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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云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ranana
尹醉桥手里确实提了样东西,一只木桶,里头是满满一桶水,还在往外冒热气。
那木桶靠近了枯云,枯云也是感觉到这股热乎劲了,他讶异地“咦”了声,听到水被倒进浴缸里,他抿起嘴唇,没声音了。
尹醉桥脱了枯云的衣服裤子,团成一团扔在地上,枯云说:“最好烧了。”
尹醉桥不与他搭话,给他搭了把手,让他跨到浴缸里去。枯云走得很小心,脚踩进了热水里,大叹:“尹醉桥,你杀猪啊?”
但他还是老实地抓着浴缸两边慢慢放低重心,坐进了滚烫的水里。
尹醉桥拖了张小板凳过来,坐在浴缸边,把一条毛巾在水里泡湿,他给枯云擦他右边半臂。
“我回去道观,就能找到帮手给你找黄金了。”枯云竖起膝盖坐在浴缸里,他的通缉身份尘埃落定,他又提起黄金的事。
“你人多重,我就要多少黄金。”
“我知道,以命换来的。”枯云停顿片刻,又问尹醉桥,“这么多黄金,你打算放哪里?”
尹醉桥不响,枯云撇嘴,他一时好奇而已,并不想深究。
将枯云手臂上氤到的血迹擦干净后,尹醉桥把毛巾盖在了他的手背上。他转过去,右手拽着右边裤腿,将右腿在地上放直了,稍稍侧过身,点了一根烟。他吸一口烟,咳嗽两声,再吸一口,又是一顿咳嗽。
枯云把湿毛巾拿在手里,不动,指甲掐着毛巾线。他问说:“你想不想多活几年?”
尹醉桥背靠着浴缸,说:“去美国。”
“你要去美国?你要离开上海了?”这答案出乎枯云的意料,他一个激动,脑袋和尹醉桥的脑袋撞到了一起,他揉着撞疼了的额头说,“尹公馆你也不要了?卖了?你到底欠了多少钱,以至于要跑路去美国?”
尹醉桥说:“想多活几年。”
他重又撑着手杖站起来,他的右腿行动不便,如今左腿也开始微微发颤,枯云听闻两声低喘后,才听到尹醉桥走远的脚步声。
这天晚上,尹醉桥一夜没消停,咳嗽不止,一声声,心惊肉跳。早晨他安宁了下来,枯云趁此悄悄碰了碰他的手,尹醉桥的手不烫。
后来枯云才知道,尹醉桥那日高烧烧退之后,一直在发低烧,断断续续,总是不好。这事还是玛莉亚来告诉他的,她去医院看尹鹤,总是遇见尹醉桥,她忍不住去和医生打探他的身体状况,这才得知。
“也说不上具体是什么病,体质不好吧。”玛莉亚说,“但是我看他那天开枪,一点都不像一个病人,很有样子的。”
悬赏枯云的通缉令被撤销,十万赏金到最后也没发出去,新闻发布会倒是发布了两场,向各方记者通报了案情的整个经过,尹醉桥因为这件事还捞到了一个市民奖励,贝当路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尹醉桥的隔壁相邻周复生也得以提前重见天日。
本是皆大欢喜的结局,然而据玛莉亚所说,处于伤情恢复期的尹鹤和杨妙伦却闹了矛盾。他们两人闹僵,一个不搭理另一个,可怜玛莉亚两头跑,当传话筒。杨妙伦认为尹鹤不应该放王长官进屋来,他这么多鬼点子,能说会道,加上男人应该有男人的担当,他应该是可以解除了王长官的武装的。可尹鹤呢,他看到枪,他觉得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他是被逼无奈。
玛莉亚觉得这样的分歧并不是大问题,毕竟尹鹤当日受伤后,杨妙伦是多么痛苦,多么心疼,又多么的六神无主啊!毫无疑问,她对尹鹤是绝对在乎的。
“密斯特尹说,密斯杨就是作骨头,她是想结婚了。”
“他们在一起也很多年了。”枯云说,“尹鹤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安定下来了。”
玛莉亚应了声,讲话的声音不再那么嗲柔,她道:“可是我觉得,密斯特尹配不上密斯杨。”
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出乎枯云的意料,他惊讶问:“你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你认识尹鹤比较久一些,会向着他一些啊。”
玛莉亚掐了他一把:“中国话说,帮理不帮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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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了,错了,是帮亲不帮理。”
“那真是没逻辑!”
