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ranana
冰河刺骨,由浅滩到深水处时,枯云还不慎崴了脚,幸好手里有一根树枝支撑,他勉强稳住,没有被水流冲走,但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又厚又重压在他身上,使得他完全迈不开步子。在水里滞留了片刻后,枯云一咬牙,脱下了外套,扔开树枝,扎进水里,一鼓作气游向对岸。他人从水里出来时浑身都在往外冒热气,方才在水里全凭着满腔的拼劲,现在到了目的地,上了岸,天寒地冻,最为保暖的外套也被他放弃了,枯云只能是抱紧了胳膊瑟瑟发抖。他四下看了一圈,实在是找不出半点能保暖的物事,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再一摸口袋,原先一直随身带着的两块用来打火的石头竟也不知去向。枯云瑟缩不止,他仰起脖子又看了看天空,那一缕白烟并没有飘远,还在冉冉往高处上升,枯云立即是加快步伐往这白烟升起的地方赶了过去。
河岸上的积雪比林间的积雪还要厚,还要扎实,一脚踩下去,雪几乎到了枯云的小腿肚,枯云周身都已经被冻得不剩什么知觉了,他看着自己的两条腿,既无法掌握前进的频率也抓不住地面,十多步下来,他人已经开始踉跄,再一下步,他惊呼了声,整个人合脸摔在了雪地里。他努力想要爬起来,但他的双手不听使唤,怎么都不肯张开了去撑住地面,枯云躺在地上,他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发抖,只能发抖。
“要死了……”他吃着雪,打着颤,舌头发僵地说。他还能说话,一直在说“死”,听上去像是一条蛇在讲话。
枯云闭上了眼睛。他不怕死。他死过三次。一次死于东北荒漠城堡,一次死于上海,另一次,还是在上海。
上海是没有快乐的。
他已经不会再拥有任何的欢愉了。
“在这儿呢!是一个人!摔在雪地里了!”
“什么人?是不是落单的白匪??”
枯云被雪呛到,反射性地剧烈咳嗽起来,这几声咳嗽耗尽了他最后的余力。枯云失去了知觉。
枯云醒过来的时候,屋里正有人剥板栗,两手带一双大手套,一手抓一把小刀,一手抓毛栗子,小刀划进切口,一倒一个压,那板栗外头的刺毛壳子就脱了下来。
枯云舔舔干裂的嘴唇,看着剥板栗的人,他穿的是棉军服,腰上一条皮带上配了把枪。
“您救的我?”枯云问道。剥板栗的人抬起头来,枯云的眼乌珠都要弹出来了。
“师兄??”
光祖鼻梁上的眼镜坏了,右眼的镜片碎了两道裂缝,眼镜支架也是用白胶布缠住的,他打量枯云,咧开嘴巴笑,他指指自己的眼睛,笑得更开心。枯云道:“我看得见了现在……”
光祖摩拳擦掌,他是相当地高兴,用脚尖踢了下装板栗的木桶,说:“晚上板栗炖老母鸡。开个荤。”
枯云的眼睛还是瞪着,他支吾说:“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光祖还笑着,手里又是利落地剥了两颗板栗:“我还觉得是我在做梦呢,哈哈。这冰天雪地的,你被人拉进村,我一瞅……”他站起来,给枯云倒了杯水,坐在土炕上上下左右地看他,“你说怎么是你?你怎么从上海过来的?我原以为是你在尹公馆过的日子太舒心,道观不想回去了,哪儿都不想去了,怎么就到了这儿的树林子里受苦受难?还是你迷了路?遇着土匪了?”
枯云喝水,咕嘟咕嘟两口下去,道:“你参军了?”
“红军。”光祖说,一推眼镜,人还是很文气的,他低头拍整棉服,那上头已经打了好几个补丁了。枯云点了点头,拿茶杯暖着手,光祖又看他,问说:“我走之后还给天星寄过几封信,问过你的事,问你有没有去找过他。”
枯云听了,便将自己视力恢复后和天星之间的来往全都告诉了光祖,还道:“我去找他的时候,天星师傅说已经联系不上你了。”
说到这儿,光祖长吁短叹一番,道:“白匪搞围剿,我们被迫转移了阵地,我是先头部队,探路的,结果遇上一场大雪,和大部队走散了,上了雪山,路根本认不出也看不清,好不容易带找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二十多个人的小队只剩十五个人了,还有三名伤员,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枯云无声,光祖又说:“那天我们三个队员坐两个老乡的马车想去县城找修理电台的配件,配件没找着,就想带头鹿回来,枪杆还没摸热呢,找到了你。”
“还以为你死了,一摸人还有气,看样子也不像是白匪,就把你运回了村里。”
枯云看他,道:“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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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祖却说:“我给你三支香,你去老乡家里的观音娘娘面前磕头。”
枯云笑出来:“那我情愿拜人。”
光祖揉着膝盖,不看枯云,起了手里的小刀,一叹气,道:“你来陕北做什么?”
