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家的长孙媳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刹时红瘦
春归想凤妪应当是不觉遗憾的,无非因为连累了子孙被视为“旁庶”,多少会怀有自愧。
她更觉凤翁、凤妪都是幸运的人,因为在此茫茫世俗,他们得遇彼此一见倾心,且挣脱了流俗束缚,至老不负旧盟。
有幸的是她也听闻感会了这一故事,在多少人心易变反目歧途的现实里,知悉坚守尚有饶幸可期。情意,也许并没有传言渲染的那样脆弱和最易抛舍,也可能细水长流,在名利、礼法等等坚壁匪石间蜿蜒绵亘。
而关于凤翁携凤妪奔于金陵之后的传奇,春归是听兰庭归来后叙述了。
彼时山风更清,半轮秋水皎洁穹旻。
酒气风尘已经沐浴散尽了,他们仍是傍窗对坐,披衣散发,各执一盏清茗。
一肩沐着灯光,一肩沐着月色。
这山舍里是不用另外薰香了,清风卷送来,芸气芳息起伏,如天地自然的体香,不带烟火焚燎,夜里分明已经万籁俱寂,可春归没有睡意,兰庭的谈兴也并没有被凤翁尽全消耗。
对于凤翁凤妪年轻时的往事,兰庭却分明已经是早有耳闻了。
他的叙述里,有一些凤妪并没有格外强调。比如那时凤家尊长们对凤翁的寄望,可以说是把所有振兴、繁荣的重担交托,凤翁虽说不屑功名利禄,但也像众多世家子弟一样,并不能全然抛舍两肩所担的责任,而一味追求恣意洒脱。羁绊他的不是陈规礼法,同样也是恩情二字,高堂生养的情,师长教导之恩,在他心目中也是重要而不能抛舍,取舍时的凝重艰难,其实并不与功名相关。
有很多的人,最终屈服妥协,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向世俗礼法折腰,向功名利禄投诚——亲长往往是团体,且因血缘而无法割舍,如同天生来就占据更重份量的权码,和这个团体相较,个人往往显得力单势薄。
同样是情义,本不应有轻重多寡之分,但往往当人面临权衡时,会困扰于轻重多寡。
稍一松泄,就会在一群人的殷切注视里,忽视那一双同样饱含热切的眼睛,而不能再去思考,难道就没有两全之策
“我敬佩凤翁,是因他在那样的艰难的时候,没有选择更轻松的途径而违背初心。”兰庭这样说:“放弃凤妪何其容易连凤妪自己都放弃了,世俗同样不会因此诽责凤翁负心,因为世俗都能理解良贱不婚的礼律,世家子弟、男儿丈夫,他们的责任在于繁荣家族、报效君国,本就不应耽于儿女情长,倘若凤翁听从高堂之命另娶门当户对的妻子,没有任何人会责怪他对凤妪的背信弃义,就算凤妪控诉,世人反而还会嘲笑凤妪不自量力妄图攀附。”
秦楼楚馆、风尘浮浪,自多才子佳人一时的风流韵话,可有多少当真能够双宿双栖长相厮守海誓山盟无非情浓时候的调剂,在这样的故事里原本谁也不需对谁的终身负责,转身相忘江湖,老死不相往来,甚至连“辜负”二字都落不上的。
抛舍确然是再轻易不过的事了。
“可如果没有那些门第之见良贱之分,只作是人心对人心,挚诚对挚诚,已经认定的伴侣,当真就能轻易抛舍吗”兰庭似乎自问。
春归静候他接下来的自答。
“凤翁给出了否定的答卷,老前辈虽说没有和我提起过这段旧事,但我猜凤翁当年一定经过了思考,所以作出判断。族老也好,高堂也好,对他抱以的寄望无非
建功立业振兴岌岌可危的家族,这确然是他作为凤门子侄不容推卸的责任,且凤翁未必就肯一生耽于风花雪月而毫无作为,但娶谁为妻不应作为建功立业的前提,联姻结势也从来不应是儒生学子谋求仕进的途径。”
对于这样的“自答”,春归当即表示一万个认同:“迳勿说得不错,婚配和功业本不应当成为矛盾必须从中取舍,正如父母和良侣原本不应对立。”
“凤翁选择了凤妪,
第一卷 第133章 异梦之兆
好的,安置。
兰庭的表现是从善如流,虽然只是喝了茶,但他还是先用清水漱了漱口,才站直了身把手一伸:“有劳娘子宽衣。”
本就是在中衣外头虚披着一件,纽扣衣带无一挽系,需得着再“宽衣解带”但因为春归正脸红耳热的木讷着,脑子本就不灵活,自然也没有挑剔,乖乖听话真过去替兰庭除了外衣,搭在衣架上,才后知后觉。
“迳勿不是一直崇尚亲力亲为么”脸还热着,眼睛也心虚的看向别处,只用嘴巴较劲。
“那时没娶娘子,只好自己动手,汤回粗手笨脚的惹人嫌弃。”
“自然也有细致温柔的婢女。”春归脑子还木着,丝毫没意识到这话里的“深意”:“难不成迳勿娶妻,就是为了有个贴身侍奉的人”虽然她不是什么名门贵女,自来也不曾养尊处优,但依然还是介意被当作婢女使唤的好不!可怎么就听令行事了呢……仿佛也不是那么介意……哎呀,到底在想些什么!