两人同时笑了,嘻嘻哈哈的继续说话,正好尹醉桥从外面回来,经过客厅,看到他们两个,转了个弯进来,在沙发上挑了个位置,直接坐下。玛莉亚给他倒茶,尹醉桥不爱加糖,喝苦茶,看报纸,读报纸。
玛莉亚还压低声音问枯云:“这是什么习惯?”
枯云不响,听今天的新闻,哪里的红色印刷厂又被查封,抓获多少多少名共匪,情报局某某立下头功;哪里的丝织厂大火,烧坏多少台进口机器;哪家商行的货船在海上遭遇大浪,船员生死未卜,一船货物下落不明。还有哪里的高楼,建到一半,老板资金周转遇上难题,连夜拾细软逃往东南。
打仗,广州在打仗,蒙古在打仗,缅甸战火不断,东北还是老样子,日本人在中国版图上挖出来的疮。
玉面刺客,连载到一百零二回,刺客玉面被揭,现出庐山真面目,且看下回细说。
“又要等下回。”枯云说。
玛莉亚一愣,抬了抬眼睛,眼神迅速地扫过尹醉桥和枯云,她悄声说:“法米,我发现你的眼眶已经不发红了,你或许快好了。”
“可是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玛莉亚紧靠着枯云:“你该每天不停和自己说,我要看见,我要看见,我想看见,我想看见。”
枯云失声笑了:“难道我失明是因为我不想看见什么吗?”
尹醉桥瞥了眼他,他的眼神偏巧和玛莉亚的碰到了一起去,两人都没移开视线,互相看着。
枯云问了句:“晚上……吃什么?”
之后几天,玛莉亚依旧天天来尹公馆报道,牌局四缺二,她想出许多新点子,今天拉着枯云一起包馄饨,明天一起包春卷,搓汤圆,做蛋饺。年关将近,中国将迎来一年中最最热闹的一个节日。
玛莉亚爱热闹,可春节对她来说却意味着孤独的顶峰,小开也要过春节,华人经营的跳舞厅,小吃店也要闭门过节。她总是和枯云发嗲,今年春节,她想和他一起过。枯云对时间的概念已经很模糊,囿于黑暗的他亦无法感受到丝毫节日的气氛,还是那天玛莉亚突然报告给他的一桩重大新闻才让他稍微有了那么多逢年过节该有的喜悦和期盼。
“密斯特尹向密斯杨求婚啦!!年初二的时候他们要订婚!”
杨妙伦爱尹鹤,般配与否,合适与否,长久与否,她爱他,他求婚,那当然的,是一桩无可比拟的喜事。
这两人订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趁着这趟喜悦的东风,杨妙伦与尹鹤再次结伴登门尹公馆。杨妙伦来和枯云说话,尹鹤给尹醉桥送帖子,邀他出席年初二的订婚宴。宴席订在了公共租界的英国海军俱乐部,还是多亏了玛莉亚的斡旋才得以敲定。
尹醉桥没请帖,看见尹鹤,话也不多说一句就隐去了小房间里头。
尹鹤挠挠头,把请帖放在了客厅茶几上。
“呀,这红宝石戒指可真好看!”玛莉亚还是头一次见到杨妙伦手指上的订婚戒指呢,正想尽办法给枯云形容这枚被许多碎钻簇拥着的血红色宝石戒指。
“喏,他妈妈给的。”杨妙伦伸着手指了下尹鹤,玛莉亚瞧她一眼,拱拱枯云,说:“密斯杨今天比宝石戒指还好看,还要光芒四射。”
枯云说了句:“恭喜。”
杨妙伦今天心情大亮,无论别人与她说什么,她都是笑笑地倾听,回应。玛莉亚问她:“那订婚之后,你的绯阳伞还同意你继续抛头露面拍电影吗?”