枯云说:“出了苏州城,遇上一对祖孙,给他们帮了把手,送他们回乡。”
“富人家吧?你都顺了些什么?”
枯云嗤他:“师兄啊!你说我说你什么好,狗改不了什么什么的!”
光祖起身,从土炕边上的橱柜里翻出件皮袄,扔给枯云:“穿上吧,外头冷,不像上海,冷得能冻死头熊。”
他还说,他们现在在的这座村子,四面都是核桃林,盛产野核桃,野板栗,村外流过一条清水河,村子也因此得名,叫做清水村。村里统共十来户人,去往最近的县城,做马车也得半天,更别提是大雪封山的情况下了,来去得花上两天的时间。他没再问枯云上海的任何事,把随队的军医给叫了过来,给枯云看诊。说是军医,进屋的其实是个毛丫头,扎了两条大辫子,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棉服,脱下大衣的时候,露出了半截硬邦邦的白衬衣领子。
“枯大哥,我给你看看!”军医人虽然年轻,却是很热情,大方的,还很健谈,她随身带了个小木盒子,里头是一些简单的测量仪器。据她自己所说,她是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大学毕业后,父母本打算送她去美国深造。
“我在红十字会给一个老人家看过病,老人家肺炎,劲半天治好了,可没过几天,我在路上遇到他的儿子,披麻戴孝,和我说老人走了,一个美国水兵喝多了酒,把他打死了。活生生打死了。老人的儿子想告那个美国人,天天跪在政府门前,哭天抢地,没人理,也没人管,他一头撞死在了大立柱上。”军医给枯云的手背抹药膏,他的手由于长时间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冻裂了好几道口子,手指因而有些浮肿。
“要救的不光是那些人,要救的还有这个国家。”
枯云听着,不予置评,军医又撩起他的头发看他前额的伤口。
“这是怎么弄的?”
“晚上摸黑走夜路,撞石头上了。”
军医拍拍他额前的头发,盖住那伤口:“不怕,不碍事,还是个美男子。”
光祖原先是默默坐在一旁剥栗子,听到这句,抬起头道:“小卢啊,革命战士,注意影响。”
军医一吐舌头,洋派地耸肩摊手,还同枯云扮了个鬼脸。枯云一时间不知所措,那军医又从木盒子里拿出了卷纱布,她要给枯云做包扎。光祖在旁发现她又拉起了枯云的手,走过来盯着,也不说话,光盯着。军医不悦地瞅他,他还努努下巴,示意她随意继续。军医一撇嘴,将枯云的两只手都给包了起来,枯云看着自己的两只大白手,为难地说:“这样我可不太方便。”
“不怕啊,我们李队长在呢,也让他除了老乡家里的鸡鸭牛羊,也琢磨点别的事儿!”说完,军医抱起木盒子就跑了出去。光祖冲着她背影瞎比划,探出半个身子就喊:“晚上可别循着鸡汤味找过来!”
外头冷风飕飕,他赶忙缩了回来,勾着脖子坐得离土坑近了些,继续剥栗子。
枯云往窗外看去,那军医跑得欢快,一蹦一跳地进了不远处的农家小院里。院门口有两个乡亲在卸柴火,军医上去给他们帮手,远远地,枯云似乎能听到他们的说笑声。
“你们的革命氛围怪轻松愉悦的,怪不得那么多大学生都想搞革命。”枯云说,眼神了回来。
光祖皱鼻子,斜着眼看着他:“那都是不想考期末考的,你看每年夏天,冬天,大学生游行闹最凶。”
枯云一愣眼:“你怎么这么埋汰你们的革命主力。”
光祖不响,过了会儿,问枯云:“你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妇女活动你都组织过了,让天星给你写封推荐信,他资格老,说话有分量。”光祖说,“电台修好了,我们要去甘肃,修不好也去。”
“伤员怎么办?”
“能走的就走,不能走的留下。”
枯云把手放进了暖烘烘的被窝里,他问光祖:“你们去东北吗?”