“虽说也有不粗手笨脚的,但这等情趣之事,怎能托付外人”低低的笑语,像温厚的琴弦余音不尽。
情趣之事……
春归手腕一抖,险些没把衣裳“搭”在地上。
屋子里正在口甜舌滑的人,真是她认识的那个少年老成的赵兰庭真少年老成吗好像又不是,比如大半夜光着脚丫子席地而坐举杯邀月,比如“时日无多”的回程途中突然拜访隐士,比如在官道上半搂着她同乘一骑,比如最近越来越多的携手同行……
哪点像少年老成!
春归正犯呆,就觉肩上一沉,身体就被扳了过去。
兰庭“一本正经”地替春归也“宽衣解带”:“这也算报之以李了,所以才说情趣,若和婢女间也如此,在太师府可得挨家法的。”
春归:……
“娘子先请安置。”兰庭仍然落落大方,摊手朝向床榻。
他垂着眼,有趣的注视着尚还有几分窘迫的新婚妻子,他原本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循序渐进,两人间也确实亲近不少,凭着春归的性情应当不至于羞窘,看来是他的以为出现了偏差,女子纵管表面洒脱,骨子里多少还是……唔,同床共枕也的确有些暧昧,就算这张床榻宽敞得完全可以各据一方秋毫无犯。
但兰庭愉快的发现春归只是窘迫而不是抵触,情况并不糟糕。
一张薄被,全被春归霸占了,且她下意识摆出面壁的姿态,连垂落的长发也拨藏在了身前,兰庭一时只能看见被子和里衣,以及一个乌泱泱的后脑勺。
他叹了一声:“山间的确要比山下清寒一些。”
而后,春归慢吞吞的转过了身,倒是舍了他半张薄被,帐子里光影黯昧,但他能看见她的一双眼睛比夜色更加幽深,他轻轻一笑:“谢了。”拉过一角薄被搭在身上,没闭眼,仍望着黑暗里那双眼睛。
“我……喜欢这里,喜欢凤翁和凤妪的山居。”不知为何,春归的话里藏着几分小心翼翼。
“相见略同。”兰庭侧着身,背对着那一间月色,在青纱帐里的天地,两个人隔得再远,也仿佛呼息可闻,直到这时他才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说枕畔私语足以动摇凡人理智,也能够体会了为什么有的人会耽于儿女情长闺房之乐,因为这一刹那,连他都会心生执妄,渴望着摆脱俗世烦累,和他的妻子,其实还不算刻骨了解的人,就此恣意澹泊的渡过一生。
“等我们老了,或许也能这样。”她这样说。
“或许不用太老,我尽力早些达成。”他这样说。
“迳勿,你的抱负是什么呢”她忽然问:“和凤翁一样么”
兰庭有了略微的清醒,他深思,片刻才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但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抱负。”他说,也希望尽力让她了解:“祖父给我的寄望太重了,又是极早之前,我那时尚且还不知何为抱负吧,只知道那是祖父的愿望和抱负,但或许这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敬爱着祖父,必须完成他的志向。”
“迳勿原来也迷茫着呀。”听她似乎叹息,但须臾间语气又愉悦了:“心里有记挂的人,有记挂的事总归就是好的,就算他们已经不在了,可想着他们的音容行事,就像他们其实还在一样。”
 
第134章 初入京城
不像那些志在朝堂的士子对京城怀抱着信仰一般的向往,春归对于时下仍被习惯性称为“北平”的这座京城,期待仅仅限于非熟悉所在,想当然存在着她从未见识过的人物与风情。只是初入京城,她也做好了准备没法子沿路顺畅恣意的张望街景,当在最后歇脚处一个小岗坡远远望了一望那永定门上,绿琉璃剪边灰筒瓦的重檐歇山顶,便认命的登上逼仄的马车——好在兰庭细心,昨日便将车窗更换成了薄纱绷,不用春归拨开一条缝偷窥时还担心着被别人偷窥见了,鄙斥“这个妇人不安份”。
