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子刀娘传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伯翔
二人就这样并排坐在那渠水边,一件一件地将衣篮中的衣物洗濯一遍,偶尔放到岸边用棒槌敲打一阵,又放回水中冲洗。这光景,竟像是二人小时候在江门旧宅中磨剑的日子似的,只是那时的月容,没有这样开怀笑过。
秦狼洗的衣物,总是洗不干净,月容接过去只好再洗一遍。她又怕秦狼委屈,于是便一点一点地教着秦狼如何捶打衣物,如何在渠水中冲刷,又如何折叠搓洗。洗了几番后,秦狼终于得了要领,手脚不再笨拙了,衣物也洗得越来越干净了。月容再次接过秦狼洗出来的衣服,里外看了一遍,赞许地朝秦狼点了点头。秦狼不知为何,嘴角也不自觉地学着月容的样子,微微扬了起来。
这扬起的嘴角,配上他一贯低沉的眉目,显得有些滑稽。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笑。
但当月容要将那衣服收进篮子里的时候,秦狼却像是突然发现了新的污渍似的,有些粗鲁地又夺过衣物,重新认真地搓洗了起来。看着秦狼那认真的样子,月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不忍说些什么,只由秦狼洗得尽兴便是了。
原本若没有秦狼帮忙,这些衣物,月容片刻便洗完了。奈何秦狼洗得越来越仔细,眼看太阳就要西沉了,月容才终于把最后一件衣物从依依不舍的秦狼手中取了回来。
她站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对着秦狼调皮地笑了笑。
“我得回去了,要不天就晚了。你也快回家吧,有时间的话,记得常去吕家村探探我!”
第九话 刺客(下)
出了树林,是一片开阔的田地。田地的尽头,远远地可以看到吕家村的院落了。
吕家村不大,十几户人家。从村口望去,便能看见村子深处的吕良家院子。
月容跑出树林时,她看到黄昏时分的吕家村火光冲天,令天地都为之变色。院落里,横竖倒着许多尸体,在火光中静默着。
月容没有片刻呆滞,只任由双腿麻木地向前飞奔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渴望看到什么,却仍迫切地向村子深处张望。
远远地,她看到了——吕家村深处,月容家的院子,吕家村唯一还没有着火的地方。
有许多黑衣刺客站在院子里,却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手中拿着一柄短刀,指着身前的刺客们。
那少年是——吕良!
月容瞪大了眼睛,疯癫般喊叫着。她喊出的声音不成词句,只是些没有意义的声响而已。
她离得太远了,村庄里噼啪的火声盖过了她的喊叫。
吕良含着泪,身体因恐惧和哭泣而抽搐着,手中的刀随着这抽搐的起伏颤抖着。离他不远处,老父老母的尸体就静静躺在那里,仍有血从他们的脖颈里缓缓流出来。
他的身前,一个高大魁梧的蒙面黑衣人缓缓对着他的刀张开了双臂。那黑衣人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节上,带着铁质的指环,被火光映得通红。
泪水止不住地从吕良眼里涌出来,眼前的一切正被眼泪慢慢模糊,而他却不敢用手去擦拭。哭声在他的喉中挣扎,几次想要冲出,都被他强硬地忍了回去。
眼前的黑衣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低声说了句:“来。”
吕良用尽力气嘶吼一声,用愤怒掩盖住自己所有的怯懦,疯了般举起刀向那黑衣人扑过去。
这不过是一个不通武艺的人,依靠蛮力和怒意来掩饰恐惧的一击罢了。
他的刀还没落下,黑衣人的右手突然向前探出,指节上的铁指环重重地砸在吕良的太阳穴上。
吕良甚至没看清那只手的影子。
月容远远地看到,吕良的身体僵直在了原地,缓缓变得无力,直到软软地跪倒在地上。他手中的刀轻轻落在身前,扬起几丝沙尘。
吕良面前的黑衣人默默转身离开。许多人跟着那黑衣人一起走了,只留下三个刺客,按着兵刃,注视着吕良。
月容喊叫着,不知从何时开始,嗓音已经变得嘶哑,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那黑衣人似乎仍听不到月容的喊叫,带着一队人马,缓缓消失在了村子另一侧的竹林深处。月容来到村口时,那些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三个刺客,一步步向吕良走去。
一个刺客走到吕良身前。他看到,吕良无力地跪着,目光呆滞,不知是生是死。
他轻轻举起手中的刀,刃口对准了吕良的脖颈。
火光冲天,嘈杂的噼啪声淹没了一切。正是因为这喧闹的火声,这三个刺客没有发觉江月容的靠近。
一粒石子如霹雳般袭来,深深砸入吕良身前那刺客的脸侧颧骨,血肉与崩碎的石子在他脸上如鲜花般绽开。
