乎会千方百计地从杨师手里扣钱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半晌,老杨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既然饱读诗书,是不是也听过那句话,什么子说的,叫什么利,什么义的……”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对对对,就这句!”老杨很开心,“你看,你饱览群书,当然称得上是君子了。我们两个是君子的老师,那自然也是君子。咱们既然都是君子,当然要说义,不能说利了,对不对既然不说利了,那这块匾的钱不如就这么算了吧,再不济,就当是学费了,怎么样”
“君子的老师不一定是君子,也可能是老子。”书生似乎考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任舟,“不过我看任师的面相异于常人,并非久居人下之辈,这银子日后自然还得上,我就不急着讨要了,等到任师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还我也不迟。”
任舟有些惊讶:“你还懂得看相”
书生微微一笑:“略知一二。”
“那我呢,你瞧瞧我的面相怎么样”听说不要钱了,老杨也来了精神。
书生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老杨一番,沉思一会,说道:“鳏夫之相,虽犯桃花却难以修成正果;命格应着奔劳无功,无大成亦无大咎。”说完话,书生也不等老杨做什么反应,径自离开了。
老杨有点发懵,认真地想了想,对任舟说道:“我怎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全是废话呢”
任舟微笑道:“但凡是提前告诉你之后再看相的,十有是在唬人。”
书生走了,可财神还没有到。
如老杨所言,过了子时之后,果然有三五成群的人结伴而来。
也正如他所说,来的人无一不是锦袍缎带、油头粉面的少年公子。
可惜的是,他们并非任舟的主顾,也没有生意给任舟做——就算有,也都是些任舟无能为力的事情。例如帮他们把输在赌坊里的钱“拿”回来,或者瞧上了哪家的清倌人,要任舟去把人“请”来。
任舟觉得自己打一开始就想错了:这些人有钱是不假,但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们又哪里有什么正经事需要花大价钱请人去做呢尤其是这些整夜厮混于赌坊妓馆的,只怕是在少爷秧子里也算尤其不成器的。
想通此节之后,任舟有些意兴阑珊了,甚至连上去招揽生意的心思也没了,只是在自己的位子上枯坐。
正在任舟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位新客人。
与众不同的是,这位新客人并没有同伴,而且似乎也不为了喝汤,因为他一进门就冲着任舟走来,连看都没看老杨一眼。
原本聊得火热的几位官宦人家的公子,瞧见这位新客人进屋,都止住了话头,面色也变得不大好看。
任舟当然知道这个人是冲自己来的,但他之前受到的挫折太多,所以此时也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热情,只是一边指了指身后的牌匾,一边打量了一下这位客人。
这位新客人周身雪白,外边罩着一件雪色的狐裘,里边是一身素白的锦衣,不饰任何的暗纹,连头上的逍遥巾都是白色的,唯一的异色是脚穿着一双青色的布履。
人们常用“面如冠玉”来形容男人的肤色,但任舟觉得,这个词用在这位客人身上,却有些不妥当,只因为“实过其言”——就算是与通体的白衣相比,他的肤色也不遑多让,这种白不是任何美玉能够比拟的,也唯有初落的雪能与之相媲美。虽然他是个男人,但用“肌肤胜雪”来形容他,却是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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