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ranana
山路上野物多,枯云这一路到太远,路上得空猎了两只灰鼠,卖去皮栈,换了不少钱。他用这些钱给自己弄了个假印章,假护照。一本意大利人的护照。他还自己写了封假公函,火漆烫印封在了一个羊皮纸信封里,这羊皮纸要价不菲,老板说了,意大利进口货,别无二家。临出太原,枯云跑了回书店,外文书店,看了好几份报纸,又买了本外文书,还去了趟百货商场挑了副眼镜,柜员说了,意大利最新流行,玳瑁框架,质地轻巧无负担。枯云笑笑,戴好眼镜,顺带置办了一架相机。还去铁匠铺,锯短了猎枪的枪杆。
如此这般,那两张灰鼠皮换来的钱也花得不剩多少了,枯云去太原火车站买了两张火车票,一张是他的,一张给他的马。猎枪他随身佩戴着。
火车上的氛围颇为轻松,也很舒适,枯云放心不下自己的马,动不动就要跑去货车车厢里瞅瞅。运活物的货车车厢里有狗,有猫,还有蹲在鸟笼里的八哥。狗和鸟见了人就发人来疯,叽叽喳喳,吠叫不止,枯云的马安静,一个响鼻也不打,见到他,眼睛眨了眨。枯云叹气,苦笑,摇着头看它,摸着它的鬃毛,在它脚边坐下。地上有些干草,枯云抓起来些喂马。这草也是他从路边扯来,带上火车的。
人座的车厢环境优渥,起码上来说,是不用吹冷风,受这份两面贯通的寒气的。但枯云不回去,他和他的马待着,饿了他去餐车吃碗面条,或是买个包子,吃完他就又回来。
去北京路上可不止一个晚上,跟车的列车员见到枯云好几回,还开他玩笑:“先生,您这马不能给您丢了,您啊就回车厢里坐着吧。”
枯云笑了笑,列车员说了句:“怕是听不懂中国话的。”
枯云没响,上前和列车员握了握手。
列车员浑身一哆嗦,脸上挂着僵僵的笑容:“您这手冷的,好吧,您就在这儿宝贝着您的马吧。”
枯云笑得更开,样子傻乎乎的。他就这么一路冷到了北京城,到了北京,他也没去别地闲逛,直接买了火车票,这下把那两张灰鼠皮子的钱全给用光了。一分不剩,候车时,他肚子饿得咕噜叫唤,还是一个拖家带口的大娘看不下去,分了他半个玉米面窝窝头,两块酱萝卜菜。
“你到哪儿去?”老大娘比手画脚,她看到了枯云膝上的外文书。
枯云想半天,拿出了火车票,指指上头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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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去长春啊,和我们同路。”老大娘笑呵呵瞅枯云,“你去干啥?”
枯云又指指自己的相机。老大娘似懂非懂,又给枯云拨了两块酱菜:“吃啊,吃啊,多吃点儿,瞅你瘦不垃圾的,这一身的皮包骨头,到了东北去可不得遭冰霜雪地的罪。”
开春了,北京的风却还是刺骨的,呼啦呼啦地捶打着候车室薄薄的玻璃窗户。
枯云没说话,揽紧了身上的大衣,光是笑。这一上火车,他就又去陪马去了。
他在山西打听到的情报确实没错,这出了北京,出了大河北,火车奔出山海关,列车员查勤的次数频繁了起来,有时甚至有荷枪实弹的黄衣服兵陪着。那士兵都不说话,也分不清是哪国的兵。
枯云被赶去了普通车厢,马是不让他陪了,列车员和同行的士兵还仔细检查了他的马,马鞍还被他们用小刀划开了看皮子里头有没有藏东西。枯云想拦,没能拦住,只得回到人待着的车厢里。
火车到达盘锦站时,上来了一群日本人。枯云从车窗里看到,那是一群日本军人,枪杆子高过人脑袋,步伐统一,目视前方,五官全都是绷紧的,皮靴踩得咔哒咔哒地响。为首的军官人还很年轻,皮肤白,眼睛细长,仿佛是白面团上掉了两片柳叶片,该生嘴的地方,用蜜豆沙抹了两道。
日本人一上车,车厢里的气氛骤然是冷清了,原先在讲话的大学生沉默了,看顾孩子的老人挺直了腰杆坐着,孩子也不闹了,痴痴地含着手指,抱紧母亲的胳膊。
枯云低头看书,轻轻翻过一页黄纸页。
日本人警惕,且多疑,上车之后那位军官亲自检查了每位乘客的身份证件和车票,并且询问了他们出行的目的。军官会讲些中文,身边还有一个翻译,剃了日本式的分头,是个容易出汗的中年男子。
到了枯云这节车厢,到了枯云的座位跟前,军官看着枯云的证件,眉毛成了高低眉。
“你的,是意大利人?”