在他发出一声惨叫前,他身后的一名刺客转向身后,却看到如厉鬼般的江月容腾在半空,面目在火光中扭曲成一片炼狱。她的身体也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将一粒石子捏在手中,瞄准了身前的敌人。那扭曲的身体为一粒小小的石子蓄满了力道,眨眼间便带着烈焰般的愤怒,向近在咫尺的刺客脸上砸去。
这一切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恐怖,那刺客甚至还没来得及举起手中的兵刃,脸上便炸开了一片血浆,如烟火一般。
直到这个刺客倒在地上,吕良身前的那刺客才终于发出了那声惨叫。但惨叫声才刚发出,便戛然而止。他的喉咙被一柄利刃穿过,血涌入喉中,将惨叫冲刷成微弱的气泡声。
江月容手中握着的,是从刚被杀的刺客手中夺来的剑。她手腕一抖,身前的刺客便被削去了半个脖颈,血溅了一地,也洒落在了神色呆滞的吕良脸上。
江月容转过身,看向那仅剩的一名刺客。她的身上溅满了鲜红的血,在火光下闪着异样的亮色。
刺客举起兵刃对着江月容,摆开架势。
“月容!”他对着眼前已化为恶鬼的女子喊着。但这句话喊完,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他的声音便消失了。
江月容将剑深深刺入刺客胸口的时候,刺客摆开的架势还没来得及动作。他就这样摆着架势,缓缓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月容才感到了剧烈的疲惫袭来。她转过身,轻轻走到吕良身前。
吕良呆滞的瞳仁微微转动了些许,看向了月容。脸颊上沾染的血顺着皮肤滑落,像是眼泪。他努力地笑了笑,但这笑容似乎耗尽了支撑他的最后气力。他轻轻地向一侧倒去,被月容接住,搂在了怀中。
吕良的身上,早已遍体鳞伤。月容只能猜测,自己回来之前吕良已经一个人战斗了许久。
月容看着吕良身前的那柄短刀——那是三年前,她杀楚云飞的刀。三年来,月容一直以为那刀丢了,原来是吕良一直藏着。
三年前,吕良救月容的时候,月容的手中是紧紧握着两柄短刀的。即使如此,吕良仍然救了她。
月容轻轻啜泣着。
“原来你一直知道……”月容轻轻地说道。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刺客,却仍愿意与我相伴。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谎话连篇,却仍愿意相信我。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身负杀孽无数,却仍愿意给我三年平静岁月,以致用你的命,赎我的罪。
吕良望着月容,努力地说道:“我只知道,你是阿月。”
我只知道,你叫阿月,是个从大户人家头跑出来
第十话 恨(一)
武昌城东门外不远处,一座破旧的寺庙,一个老和尚懒懒地打扫着从院子飘进大殿里的落叶。他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虽是早晨,却不见阳光。厚厚的阴云绵延万里,覆盖了整个天空,将万物都笼罩在它的阴影下。空气似乎也跟着压抑起来,夹杂着浓厚的湿气,叫人喘不过气。
看来今天是要下大雨了。老和尚想着。
这个季节的武昌城就是这样,暴雨总是猝然而至,昨日还艳阳高照,今日便阴云密布。
正当老和尚要把目光从院子里收回时,他远远地瞥见,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缓缓地向他走来。
阴沉的天气让女人的脸阴森森的,清晨原野的静寂更让女人的脚步声显得瘆人。一阵凉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袭过女人的头发和衣衫,她将孩子的脑袋埋入自己怀中,却任风沙划过她的脸颊。孩子在她怀里静静地睡着,一阵阵呼吸出平缓的气流捶打在母亲的衣领上,像是与卷着沙尘的秋风应和着似的。
天才刚亮起来,连武昌城的城门都还没开,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在这城郊外徘徊,怎么还是个抱孩子的女人老和尚困惑着,一股不祥的预感向他心头袭来。
女人在寺庙大殿外站住身子,疲倦地望向大殿中不知所措的老和尚。
老和尚看到,这女人的脸虽被散落的头发遮去大半,却仍能依稀看清一脸精致的五官,笼罩在一片如死人般呆滞的神情下。尚未褪去红肿的眼睑,是这女人苍白憔悴的脸上唯一的一丝血色。
“师傅,这是哪里”那女人缓缓地问道。她的声音很轻,有气无力,像是疲倦极了,又像是许久没有说话。她的嗓音有些沙哑,若不是这清晨一片寂静,老和尚怕是听不清她的言语。
“这是武昌城东郊外的道成寺。”老和尚答道,“再往西走不远,就是宝阳门,武昌城的正东门。女施主你要是进城,走过去差不多就开城门了。”
女人朝西望了望,风从西边吹来,将散落在她前额的头发吹起,露出了一张秀丽的面容。望向西方城楼的那一刻,这女人的眼中闪过一瞬锐利的眼神。风过后,发丝又疲倦地落到她的脸上。那眼神也如闪电般掠过,随着落下的发丝消散了。