尹鹤快嘴,接话道:“银屏永驻时光,青春永远不老,用镜头纪录下最美的自己呀。”
杨妙伦微笑着,垂眸清了下嗓子:“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玛莉亚难得挪揄尹鹤:“密斯特尹啊,还是觉得有个女影星带出去有面子,能给自己扎台型。”
“扎台型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哪个小开教的?”尹鹤笑弯着眼睛,所有人都仿佛很快乐,说话时都在笑。枯云坐在能晒到太阳的位置,通缉令撤销后,客厅的窗帘能稍稍拉起来些了,阳光温暖,周遭欢声笑语不停,气氛是那么和谐,友爱,充满温情。春天,仿佛是要来了。
“我有个主意,过阵子,我们再把枯少爷的脸包起来,只露两只眼睛,带他去看医生。”尹鹤说道,大家还是很担心枯云的视力的,对这个主意非常拥护,玛莉亚还挑拣起了医生,说什么犹太医院设备最先进,去看了西医之后还可以找中医调养。她总说枯云太瘦削。
“是没几两肉,吃肯定也吃不好,少个服侍的人。”杨妙伦撺掇尹鹤,“你去和你大哥商量下,家里请个佣人吧,他们这一个瞎的一个瘸的,总是多一个人照应比较好的。”
“法米可以戴个面具,假面舞会那样的我有好多呢!就说……”玛莉亚跟着想主意,“就说是个脸上受伤的远方亲戚!伤口见不得阳光。”
她说着就拿了手绢在枯云脸上比划,枯云被她的丝手帕撩得痒痒的,他抓住了手帕一角,道:“尹醉桥恐怕是不会同意的。”
“哪有什么恐怕啊。”尹鹤一板一眼地说,“大哥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杨妙伦暗中拧了他的大腿一把,嘟囔:“真是没用……就这点出息。”
尹鹤依旧是那副嬉笑的嘴脸,抓住了杨妙伦的手,杨妙伦挣了下,可没用全力,手就被尹鹤握了去,还听他在耳边说道:“这是有先见之明。”
枯云道:“我看我和尹醉桥这样也不错,多找一个人,要顾虑的事就太多了,不用了,就这样吧,我也习惯了。”
闻言,杨妙伦冲玛莉亚抬了抬下巴,玛莉亚眉毛一耸,又无辜,又无知的模样。还是尹鹤顺着问了句:“习惯什么?习惯住在尹公馆里了?”
玛莉亚比了个鬼脸,扭过头去了,杨妙伦撑着额头,没有讲话。枯云是看不到,也不能想见她们脸上这些丰富表情的,他老实地,慢悠悠地交待,说:“习惯你大哥没日没夜地咳嗽,我睡下时总觉得他要死了,结果每天起来,他却都还活着。”
“哎呀你别诅咒别人呀!”玛莉亚一拍枯云的手,“不请佣人就不请吧,法米你喜欢就好,你自己喜欢就好。”
这次轮到杨妙伦对玛莉亚耸眉毛了,她道:“说个佣人的事,怎么赖上喜不喜欢了!”
玛莉亚吐吐舌头,将两根手指压在了自己嘴唇上,尹鹤去闹她,一直推她肩膀,怂她再讲话,玛莉亚死活不说,连笑声都憋住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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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仿佛是呼吸透不过气来似的。枯云的脑袋左右偏移摇晃这,像是想听明白他们在干些什么,杨妙伦瞪着还闹个不停的尹鹤与玛莉亚,才做出个让他们安静些的手势,枯云双眼一眨,靠在沙发上,叹息了声。
三人齐刷刷看他,枯云似是感应到了众人的视线在他身上聚焦,他开口说话,道:“我和尹醉桥连朋友都算不上,一天里说的话不会超过三句,你们别乱猜测了。”
场面冷了一瞬,尹鹤立即暖场:“大家今天小年夜怎么过?”
