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天下归元
这声响持续了很久,感觉蔓延了整座宅子,连嫁妆房外都有,透过灯光火光,隐约可见跃动的身影,起伏的刀剑,一阵阵闪过的枪锋冷剑光寒。
厉笑本想出去看看,现在反而不能动了,到处都在厮杀,出去就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忽然那声音渐渐沉寂,一安静就安静个彻底,别说厮杀惨叫,连烟花声响都没了。这沉静反而越发让厉笑不安,她正要起身去看看怎么回事,忽然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接近,在她躲起来之前,砰一声,房门被踢开。
门口的阴影里,站着易铭。
她现在看起来和平时截然不同,那种潇洒风流之态,似乎都随这一阵带血的烟花散在风中,她立在月光和阴影的交界处,微微垂着头,深红的锦袍上满布一片片更深的红,有一些浓腻的液体从袖角一滴滴垂落,从厉笑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半边雪白的侧脸,鼻梁如刀,闪烁着幽幽冷光。
她停了一停,忽然大步过来,双手一把抱起了厉笑。
厉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动作,惊吓之下大力挣扎,易铭的手却如铁钳,将她钳得死紧。
她的声音也冷冷响在厉笑耳边,厉笑从认识她以来,从未听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我的新娘,今晚你如果不想好好和我过洞房花烛夜,那么明年祠堂里我会记得给你的牌位上香。”
厉笑不敢动了,她浑身僵硬地被易铭抱出去,外头影影绰绰全是人,有人手里还抓着血淋淋的长刀,那群浑身飘散着血腥气的人,快步跟上了易铭的脚步,眼神却向着外围——外头远远的,还站着更多的人,用审视和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们新任的家主抱出了自己的新娘。
易铭微微低着头,冷然低声道:“抱紧我的脖子,看着我,像你以往那样!”
厉笑抿着嘴。
“我的人已经去接我的六个大舅子,不过我不保证能不能接到你面前。”
她笑了笑,语速很慢,“说不定,就永远接不回来了。”
厉笑咬牙抬起头,盯着易铭眼睛,半晌,泛起一个略有点僵硬的笑来。
远远的,忽然有人大喊道:“厉小姐!你知不知道,易铭到底是男是女!”
厉笑震惊地盯着易铭,在她眼底看到一丝狠戾之色。
这神情让厉笑心惊。
她隐约明白了什么。
易铭的身份暴露了,在这节骨眼上。
这想必是殿下的手笔,他抛出了这个炸弹,所以能在易家主场的情况下带着文臻远走,将难题留给了易铭。
西川易家族庞大,刺史和家主位意味着无上权威,易铭再才华出众,也难免有人心中不服。
这时候只要有人炸出这个秘密,易铭就必定陷入被动。
更何况,她刚才还看见,易燕然被抬了出来,西川易家的家主,最宠爱易铭的人,已经死了。
她盯着易铭的眼睛。
易铭的眼睛很红,满满血丝,眼底并没有焦灼恐惧的神情,只满满的狠和冷。
她却从这狠和冷的眼神深处,看出一丝隐约的恸。
这世上最疼爱她的那个人死了。
而她没有时间悲伤,甚至没有时间再看一看以后将永远见不着的那张脸。
厉笑觉得有点不能想象,她自小备受家人宠爱,如果换成她,此刻想必已经站不住。
她忽然想起初见易铭的那日。
也是一个冬日。
那时候她父亲还在西川相邻的隋州任边军守将,和易燕然有些私交,带她去易府玩。
易家有一堆孩子,本支的偏支的远房的一大堆,但不管身体里流了多少易家的血,都一概地瞧不起一个五品副将的女儿。
她去的时候那群人男男女女在玩击梃,这是西川独有的一种运动,就是将木制的瓶子放在桌子上,瓶子里装满了有颜色的液体,瓶子后是一片撑起的布。众人用包了软头的箭射击那瓶子,用箭把瓶子撞到布上,谁用箭泼出来的颜色最多,谁就算赢。
年轻人都争强好胜,大呼小叫,她觉得好玩,也在一边瞧着,颇觉手痒。
她出身武将世家,家族武风浓厚,她自小混在军营,拉弓射箭一把好手。