“东北?”光祖不懂,寻求解释,眼里也是疑惑的。枯云也是有些许的蒙昧,他道:“不是要救国吗?国家一大块都被割去了,不去东北救吗?”
一桶栗子剥完了,光祖脱下手套,捏着拿在手里,沉思片刻后,说:“我们有一些游击队在东北。”他稍抬起头看枯云,“时机还有待成熟。”
枯云不响,晚上光祖在这屋招待晚饭,村里的乡亲们和先头部队的其他人都来了。三个伤员行动不便,光祖亲自送了饭菜汤过去的。得知枯云是光祖的师弟还有他在上海的一番作为后,大家甚为热情地拉拢他,要他和他们一块儿去甘肃,革命队伍正是需要壮大的时候,他们需要枯云这样的新鲜血液。枯云总是笑,晚饭过后,光祖又来催他拿主意,他们离开清水村就在这几天了。
枯云说:“我是伤员啊。”
光祖道:“现在去东北,你能杀一个日本人,两个日本人,但你能让他们全部撤退了吗?”
枯云思量了会儿,依旧是没能理清头绪,没能作下决定。他道:“你让我再想想。”
他这一想就是三天过去,通讯员没能修好电台,光祖决定,明早就拾行装,出发去甘肃。那三名伤员都是愿意一起上路的,再苦再难都不怕,几个村民过去劝说,冬天还在陕北境内肆虐,老乡们也是怕他们上了路丢了性命,主动留他们在村里养伤。光祖来问枯云的想法:“你要是想留下,就和他们一起留下吧,要是改变了主意,等他们伤好了,你们一起来甘肃找我,还是等开春,我来带你们过去。”
枯云这三天里都在屋里窝着,来看他的人不少,三五成群坐在炕边闲话家常,漫谈革命故事。枯云对光祖道:“我想好了。”
“去还是留?”
枯云说:“昨晚梦到了杨妙伦。”
“你不要总陷在过去,别太自责,人要往前看。”
枯云笑了:“我要是不陷在过去里,我也不会成了你师弟。”
光祖哑然,只好听枯云继续说。
“你们的革命,我是很想参与的,我觉得你们一定能改变什么,我也很好奇你们能改变的东西,但是我……”枯云垂眸,“人生苦短,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这国家被救了的一天,我等手好了,我去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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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祖怔了怔,最后还是笑了,和枯云握了下手,给他留了些盘缠,道:“成天给你灌输革命思想,你这榆木脑袋,驴脾气,就认死理,认自己的理。”
枯云看看那些钱:“人不都这样吗?认自己的理。”
光祖拍他一下:“别看来看去了,正经钱。”
枯云笑笑,没和他客气。光祖穿上大衣,拢好围巾,帽子,临出门前又问枯云:“那个女明星……你三天两头梦到她?”
枯云靠在枕头上,枕头里塞的是荞麦皮,娑娑地响。他说:“她像我的姐姐一样。”
“你啊,得赶紧梦点别的。”
枯云说:“也梦别的,梦到女明星,想哭,梦到别的,哭都哭不出来。”
光祖没响,和枯云挥了下手,他也没说再见,人走出去,给枯云带上了门,到了院里,隔着窗户又和他挥了挥手。这便是告别了。
晴天里,光祖一行十多人,牵着两皮瘦马,顶着呼啸的寒风,渐渐地走出了枯云的视线。他听到有人大喊:“同志们!再会!!在甘肃等我!”
甘肃是什么样的一座城市,枯云没有任何的概念,他和来屋里给他做饭的个老大娘还有搬来和他住一屋的一个伤员小张闲扯,老大娘和小张都没去过甘肃,他们就一直聊甘肃,说那里大约没有村沟沟里冷,那里的天说不定要灰一些,烧煤的人家多,那里吃不上热乎的鹿肉,羊肉汤大约还是有的。刀切面似乎颇为流行。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这天夜里,枯云半夜起来,他还是哭不出来,气都喘不过来。他往身旁摸,摸到柔软的被褥。土炕上干燥温暖,枯云嗅嗅鼻子,他问小张,很小声地。
“小张,我们屋里是不是有东西发霉了?”
小张的呼噜声停顿了下,又响起。
枯云仰起头看屋顶,木头搭建的屋顶,数根房梁横在黑暗之中,像一根根墨条。枯云在炕上坐了一宿。
枯云的手伤好些后,帮着村里的乡亲干农活,靠山吃山,村里只有一片红薯地,冬天也不需要翻种,枯云经常地是背上背篓,拿根合手的木棍子跟着几个老乡钻树林去。冬天也能木耳,翻香菇,还能拾些没能及时成的黑核桃,这些核桃肉不能吃了,做些加工处理就能卖去县城里给人盘着活动筋骨。一天下来,背篓里的获不少,枯云不怎么爱说话,但却也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别人来和他讲话,他都会应答的。
吃了吗?