翻译鼓着眼睛也去瞅枯云的护照本子。枯云眨眨眼,说了句外文。
他在太原现学的,是意大利人的意思。
他又说:“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会说一些的。”
翻译看看他,又看看军官,军官笑起来:“记者?”
“意大利人民报。”枯云说。
“你去新京,做什么?”军官问,笑容不减,是带点阴森和狡黠的笑容。
枯云说:“写报道,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亚获得了胜利,日本在中国东北获得了胜利,是有共通性的。”
这句话对于军官似乎比较难理解,由翻译交待。军官听后,很是愉快,他交还了枯云车票和证件。到用餐的时候,还特意派了翻译请枯云去餐车共进晚餐。
枯云没有拒绝,他甚至大快朵颐,饱餐了一顿。
军官问他:“你很饿?”
枯云说:“好吃。”
军官又问他意大利国内的情形,枯云说:“很久没去了,我常在中国。”
他也稍微提了下米兰,报社的情况,这些全都源于玛莉亚他写的信。饭后枯云在餐车煞有介事地玛莉亚写信,他写得很潦草,很快,让自己的字看上去像意大利文。军官在边上看着,问他要寄去哪里。
“埃塞俄比亚。”枯云说,“我的一位同僚在那儿,女同僚。”
军官笑了笑,他说可以代枯云寄信,枯云婉拒了,道:“我希望这封信能带上新京的邮戳。”
翻译代为转达了他的意思,军官点点头,说:“你们帮助埃塞俄比亚人民进步,我们在这里帮助中国人进步。”
“让皇帝重新当皇帝也是一种进步吗?”
“这是新京人民的意愿,我们遵从他们的意志。”军官眯缝起眼睛说起了他们的大东亚共荣圈,侃侃而谈,说起他这次带的是一支工程兵,要去新京建设军事,发展钢铁工业。
枯云听得意兴阑珊,半夜里,他趁这个军官去上厕所时,爬上车厢,从车窗外翻进他的车厢,翻看了他的随身物品。他找到了几封信函,日文的,他看不懂,只好又放回去,军官的这间单人车厢里挂了张地图,那上面既有中文字又有日本鬼画符。借着月光,枯云看到有一处地标被画上了一个红圈。那地方叫做茂县,靠近沈阳。
他记下了这个日本军官的名字。柳生四郎。
火车过了沈阳站之后,枯云就下了车。这时柳生四郎还在睡梦中,枯云便烦请那翻译代为转告,他临时起意,想去沈阳看看,看看大日本帝国统治下的东北到底是多么富强。他牵着自己的马走上月台,隔着窗玻璃,那柳生四郎还来和他挥手告别。枯云笑笑,站在月台上没有立即离开,直到火车再度发车,他才带着马儿离开了。
一出沈阳车站,他便与人打听茂县怎么去。他问的是个赶车的老大爷,老大爷他指了路,茂县离沈阳不远,骑马一个白天,一个晚上也是能到了。
末了,那老大爷还说:“你去茂县干啥?”
枯云问道:“去不得?正打仗?谁打谁?”
老大爷打量他,说:“小伙子,劝你一句,是非之地,不去为妙。”
枯云拜谢他,跨上了马,二话不说,奔茂县去了。是非之地才妙,他要投身的就是这是是非非里。
然而茂县的是非纷扰,枯云在路途中却并未有体验的机会,他所体会到的只是沿途的寂静,荒芜和辽阔。漫山的雪还未完全地融化,将将露出了一点黑土地的边缝。山野间极罕有地能看到几户农家,枯云身上带的干粮吃完了,就去找他们讨点吃的,农户们有的热情,自家现熬的小米粥,现蒸的红薯白薯,分他一大碗,一块儿呼噜呼噜喝热粥,有的不爱招惹人,闭门不理。枯云就只好去沟渠里找水喝,解解渴,压压饿。
这一路上都是很平安的,也有些出乎枯云的意料。他没见到日本兵,国民军,打游击的红军更是提着灯笼也不见。倒是遇到过赶车的百姓,有的是拉了玉米棒子去城里赶集,有的是载着驴去别人磨磨,每逢枯云问及他们茂县还有多远,那些人总是先用诡异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上好一阵才告诉他。
不远,不远,再翻一座山就到了。
不远,不远,再走个十里地就到了。
不远,不远,瞅见那棵大松树没有,过了那条道儿,往东拐,打直了走就到咯。
一个牵着毛驴的大脚老汉和枯云说。枯云谢谢他,老汉正有闲工夫,坐在路边,拍打着水烟袋子,看着枯云,说:“城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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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去干啥?”