杨妙伦要回苏州,大年夜时再回上海,去尹鹤家中吃年夜饭。玛莉亚黏上了枯云,当晚叫西餐厅送了一桌的餐点,连开两瓶红酒,拉上枯云还拽上了尹醉桥,三人在客厅里过了个西式的小年。
隔天除夕,玛莉亚又要如此炮制,枯云是吃不消生菜,红酒,意大利面了。奶油蛋糕倒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他和玛莉亚商量不吃西餐了,除夕夜还是得过出点中国味。
“那就是喝米酿的酒。”玛莉亚说,“对不对?”
枯云摆手:“不喝酒。”
玛莉亚瘪嘴,看着尹醉桥:“尹大公子,过年总要喝酒的,您说对不对?”
尹醉桥不吃酒,昨天小年夜,他也是滴酒没沾,枯云喝得也少,瓶盖一打开,就全到了玛莉亚的酒杯里去了。尹醉桥道:“喝汤。”
“啊?”玛莉亚一个怔忡,枯云在旁说:“对啊,喝个热汤也能暖和身体,现在开始炖,到了晚上就能喝上了。”
玛莉亚也好说话,举手作投降状:“好好好,你们两个都要喝汤,那就喝汤。”
她还自告奋勇要去市场里采购,枯云怕她到头来又是提了两大瓶酒进家门,硬是把尹醉桥给撮合去了陪玛莉亚去买小菜,玛莉亚怕枯云一人在家无聊,临出门前给他播了张唱片。枯云坐在阳光里听唱片,那歌只不过三首,尹醉桥和玛莉亚就回来了,玛莉亚咋咋呼呼,站在门厅就开始报菜名,枯云是有些困了,耷闭上眼睛,懒洋洋地躺在了沙发上,没回话。
玛莉亚并没回客厅,她在厨房忙活上了,这么老远,枯云都能听到她大呼小叫,时而呼喊上帝,时而呼唤她母亲。
她吵得厉害,甚至盖过了歌手的歌声,枯云睡不着了,他也好奇,便摸去了厨房外边。
厨房里两个人,一个玛莉亚尖叫连连,欢笑也是连连,一个尹醉桥,现场督导指挥,鸡要冲水,咸肉要切薄片,笋要再切小块些,诸如此类。
锅碗瓢盆清零哐啷,好不热闹。
枯云问说:“有汤圆吃吗?”
玛莉亚朗声笑:“满足你的所有愿望!”
到了晚上,一碗芝麻汤圆端到了枯云面前。
汤圆硕大,枯云由玛莉亚喂食,他咬了十口才吃完一颗汤圆。他感慨说:“这颗汤圆吃下去,足够和你团圆十辈子。”
玛莉亚哈哈大笑,她今天很开心,尽管劳累,但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她说她要感谢枯云和尹醉桥给她这个机会,也要感谢他们愿意吃她亲手作的饭菜,上帝会保佑这样善良的他们的。
这时外头响起一连串炮仗的响,枯云不得不提高了嗓门说话,他道:“假如中国的土地上真的有上帝,他今晚一定会被炸下天来的!”
玛莉亚捧住他的脸蛋亲了一大口:“法米!我们去看烟花吧!一定会有人放烟花的!”