自入了城门,先是一阵喧嚷又渐渐安静下来,春归听那喧嚷声叫着的是“来碗豆腐脑嘿,入口即化的豆腐脑错过悔终生了嘿”;要么是“玉树寻,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褊佳人缠臂金……这里的可是东坡居士赞过的焦圈,又填饿又解馋”;又有叫卖“糖耳朵”“艾窝窝”等等等等吃食的喊声此起彼伏。
便猜测着这一段之所以热闹,是因城门口的守卫要验察出入人员的路引文牒,得花耗不少时间,远道而来的行人经过甚长的排察,正饥肠辘辘时,听见城内沿街的叫卖声还不垂涎三尺说不得便要光顾了。
这和汾阳城就有些不同了,汾阳的城门内往里走上一里路,都不许设摊置铺,更不准摊贩滞留沿街兜售,一段路程肃静得很,没想到天子脚下煌煌国都,反而并非从城门处就开始庄严,给人第一印象倒是柴米油盐的生活气息。
待过了左安门口的这截喧吵,耳边渐渐清静下来,春归猜测着这里应当不是要闹市坊,她透过窗纱观望,隐隐可见大街两边的排屋,也不是门楼高大的室庐,行人们多迈着慵懒的步伐,对于驰道上过往的车水马龙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连道边树荫里趴着打盹的黄狗,也丝毫不为街上的人马车行惊动,只偶尔有稚子,会发出“大马大马”的欢呼。
要等接近宣武门,热烈的声浪才会盖头袭来,使人根本听不真切语句的意思,往往一句话才辩清了几个字儿,就被另一句话给截断,驰道上也变得不通畅起来,马车走走停停,春归往外望,望见的也只是一顶顶小轿被人抬着倒是走得欢快,让她忍不住“唉”的一声。
因为入城特意换了马车,许是图轻便的缘故,此车只容春归一人乘坐,是以这时她身边连个闲聊的婢女都无,那纱窗虽说便于观望,却挡不严日光,又虽说已经是立了秋,但秋老虎的势头正猛,人在逼仄的车厢里还得被日头烤着,滋味销不**
原来艰辛的不是途中的风尘颠簸,艰辛的是入了城之后,想颠簸都颠簸不动。
也不知兰庭是不是听到了春归的叹息,牵着马来到窗傍——因为要跟车,骑行也不顺畅了,兰庭也是索性牵着马前行,他一过来,倒是把日头挡了几分,至少让车厢里添了阴凉。
“这一段是菜市口,是内城外城相交的闹市,故而最最喧挤,待过了这一段进了宣武门就好,至少驰道会通顺了。”
兰庭话音刚落,春归便听“轰”的一声炸响,震得她头皮发麻两耳失聪,好一阵才恢复了听觉听见的却是好事者一片欢呼声,她惊慌失措的往右看,直见兰庭仍然不紧不慢走在窗外才能安心,她吞了口唾沫正想问发生何事,就见兰庭已然转过脸来,这样喧挤的人群里,烈日暴晒之下,他的眉眼仍然是宁静幽遂有若幽谷深潭,让春归不仅安心连烦躁都消减下去。
“宣武午炮声震京华,这每日午间的一声炮响也能称为京城一景了,咱们今日正好遇上。”
春归抚了抚胸口,在窗内长吁了口气:“原来如此,还以为是京城给了我这小女子一个下马威,正奇怪我有何德何能。”
这时春归尚且不知宣武门外的菜市口不仅是闹市,也是刑场所在,死囚经刑部审核都要推出宣武门问斩,而问斩的时辰又都定于午时三刻,往往在经这声炮响后便有人头落地,结合城门洞顶上刻着“后悔迟”的三字,对于作奸犯科的奸歹匪盗以期起到震慑的效用,若说这声炮响为下马威,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日后,当春归终于闹清了菜市口的另一种用途,想到自己原本是当笑话的一句感慨,简直哭笑不得,她可从来就没有作奸犯科的“志向”,怎么就正好赶上了这记“下马威”!