枯云转转眼珠:“我姑母在那儿的,我和姑母很亲,分离了好长时间了,惦记她。”
老汉望向茂县的方向哀叹:“人喏,怕是不在咯。”
“那里打过仗?”
老汉不语,枯云往周围看了圈:“这里倒安静,比新京还安静。”
老汉眼神一闪:“你打新京来的?”
枯云模棱两可地回话:“那里是不太安宁。”
老汉起了水烟,没再和枯云多讲一句话,赶着自己的小毛驴就走了。
枯云回到马上,一夹马肚子,眨眼就到了松树前,他往右手边东面,太阳升起的方向,一张望。茂县,就在他的正前方。
一片开阔的白雪地上矗立着一围灰黄色的土城墙。那城墙已是千疮百孔。阳光撒下来,丰沃的雪地仿佛一片沼泽。
沼泽的中央斜斜插着一面脏污的旗子。枯云胯下的马儿踏到了旗面上,枯云听到声响,牵住了马,下去从马蹄下扯出了这面旗子。
一面青天白日旗,四角早已烂成了丝絮,被雪泡过,又被枯云拿到阳光下一晒,立马滴出了几滴水,顺着几道褶子,旗面贴着旗面,湿漉漉地紧成了伞形一把起来的伞。
枯云将旗放回原地。他也不骑马了,手里将缰绳绕了好几圈,往那破损的茂县城门走去。
城门洞开,破转烂瓦堆了一地,偶尔还能见到些破烂衣服,破洞鞋子,地上能捡到弹壳,还能捡到一顶凹陷的钢头盔。
县城里也是破败的,显然经历了一场劫难。这时,枯云身旁的马儿嘶鸣了声,往后倒退了几步,枯云忙安抚它,寻找起惊扰了它的东西。那是不远处,一间房顶整个塌陷下来的草屋里的一只小狗。肚子撑得老大,都快贴着地面了,它在废墟里嗅来嗅去。
枯云挲着马背,继续向前去。除了那只母狗,他还没在茂县里见到别的活物。
“死城……”他呢喃,“确实是死了的。”
城里还有尸体,脸被不知什么野兽啃去了一半,身体也不完整了,很多具这样的尸体横在路上,屋子里,有的挂着,有的仰面躺着,脸上缺少五官,只有四个大窟窿。身上盖着雪。
他们身上的肉已经臭得熏天,狗路过了都避开。
枯云稍微检查了两具这样的尸体,他认出了日本兵的军服和国军的军服,还有些就都是平民了。城里似乎搞过地雷战,有一片土地全都被炸翻开了,拱裂了起来。那周围的尸体最多,不光是有平民,日本兵和国军了,枯云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一具洋人的尸体。
那洋人的尸体还算完整,他的左腿被炸飞了,浑身发紫,脸上手背上全是尸斑,嘴巴大张着,眼睛也圆睁。他的瞳仁是湖水一样的蓝色,而他的眼白已经发黄,浑浊。
枯云拿起一根树枝拍去一点积雪,戳开他的衣服,正想凑近过去看看,边上的平房里忽地传来阵响,仿佛是谁在踩着碎玻璃。枯云的马又躁动起来,枯云只好将它系在了附近的小树上,自行去那间平房查看。
茂县的所有房屋早已不设防备,也不具方便。枯云进了平房,先是问了声:“有人吗?”
没人回话,枯云往里再走了走。平房门前的一棵槐树倒在了围墙上,使得屋里的光线并不很充足。枯云几乎是在黑暗中摸索着行走。
卡擦卡擦。
他自己也踩到碎玻璃了,枯云低头看去,勉强看到地上有个小木碗,他又问:“有人在吗?”
依旧是得不到任何回应。枯云弯下腰,手才摸到那木碗,只听脑后咔地一声,枯云耳朵一动,一个转身,抄起木碗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砸了过去。
“他奶奶的!”
一声枪响,伴着怒骂,彻底打破了平房中的死寂。不等枯云看清骂人的人,他耳边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咔咔的声音。枯云立即举高了双手,他稍稍往窗户边挪动,借着一道明光,他看到两把枪,一杆长,一杆短都对准了他,过了会儿,又是一杆长枪从黑暗中伸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把粗重的嗓音。
“他奶奶的!老子的手指都被你打肿了!”