枯云眨巴眼睛:“可我看不到。”
玛莉亚的眼神柔软,眼里的喜悦忽然间被抽去了几分。她又亲了枯云的额头一下,这次很轻。
“红色的。”坐在枯云对面的尹醉桥冷不丁说话。几道红光映进室内。玛莉亚探着脖子往外看,一朵红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不久,传来“砰”地一声。
玛莉亚回身看尹醉桥,他在低头吃汤圆,但他挑食,只吃里头流出来的黑芝麻馅。
“我去看烟花,代你多看几眼!”玛莉亚拿起了斗篷穿上,她给了枯云一个拥抱,枯云一时错愕,作为暂别的礼仪,拥抱未太过隆重。
玛莉亚跑开了,她的足音迅速被烟火,炮仗的巨响压过。
“绿色的。”尹醉桥又说。
枯云转动眼珠,眼睛的疼痛已完全消散,但他的视力仍未复原。
“玛莉亚去哪里了?”枯云问道。
尹醉桥吃完芝麻酿,这才开始吃汤圆外层的糯米皮,他淡淡说:“大约去露台了。”
“外面很冷吗?”枯云问,又是几道红色的光芒照耀进来,落在了他肩头。
尹醉桥不响。
“还有汤圆吗?”枯云往桌边靠近,伸出手去摸汤碗。尹醉桥看他,盯着他,他将枯云的碗轻轻推开了,用勺子捞起自己碗里的汤圆皮子,送到了枯云嘴边。
枯云意外,手抓着桌子,往后退开些。尹醉桥不做声,只是举着勺子。窗外,烟花接二连三地开放。
“紫色的。”尹醉桥说,枯云僵直地坐着,时间很难熬,也很霸道,他的呼吸,语言都无法释放。他一动不动。
嘣。
烟花开放的声音这时才传来。
枯云仿佛是从这一记重锤般的巨响中回过神来,他咬了一小口糯米皮子,接着是第二口。
“你这颗怎么没有馅的?”枯云问得很小声。
“嗯。”尹醉桥仅仅是应声,他放下了碗和勺子。
枯云抿了抿嘴唇,室外喧腾,鞭炮噼里啪啦登场,年关更近了。枯云把头转向窗户的方向,他听到放烟花的声音了,但是在这之前,没有人向他通报这一轮是什么颜色。
尹醉桥仿佛消失了。
枯云看不见他,如今连听,也无从听见他了。到处都在庆祝,喜庆的喧闹似乎是将所有缺乏生气的角色吞吃进了肚子里去。
枯云想说些什么,正是这个时刻,他又感知到尹醉桥的存在了。
有一个人,用手碰到了他的嘴唇,极轻地掠过,又极轻地落下。
这几根手指的触感他很清楚,许多个夜晚,他都曾轻轻触碰过,有时滚烫,有时冰冷。这只手让他联想到死亡。
这个人他并不很熟悉,他琢磨不懂,也猜不透彻。这个人也总是让他想起生命中的阴暗与破损。
客厅里的落地大钟敲响了第一下。
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
第十二下时,尹醉桥的手从枯云的嘴唇上离开,他的指尖划过他的下巴,脸庞,耳朵,头发……
枯云不响。他不经意间想起,他还没见过紫色的烟花。他觉得好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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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中国人过年,总是满打满算,神上、口腹上非得过足了十五天,吃饱了如意菜红烧肉,咸肉腊鸭腌笃鲜,馄饨蛋饺春卷八宝饭,再来碗自家摇的元宵,才肯一脚跨进新的一年里,抖抖一身的懒骨头。
照理说,这半月里,街上该是冷清萧条的,商店闭门,街坊团圆,各个捂在家中,磕瓜子话家常,手里捧个汤婆子,老人封红包,小囡剥糖纸,炉上再窝一顿猪油菜饭,门窗关紧,菜香袭人,祥和暖热。但上海与别地不同,租界内外更是两派景象,公共租界里百货商场照样营业,书局画廊,沙龙舞厅也都人来人往,运转如常。一些咖啡茶座的生意比起往日反倒更好了,奶油蛋糕的玻璃展示柜前不知围了多少穿簇新衣装的青年男女。