马车驶入宣武门后,果然前行时就变得顺畅不
少,春归往窗纱外瞧,只见大街两旁的门楼高耸,白墙外排排碧梧叶如翠盖,几乎见不到简朴的排屋,她大约也就明白已经进入高门贵族宅居的市坊。
接下来的路段当然不算幽僻寂静,只是宅深路阔,规建有度,大不类同外城闹市的拥堵,是另一种不见喧沸的繁华。
但也许正是因为车行顺畅,又少了许多的市井之声,春归反而觉得窗外景观索然无味,只看了几眼,便靠坐在车厢里两眼放空
第135章 当家夫人
被人无视是怎么样的感觉的呢屈辱、愤怒更兼自惭形秽那么该当如何应对是义愤填膺还是隐恨吞声春归给出的答卷是若无其事,她的胸腔里脑海中也确然没有各种汹涌复杂的情绪,只有“果然”二字再度浮现——这可是在老太太的地盘,既然自己被视为沈夫人的“同党”,被出现在老太太地盘的人物无视轻鄙太正常了,不值大惊小怪。
但对方可以无视春归,春归却不能无视对方,于是虽说那人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屑于瞥顾,春归仍然执着热情地“仰望”那人。
一件半高领祥云纽的松花色薄袄,底下是同色的萱草绣襕马面裙,外罩着松花绿的褙子,也只在缘领处中规中矩的绣着萱草纹样。黑发结椎堕马髻,金丝绕拧黄华花。双眉修得纤细,也只用螺黛稍稍描画添色,脂粉施得均匀,不强把腮红重重抹艳涂浓。
高颧骨、浅眼窝,像是不苟言笑的严厉样。
虽说是从汾阳到京城的长途跋涉时,行程得空,春归又虚心向兰庭请教了不少关于相面的技巧,可眼下她确然还没能耐把气、骨、神、貌等等关窍融会贯通,把那妇人“瞻仰”了良久,也无法总结出她的心性品行来,堪堪能从她的着装、年岁推断出身份而已。
又果然便见兰庭礼见道:“二婶安。”
春归也忙忙的礼见,她把目光垂下来,却感觉到终于不再被二婶无视,但觉两道阴风从额头上冷嗖嗖的一刮,知道应是她早前肆无忌惮的打量触怒了这位,得,这下子嫌弃更深了。
又忙抬起人畜无害的笑脸,用明媚回应阴森——
此时此刻,相继从沈夫人及兰庭的口中,春归对太师府的人事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老太太赵母有嫡生的两子,老大赵江城是兰庭之父,老二赵洲城娶妻彭氏,其母为老太太的闺中好友。
面前这位,应当正是二夫人彭氏无疑了。
虽说二夫人只是婶母,春归只需礼敬着即可,用不着像对待婆母沈夫人一样的恭顺,但谁让家里的老祖宗在这么多儿媳中最最待见的就是彭氏呢,如今长媳沈夫人远在汾阳,家务是交给二婶负责经管,不管二婶怎么心存挑剔,春归主动示好总归是不错的,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初次见面,做为小辈哪能在长辈面前傲慢无礼。
奈何春归的笑脸虽然真诚,彭二婶的神色却仍然不见温和,反而倒像是被这笑脸给恶心住了,越发不待见她这位落魄世族庶支出身的孤女侄媳,热气蒸蒸的天气,脸面像是结了冰,就算是冲着兰庭说话都“滋滋”往外冒着寒气:“庭哥儿这会子才到家就来祖母院里拜安,是孝敬恭顺的心意,只老太太这段时日以来玉体欠安,早前午饭后服了汤药,现下正在休息,仍不忘交待若是庭哥儿到家,千万别让你在这儿候着,你这一路奔波风尘仆仆的也是辛苦,先回居院里收拾歇息,晚上在过来陪她老人家用饭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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