枯云笑了笑:“第一反应,听到有人在我后头拉枪,我是害怕。”
说话的人唰的往前一大步,那道光劈在他身上,照出他年轻、黝黑的脸。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枯云将双手举得更高,他往那一长一短两杆枪的方向看,这两个持枪人还是沉默着,甚至连人都还隐藏在暗中。唯有那黑皮肤的年轻人说个不停:“打哪儿来的?要去哪儿??就你一个人?来茂县干什么?”
他还冲上来搜枯云的身,枯云说道:“从北京来的,来看我姑妈,听说茂县打仗了,写信过来一直没回音,怕她出事,就自己来跑一趟。”
“他娘的,看姑妈你还带枪啊??”黑皮肤从枯云腰上摸到那把被锯断了的猎枪,自己好了,拿枪口戳着枯云的额头,道:“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枯云道:“听人说东北危险,我一个人上路,就带了枪防身,您看您三位不也都带着枪的吗?”
黑皮肤一扯领子,忽然是急眼了,逼近到枯云面前,指着自己就道:“我和你能一样吗?”
枯云看他,仔细看了看,这下他算是看出点不一样来了,他看到黑皮肤身上穿的是军服。国军的军服。脏得发黑了,难怪第一眼没能看出来。
“呀,原来是军大爷,我有眼不识泰山了,我就想问问这茂县到底是怎么了?”枯云奉上个殷勤的笑。那黑皮肤昂着下巴看看他,又往黑暗里扫过去,抓起枯云的衣领道:“走!”
枯云跟着他走了才两步,暗处传来人声。这回说话的人声音洪亮,底气很足,他道:“等一下!既然是个普通百姓,该去哪儿让他自己决定!”
枯云眨巴眼睛,小声问:“军爷,你们原以为是我什么人呀?”
“少他妈废话!”黑皮肤拽着他就出了破房子,枯云随他走,又一直往后看,果然没一会儿,房子里冲出了两个人。枯云是认真地将他们两人看了好几遍,这两人一个黄皮肤,一个白皮肤,一个穿黑衣服,一个穿蓝衣服。两人齐刷刷举枪对准了黑皮肤,蓝衣服,黄皮肤的说:“小子!规矩还要不要了!”
方才说话的也是他,嗓门依旧很洪亮。
黑皮肤闻言,站住了,扭头看看两杆枪,又看看枯云,看看他的马。他磨着牙齿,思前想后,好一番犹豫,不知经历了什么样的思想斗争,将枯云一推,推到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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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对峙的中间地带。
“茂县打过仗,你也看到了,死城一座,你姑妈不在这里了,你要是想走,现在就走。”蓝衣服的人对枯云道,枪还没放下。
他身后多了几个眼巴巴看着枯云的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几岁的模样,都躲着,也都看着枯云。
枯云问:“他们要去哪里?”
蓝衣服盯着他,眉头紧锁:“这你就不用管了。”
“他们原先的家在茂县?”枯云话一多,那白人似乎是不耐烦了,起了枪,也来搜他的身。他搜的比黑皮肤仔细,连枯云带来的那匹马的马鞍下面也搜了。
一张护照,一份公函,一封寄去埃塞俄比亚的信,全都摊在了地上。
“意大利人。”白人的中国话不标准,却能听明白。他挑一挑眉毛,用枪眼和枯云打招呼。
“意大利人??”黑皮肤惊呼,“他奶奶的!还说自己姑妈在这儿!一派胡言!别是小日本派来的侦察兵!那意大利人和日本鬼子还不是一伙的?!我就说咋会有人没头没脑地跑茂县来!好你个小子!”黑皮肤三两步过来,一脚踢在枯云膝盖上,迫使他跪下。
“手举起来!放脑袋上!”他喝道。
枯云扯出个笑脸:“我姑妈真的在茂县,我是有中国血统的,你们应该能看出来。”
他看那白人,白人一本正经,眉目严肃,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打游击的!这小子我得带回去我们大帅发落!”黑皮肤说着就枯云上绳索,麻利地将他双手压到背后捆在了一起。蓝衣服的没来阻止,和那白人互相看看,都不讲话,枯云不停说自己不是日本侦察兵,和日本人一点关系都没有。黑皮肤抓着他走,两步一回头,越走越快,人也越发得意,吸着鼻子道:“去他奶奶的共匪,去他奶奶的臭毛子,出来溜达的功夫,老子抓了个侦察兵回去,哈哈哈哈,就让他们带着那群小乞丐回去一块儿喝西北风去吧!”