嗯。
吃了什么呀?
李大娘给的柿饼。
唉,那感情好,回头晚上上咱家吃面条去?
嗯,好,多谢了。
不多一句,不少一句的,枯云和乡亲们都熟悉了起来。皮相好,终归是要占点便宜,有两家的大姑娘总爱来给枯云送饺子。自家晒的菜干,拌上猪油,搅合上一点猪肉碎,白面皮这么一捏一包,也不知怎的,总会多做一大碗,二十来个,就给枯云送过来了。枯云吃不完,招呼小张一块儿吃,到了春节里,吃不完的东西更多,不知是谁泄露了风声,把枯云从上海来的背景说了出去,年三十的晚上,枯云和伤员们在村长家帮着下饺子,一个大姑娘就来了,蹭在门口往里头瞅了眼,见着枯云,往屋里扔下一包红布包就跑开了。小张过去打开一看,里头是两块年糕,年糕上还铺了层黄黄的小花。甜得掉牙的桂花糖年糕呀。
小张拿枯云开玩笑,说:“等开春啊,咱们上路前,指不定就能喝上你的喜酒了。”
枯云笑笑,没说什么。他避嫌,大闺女,姑娘家,他是不亲近的,能不与她们单独相处就不单独相处。他更爱去亲近大自然。森林里,山上,来来回回地跑,手伤痊愈后,变本加厉,能好几天都待在山里。李大娘家的老二是十里八乡出名的好猎手,枯云跟着他学打猎,学用猎枪,还学怎么放血,剥皮,抽筋,割肉。有回他和李老二上山猎白羊,白羊不像羊,更像牛,脑袋上有两根粗角,拧把地盘在一起,打了个绕向里头弯。小白羊一身的白毛,上了年纪的,毛就发黄。这天枯云和李老二猎到了一头落单的老白羊,一个独头。
李老二开了三枪,中了两枪,枯云开了两枪,全都中了,一枪打在白羊脑门上,一枪打在屁股上。这四枪落在身上,白羊还在挣扎,毕竟是几百斤的大活物,流血流干净都得个把小时。李老二和枯云走到还在抽出的白羊跟前,两人蹲下,怡人抽出一把短刀匕首,一个搬起白羊重重的脑袋,一个抹脖子放血。白羊的两颗又黑又大的杏仁眼睛盯着枯云,它眼里是一层水光,水光映出高大的冷杉树影。枝脉错综,遮天蔽日。
这时天色已经晚了,李老二剖开白羊肚子鼓捣里头的内脏时,枯云在边上生了堆火。李老二说:“今晚在林子里凑合一晚上。”
枯云应了声,李老二挖出了白羊的大心脏,响亮地拍了两记,大笑出声,扔给了枯云。
这是迈入新年以来他们最好的一次获。这颗心脏将会是他们的晚餐。
枯云找了个平整的石板,抹去上面的白雪和枯叶,把血淋淋地心脏放上去,先一刀切成一半,再几刀片出六片。串到杉树枝上,架在火上烤。那边厢,李老二已经完完整整地割下了白羊的一副皮毛,他在空中一甩,甩去点血沫子,往身上一兜,围紧了吹了声呼哨,左看右看,煞为满意:“回去让俺媳妇儿把这副皮子熟了,分你一半做身马甲。”
枯云抬头:“您留着吧,过阵子我就走了。”
“走去哪儿?”
“去长春。”
“哎呀,东北地界?那更用得着了,那里冷得很,裤筒子里不塞上两斤棉花甭想过冬。”李老二坐到了枯云边上烤火,暖手,拿出了装酒的皮袋子。
“到时候已经入春啦。”枯云说,李老二喝了一大口酒,爽快地叹出声,把酒袋子递到了枯云跟前。枯云没喝,李老二自己又灌了好几口,他道:“那这杆枪你带着。”
他指的是他借给枯云的猎枪。此时正挨着枯云靠在一棵树上。
枯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们大队长不是说要去甘肃吗?你咋去长春?”李老二疑惑,“奔亲戚去的?”
枯云点了点头,没多解释。李老二拿起一根杉树枝,呼呼吹掉了心肉上的热气,说:“上海怎么样?好玩儿不?”