“师傅是这间寺庙的住持吗”女人又轻声问道。
“算是住持吧。”老和尚苦笑道,“这庙里就剩我一个老和尚了,没有别的师兄弟。”
女人低下头,看了看怀中乖巧的孩子。
孩子的面容祥和平静,无忧无虑,只是看着他沉睡的样子便让女人心中涌出一丝暖意。
“师傅,您慈悲为怀,能帮我一个忙吗”
“女施主请讲。”
“我有急事,要进程一趟。但这一趟,带着这孩子怕有诸多不便。请师傅念在我母子命途多难,帮我照顾这孩子片刻。我去城中,三四个时辰便回来,到时必定酬谢师傅。”
“女施主这是哪里话,我要酬谢做什么。”听着这女人细若游丝的声音,老和尚也露出了悲悯的表情,“我老和尚一个,守着一座破庙,无欲无求,要钱财何用。女施主不知是受了什么苦难,沦落至此,佛陀见了也要落泪,我岂能再取你财物。女施主放心,这孩子就交给我照顾便好了。”
说着,老和尚轻轻从女人手中接过孩子。那孩子的手,却不知何时攥住了母亲的衣角,不肯松开。女人小声抽泣一声,轻轻把衣角从孩子手中抽了出去。
老和尚看向手中轻轻捧着的那孩子,见孩子的面相圆润又玲珑,隐隐如有佛相似的。
“师傅大恩大德,小女子今后必定报答。”女人说着,双手合在身前,向老和尚鞠了一躬。
“女施主不必客气,早去早回,这孩子可等着你呢。”
女人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离去。她转过身时,一阵妖风吹过,将女人的衣衫拂起,隐隐露出挂在腰间的两柄短刀,闪着邪异的光亮。
老和尚的余光掠过那短刀的光亮,心中突然一紧,失声叫出了一丝声响。
女人本要离去,听到老和尚的叫声,又停下了脚步,微微回头,看向老和尚。
老和尚心中惊骇,却不敢多问,又怕这女人心中起疑做出什么事来,急忙在心中搜肠刮肚找句话来搪塞。
“女施主进城去……是要到哪里去,做什么要紧事情”老和尚慌张地问道。
女人静默片刻,把头转了回去,只背对着老和尚。
“去江门。”女人用虚弱的声音答道,“寻个仇人,讨个说法。”
江门大宅的大门敞开着,一百江门子弟静静守候在院子里。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隐隐的几声雷鸣已从远处传来,预示着一场暴雨的临近。
所有江门子弟,都对着江门大宅正门的方向,在滚滚雷鸣中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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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话 恨(二)
白虎堂,是进了江门大院后的第一间大堂。
这座大堂,是江门的会客堂。江门访客无论什么目的什么身份,最多只准走到白虎堂,不可再向前越一步。在外人看来,所谓江门,指的就是这一间白虎堂。
白虎堂正面的墙壁是一座高大的祭坛,供奉着五百年江门历代门主的灵位。七八米高的祭坛以台阶状倾泻而下,气魄非凡。人在这祭坛前站着,只能仰望先代英灵,自己却显得渺小如浮沉。祭坛前,两排座椅左右排开,江门对外的一言一行都在列祖列宗的注视下,使得江门弟子不敢有半点失态,也让江门访客知道这里有着五百年积淀,教他们不敢放肆。
江南鹤背对着江月容,跪坐在祭坛前的蒲垫上,虔诚地叩拜着。即使江月容已经走了进来,江南鹤也没有理会,继续一次次起身,又一次次伏倒下去。
江月容握着刀,走到了江南鹤身后。此时的江南鹤,就跪伏在她身前两臂远的地方。
江月容走了很久才到这里,原本有无数话要问江南鹤,但此刻,她就站在江南鹤的背后,却不知从哪一句开始问起。江南鹤只听到身后的江月容喘息着,不知是因为愤恨,还是因为忍着哭泣。
“月容,你也过来拜拜。”江南鹤淡淡地说着,在自己身边不远处放下了另一个蒲垫。说完,他只是端正地跪坐着,仰头看着祖辈牌位,背脊挺得笔直。
江月容的手颤抖了起来。
“凭什么”她咬着牙问道。
“凭什么”江南鹤戏谑似地笑道,“凭这里供着的江门五百年列祖列宗牌位,凭外头站着的一百个江门子弟,凭我江南鹤是你亲生父亲。不够么”
江月容猛地举起刀,直直地指着江南鹤的后背。
“我若不拜呢”她凶狠地反问道。
“不拜那便不拜吧。”江南鹤却无力地答着,伸手取出几炷香,在身前的香炉里点燃,再向身后递过去,“上炷香也好。不必给所有牌位上香,至少,给你母亲上一炷吧。”
祭坛的最下一层,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放着江南鹤的妻子,江月容母亲的牌位。
江月容的母亲是因为难产而死的。那天她生下的孩子,就是江月容。
江南鹤对月容母亲的爱极深,曾立誓终生不再爱第二个女人。失去了爱妻的江南鹤,履行了自己的誓言,至今也未再娶。他将爱妻的灵位摆在了祖宗祭坛上,多年后又把早逝爱子的牌位摆了上去。在妻子和儿子的牌位中间,他留了一个空位,那是他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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