终于有人发现了她,她记得是易家五房的一个庶出小姐,素来眼高于顶的,见她跃跃欲试,便招呼她也去射,本来是想看她笑话,不想她一箭出,瓶子里的绿色颜料在布上泼出了一大片清嫩之色,将其余的色彩都盖了。
众人顿时都下不来台,互相使个眼色,便看似夸奖却喧喧闹闹地,将她簇拥到那桌子前,她浑浑噩噩被摆布着,张开双臂,两边手臂一边放着三个瓶子,头顶还顶着一个。
那边那群易家子弟,嘻嘻哈哈笑着,开始拉弓射箭。
之前他们不管瓶子里颜料泼出来多少,都能击到那幕布上,此刻却忽然似手软一般,要么没射到瓶子而是射到她手臂,疼得她皱眉,要么就是射翻了瓶子却不能撞到幕布上,直接翻倒在她手臂上,将她的衣裳染得花花绿绿,最过分的是,将她头顶上的瓶子打翻,颜料都泼在她脸上,那是一瓶靛蓝色的颜料,她看着那难看的颜色,混着泪水从下巴滴落,落在衣服上,手上,她变得像个恶心的怪物,眼泪也因此流得更凶了。
却忽然身后风声凌厉。
身后那幅泼满了淋漓颜料的,五颜六色的巨大幕布,忽然嗤啦一声四角断裂,然后被一支箭裹挟着,像一片巨大的彩云,猛地越过她头顶,向对面那些大笑的人们罩过去。
她仰头,只看见一片彩色经纬间漏下五色的阳光,斑斓地照在她眼睫上。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间,那片彩幕呼啸而过,瞬间便罩在那些男男女女身上,盖了个满头满脸,那些人尖叫,挣扎,越挣扎,幕布上的颜料落得越快,等他们终于挣扎而出,浑身也和她一样,满是乱七八糟的色彩。
一大群彩色的人,和一个彩色的人面面相觑。
她忽然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指着他们:“该!”
那些人愣了半晌,都开始大骂,有人怒气冲冲过来,要揍她。
却有一个人,缓缓走了过来。
像一缕月白色的风掠来,带着金秋的繁花烂漫芳香葳蕤。
她看着他的眉眼,仰望他在日光下扬起的浓密的长睫,觉得自己看见了这世上,最美丽的少年。
那些咆哮着冲过来的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像看见了恶魔一般,小步小步地往后退。
那少年却没看他们,目光流转,落在她脸上。
笑一笑,却不是笑那一脸的花花绿绿,他目光诚挚而温暖,落进她眼底,她觉得漫天的云都开成了花的模样。
他道:“笑笑,别怕。我是易铭。”
只一眼定十载相随。
……
要怎么绝情,怎么断裂,无论其间饱含多少欺骗,可那十年的追随是真的,十年的痴恋是真的,十年里付出的情感,都是真的。
不是给出的一颗糖一块肉,能重新完整地夹回到自己碗里。
厉笑眼底忽然便有了泪。
她心里一千一万次咆哮,她是女的!是女的!她骗了你们,也骗了我!我要揭穿她!我要让她去死!去死!去死!赔我这十年的梦和追逐!
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声笑。
她笑着,越笑声音越大,抱住易铭有些僵硬的肩头,一脸不可思议地偏头对黑暗中影影绰绰的人群道:“喂,方才哪位在说话是昨晚睡多了梦还没醒呢我夫君是女人我夫君是女人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呢,想争易家的大权呢也不打紧,用什么理由都行,用这个……”她嗤地一声摇摇头,搂紧了易铭的脖子,“别跟他们废话了,铭哥哥,多谢你来救我,我们……我们进洞房吧……”说着不胜娇羞地将脸埋在易铭肩上,却趁着天黑看不见,狠狠一口咬在易铭肩膀上。
易铭痛得浑身一抽,肩膀肌肉一绷,随即便放松了,任她咬着,一边偏头也对那边笑道:“一刻值千金,我就不陪诸位了。至于你那荒唐问题……”她眨了眨眼,“等明年生个小小易,你们能闭嘴不”
那群人对上她的笑意,不禁退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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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本王在此,轮到你吹?