雪地里,那头被开膛破肚的白羊也还在往外冒热气。枯云也吃了片心头肉,肉还嫩着,里面还是冷的,咀嚼着有股血腥气。枯云咽下嘴里的肉,说:“洋人多,时髦的地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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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舞厅,有影院,马戏团,芭蕾舞,奶油蛋糕,冰淇淋,什么都有。”
“奶油蛋糕是啥子?”
“吃的……上海吃的穿的都多。”
“乐子多。”
枯云笑了笑,李老二问他:“那你咋从上海走了?”
枯云说:“乐子太多,无福消受。”
李老二大笑,枯云又吃了两片肉,捏着匕首去把那头白羊给分成了四大块。他热火朝天地干活儿,李老二喝酒,吃肉,和他说话,夸他厉害,比小张小王强,见血分尸,面不改色。枯云干完,拿布巾一抹脸,兜上外衣缩在火堆边取暖。李老二酒喝多了,滔滔不绝,拉着枯云还要讲话,说:“我瞅着你,就是个角色。”
“哪儿的话……我就是个普通的老百姓。”枯云道,他看着李老二,“给您机会去上海,您去吗?”
李老二眼如铜铃:“我?我去上海干啥子?不去,上海哪比得上清水沟。”
“您还没去过,怎么知道比不上?”
“金窝银窝,不如狗窝,你说不是?且看看你,上海去了吧,还不是回长春奔亲戚了?”
枯云笑着:“您说得在理,我就不该出去,原先就该在老地方待着,一出远门,什么都给败没了。”
李老二一咂摸嘴,又道:“出去也有出去的好,你不出去咋知道家里的好?你没活过,咋知道这辈子是好是坏?”
枯云往火里添了两把干树枝,火星在他眼里跳动,他道:“这辈子还能怎么坏?”
李老二悠悠哼起山歌,很小声的。夜里,他们都不会弄出太大动静,怕引狼。
枯云睡下时,他听到李老二在唱:月亮啊,你多明亮,刷白我母亲的黑发。星星啊,你多明亮,刺痛阿芳的眼眶,不要怕,不要怕,我就在归家的路上。
没过几天,枯云就启程了,李老二送了他一匹高头大马,那头白羊的皮子他切了一半给枯云,垫在了马鞍上面。枯云走得很悄悄,趁大家伙儿都去了城里赶集才走的,只有李大娘和李老二来送他。
枯云翻身上马,李大娘塞给他许多烙饼馍馍,低头抹眼角,老人重感情,很是舍不得他。李老二一拍马屁股,冲枯云一扬手臂,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了一个最尖锐,最响亮的呼哨。
太阳高悬,通往村外的路途一片亮晶晶的。
枯云叹气,缰绳在手里绕了两圈,他又一叹:“是啊,这辈子还能怎么坏,活都活了。”
他又一笑,扬鞭策马北去。
第20章
此去长春,路途遥远,万幸的是,枯云没遇上太多的艰难险阻,也归功于他一路谨慎,从不走官道,专挑艰险歧途,快进山西时,还叫他在路上伏击了两名拦路抢劫的土匪,一人送了他们一粒枪子。到了山西,更可谓顺风顺水,汾河两岸往来密切,无论是交通还是治安都是井井有条,颇讲秩序规矩的,老百姓的生活比起陕北一带显得富足殷实。枯云找了间客店歇脚,顺道打听搭火车北上的事。太原有火车通北京,北京的铁路能一直通到哈尔滨。
线路是问清楚了,可要坐火车,一匹马,一杆猎枪就成了难题。听说出关的列车上稽查严格,尤其是往新京也就是长春去的班车上,都有日本兵巡逻,对年轻的中国男子青眼有加,轻易是不会放行的。
这一点枯云倒不怕,他虽是中国男子,却也不像中国男子。他的眼睛,样貌,天生赋予了他逃避这类盘查的优势。他在山西便拿定了主意,他要给自己伪造一个身份。
太原是座大城市,四方工整,老人嘴里都管自己个儿这城叫“北京”。北方的中心。
大城市里光鲜的地方多,那三教九流的场所更是不胜枚举。枯云在路上这么走了一圈,就被他寻到了一个三只手,那贼年纪还很小,鬼头鬼脑的,偷了姑娘家的银包,转身就溜。枯云跟着他,走走停停,左拐又右转,过了两座小桥,出了大南门,到了片棚屋区。城门里热闹,棚屋里头更热闹。枯云知道,这儿是见不得光的地头,是销赃所,这儿也是能让他顺利到达长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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