洋人也来凑春节的热闹,红十字会在教堂里作义卖活动,东北严寒,华南战乱,需要各界人士广献爱心。临近元宵节时,义卖活动扩大,几位主办的大使的太太们包下了国际饭店的宴会厅办慈善晚会,大大小小二十来把好嗓子受邀表演。演出全程电台直播,主持人请的是电影明星,奶油小生罗司洋,风华多情杨妙伦。
演出晚八点开始。枯云准点打开了音机,杂音聒噪了两秒,他能听到杨妙伦的声音了。
枯云早早地到了床榻上,新年里最冷,两床被子上有添了条厚实的羊毛毯。他手里捧着个茶杯,茶水冷了,有些冻手了。枯云喝了一小口,将茶杯放下,摸到边上一只枕头下面的烟和火柴。他点了根烟,抽了一口,一只手拿起茶杯,一只手将香烟靠在茶杯杯口,轻轻抖了抖。
罗司洋在讲笑话,蹦出一个半中不洋的词来。枯云笑笑,满场观众笑得比他大声,响亮。
尹醉桥踏着这阵如雷的笑声走了进来。
枯云没有张望,也没有讲话,他未被打扰,一切照旧。尹醉桥亦不响,默默走到了床边,又默默坐下。他把冷茶杯从枯云手里拿了过来,放在了矮几上。枯云的香烟积累了些烟灰,他的手臂举在半空中,尹醉桥看到了,把他的手拉近到茶杯上方,手指点了点他的食指,几片烟灰星子飘散进了茶杯里。
枯云抽完烟就完全陷进了被窝里,他卷着被子听广播。尹醉桥偶尔看一看他,他坐得离枯云近了些。
“春联贴了吗?”枯云问道。
“玛莉亚下午差人送了一副过来,她自己写的。”
“她最近在学书法,毛笔字。”
“一时新鲜。”
枯云不响,把被子拉好了,盖住肩膀。广播里一把婉转如鹂的声音开始唱歌,尹醉桥把音量调小了些,他吹灭了烛台上点着的三根蜡烛。枯云的听觉很敏感,他说:“音机关了吧。”
尹醉桥点了点头,手伸了过去。女孩子唱:“五月的风吹在花上。”
枯云悄悄叹息:“这么悲伤的歌曲。”
悲伤还在继续,尹醉桥并没有关掉音机。他的手落在了枯云的脸上。他摸到枯云闭合着的眼皮,枯云躺着,不再叹息,没有感怀。
“五月的风吹在天上。”
尹醉桥的拇指轻擦拭过枯云的眼下,他在很仔细,很讲究地抚摩他的脸。
无光的环境下,尹醉桥好似被枯云同化,他也盲了,对外界,只能凭借触摸去感知。
他摸到枯云的嘴唇,那是两片柔软,有点暖意的物事。枯云静默,尹醉桥用手指描摹他的唇形,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指腹压过去,划个圈,又再按回来。他的力道不大,动作有时因为他的一声咳嗽而稍有颤抖。
枯云慢悠悠地呼吸,他快睡着了,歌声都听得不真切。
“假如呀云儿是有知。”
歌词似乎是这样写的吧。
枯云侧着身子,脚趾蜷缩成一团,脚尖蹭着脚背。
“懂得人间的兴亡。”
歌手大概是这样唱着的吧。
尹醉桥的手滑到了枯云的脖子上,他的手劲还是轻飘飘的,手法却放肆。他在摸枯云的锁骨。
枯云还是不动,他像一朵云,没有任何想法,没有任何负担,只是在空中漂浮,飘荡。
“它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枯云稍稍睁开了眼睛,无济于事,他看到的还是一片浓黑。黑暗中没有人,但黑暗又是可以包容下任何一个人的。
尹醉桥的大手已经游走到了枯云的腹部,枯云不准备反抗,他甚至作出了迎接的姿态。他的阳物落到了尹醉桥的手里,它被揉搓,被抚摸,被套弄,神经方面的联动,枯云发出了短促的喘息声。他抓紧了被子,手心里汗津津的,他没有撑过太久就泄在了尹醉桥手里。他闻到丝腥味,自己抓起裤子穿好,无言中,他和尹醉桥分开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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