“做个交易怎么样”
易人离警惕地盯着她。
“或者说,演场戏。”
厉笑回头去看易铭,易铭却转开了目光,只看着易人离,淡淡道:“也没本子给你,咱们随意演。故事的主题就一个,你深爱厉笑,却不得不眼看伊人嫁我,为此辗转反侧,忍不住在她新婚之夜跟踪窥探,却发现她的良人是个床上变态,你怒极为心爱的人出头,要将她救出我这魔头的魔爪。”她点点头,对自己临时现编的剧本十分满意,问易人离,“你演好这个本子,我就让你们这对苦情鸳鸯走。怎么样”
易人离:“……”
厉笑:“……”
易人离打量了易铭半晌,确定这个家伙没有发疯,才一字字艰难地道:“不怎么样。”
厉笑垂下了头。
易铭又瞄她一眼,耸耸肩道:“那你就等着被易家的人包围,救不走厉笑还是其次,自己也得交代在这儿。”
易人离懵了一阵,有点反应不过来这剧情走向,转头去看厉笑,却见厉笑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耷拉着,那睫毛,眼看着就慢慢缀上了一些闪亮的东西。
他有点受不了。
从锦衣玉食公子哥到混迹陋巷小混混,无论境遇如何,他有一点都没变过。
受不了女人哭,尤其受不了原本天真快乐的女孩哭。
外头有骚动,人们听见巨响都奔了过来,对面易铭用匕首敲着掌心,不急不慢,似笑非笑。
易人离飞快地低声问厉笑:“怎么了啊”
厉笑哪里答得出口,只拼命摇头,摇落一地的泪水。
她哪里说得出口,要易人离顶着这样的名声把她救出易家。
易人离盯着那泪水看了一霎,忽然一个转身,一把将厉笑抱起,纵身一跃已经上了床顶,再一跃又上了屋顶。
他一转身,易铭手中的匕首,飞快地对着自己的胸口插了下去。
嗤一声鲜血飞溅,她眉头微微一皱,怕痛地嘶了一声,随即便“大怒”喝道:“何方恶客!敢闯我西川易家!”
易人离在屋顶上大喝,“易铭,你真是寡廉鲜耻!厉笑这般好的女子,你如何能那般折磨她!”
说话间他已经在林飞白接应下越过两重屋顶,易铭也从破洞里追出,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大骂:“胡言乱语!你活得腻味了是吗!为一个女人,竟敢伤我!”
易人离咬牙大喝:“你这禽兽,哪里配得上厉小姐!还敢那样对她,也不怕天打雷劈!”
厉笑的哭声适时响起。
底下的人懵懵懂懂追过来,此时禁不住眼神乱飞,虽然只是寥寥几句话,实在信息太多,简直就是一场足可以编排三天的大戏。
易家新任家主夫人外头有人,这男人还追了过来。
易家新任家主床上有疾,引得新夫人哭叫,老情人愤而出手。
真是……刺激。
刺激到忘记了刚才还沉浸在家主可能是女人的劲爆消息中。
上头易铭奋起直追,却始终和易人离几人差点距离,在一次最接近的时候,她好像“重伤不支”,一个踉跄跌了下去,在跌下去前,她低声道:“往东北方向走,那里竹林后有条夹道,走到尽头左拐有个门,就能出去了。”
顿了顿,她又低声道:“……对她好一点。”
易人离脚步一顿。
被搂在易人离怀里的厉笑,听清了这句话,不禁回头。
她看见易铭半跪着,一手捂着心口,正抬头看她,她身后一轮半圆的月亮,中间明亮而边缘淡薄,她就跪在淡薄和明亮的中间,月光浅浅的掠过来,她的脸也半明半暗,暗处的冷峻,明处的光艳。
她看过来的眼神很远很复杂,也像这月光,看似就在近处,其实早已在天空之上跋涉了无数年,便在这样的跋涉之中,她和她山海渐远。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一次月下花前,易铭和她说:“你看这月亮离我们很近,但其实可能它是在很远的地方。人也是如此,伴在身边的,未必心在那里。心在那里的,往往不能伴在身边。”
她听见今夜,易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笑笑,别怕。”
……
有人在月下和过往离别,有人在月下向未知处狂奔。
燕绥带着文臻一阵疯跑,真正的信马由缰,那马确实神骏,不仅带着他们以最飚的姿态越过城门,还狂奔了一个多时辰,燕绥也没管方向,也没有勒马,只一手搂紧文臻,抱着她在冬夜的风中狂奔,马蹄践烂前几日未化尽的雪泥,掠开的长发渐渐凝了霜。
这样的狂奔会留下很重的痕迹,追兵能够一直追过来,然而他不在意,不想在意。
他脑子里有很多事在不断回旋,那些旧事,一些支离破碎,一些变得诡秘,在脑中模模糊糊地闪现,再搅成一团乱糊。
这让他有点烦躁,睡久了的人浑身也不自在,他想要在这午夜里狂奔,松一松筋骨。
身后马蹄声渐零落,脑中的混乱也渐渐好了些,他勒马低头,看见怀中的少女已经闭上眼睛。
看上去像是沉睡,但是这种强度的奔驰中不可能睡着。
被颠昏了吧。
他皱眉,只觉得心头一揪,一种奇异的感觉慢慢泛起,他盯着文臻的脸,半晌,将她脸上的厉笑面具慢慢揭下,仔仔细细看着怀里人的容颜。
他的眼神如此用力,像是想用脑海中碎裂的记忆,对着这张脸,慢慢拼起。
他现在的感觉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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