他越说是越高兴,越满足,对枯云连推带踹,带着他出了茂县县城,接着又往北走了两里地,滑下一片山坡后,他才放慢了脚步。
枯云眼前是一片村庄,人烟旺盛,活力十足,没走几步,就有人来和黑皮肤打招呼,那人也是一身的军装。村庄里行走忙碌的多是穿国军军服的男子。
枯云回身看了眼,茂县已经看不着了,而那蓝衣服和白皮肤人也早已不见了踪迹。
枯云试探着问黑皮肤:“军爷,敢问,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啊?”
黑皮肤踹他一脚:“话可真多!我说你小子怎么中国话讲得这么顺溜?”他端详枯云一番,单手揪着他的耳朵拧着,“说你丫不是小日本的侦察兵我还真不信!”
枯云叠声讨饶:“军爷军爷!我真不是侦察兵!我是报社派来中国的记者!我姑妈是中国人!!我妈也是中国人!”
“狗屁!”黑皮肤龇牙咧嘴,抓牢了捆住枯云的绳索一头,停在一扇木门前,吼道:“见了大帅,看你还有什么屁话!”
枯云瘪着嘴,很委屈的样子。那黑皮肤敲了两下房门,不等门里的人说话,自己先报告:“大帅,逮了个日本侦察兵,从共匪和毛子手里抢过来的。”
门里有人说话。
“进来看看。”
黑皮肤立马乐开了花,点头哈腰推开了门,扭头过来对向枯云时又是换了个雷厉风行的脸色,一脚将枯云踹到屋里。
屋里烧着火,暖和得要命。枯云一个踉跄进去,人还没站稳,黑皮肤趁机又把他踹跪在了地上。枯云膝盖生疼,咬紧了嘴唇没吭气。这时,他头顶的方向飘来人声。
“侦察兵?”那人说。
枯云抬起头来,寻到了说话的人。是个青年男子,军呢大衣外头还披了件毛氅,人正坐在一张垫了好几层白羊毛垫子的圈椅里打量枯云。
枯云也看他,这个青年人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生得是阳刚威严。
这个人是有几分眼熟的。
枯云想了许久,还是那青年人先认出了他。
“枯云?”
再是几经思索,枯云也叫出了他的名字。
“范儒良?!”
他们二人相认,最傻眼的莫属那个前一刻还趾高气昂的黑皮肤小兵了,他见状,往怀里掏了掏,摸出枯云的证件,在旁打探道:“大帅……这个……这个侦察兵……”
“侦你老母!”范儒良两道黑眉毛往上一提,手脚并用,把那小兵赶出了屋。
“老子滚远点!”
小兵看都没敢回头看,丢下证件,连滚带爬迅速消失。范儒良碰的关上门,他将枯云从地上拉起来,拿了把刀割开了绳索,好笑,好气地看他:“侦察兵?”
枯云笑笑,范儒良还捡起了地上的护照翻看。这下他脸上全是看笑话的神色了。
“意大利人?我听说你父亲是美国人啊,意大利人,我想想……该是那位,”范儒良两只大拇指挎在皮带上,人站成了一个分开了的圆规,他望着天花板半天,算是回忆出了点头绪,“是那位玛莉亚小姐吧?”
枯云很是惊奇:“我和范大帅不过一面之交,您不光知道我父亲的事,连玛莉亚您都记得啊?您知道她和我关系好?”
范儒良笑了笑,人又坐回了圈椅里,双手握紧在一起摩挲起来。
“你坐。”范儒良指指边上一张长板凳,“喝茶,别客气。”
枯云确实渴了,自己倒了杯茶水。范儒良问他:“你怎么到茂县来了?从上海来的?”他凝神一想,站起来,走过去摸了下枯云的手。枯云的手暖和了些,是有温度的。范儒良琢磨不出来了,匪夷所思地说:“不对啊,我看报纸上写你死了啊,死在尹公馆了啊!我还打了电话去问过尹醉桥这事呢。”
枯云掸了下裤子,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抬眼看看范儒良,说:“说来话长,总之,我没死,还活着,来了东北。”
“这年头,还有人大老远从上海跑来东北的,稀奇。”范儒良哈哈直笑,他的笑声和他的人似的,豪爽,干净,他又道,“不过你本来就是个稀奇的人,我可还记得那两张调查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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