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不待竞庭歌应对,她转了脸又望阮雪音。
“早先已经让鸟儿传过一回话,”阮雪音答,“她说要回,”看一眼竞庭歌,“我想着有些事情需当面问,正好回来见一见,此其一。寂照阁有进展,得同老师详细探讨,此其二。”她也顿,颇犹豫,半晌方继续:“药用完了,回来再拿些,此其三。”
“这么大一瓶子。”惢姬道,表情难以名状,“吃的倒快。”
那表情实有些难以名状,竞庭歌确定从未在老师脸上看过,心道怪哉,更加好奇。而阮雪音耳根子已有些热,忙解释:
“去秋她来霁都,拿走了几乎一半。”
竞庭歌猛一听此人竟将锅往自己身上甩,莫名其妙,也解释:“我拿了总共就六个瓶子,哪有一半”又忖方才老师说吃的快,看来那药是阮雪音自己在吃,拿眼睨她,“你吃的是哪种一口气见了底,莫不是天天吃”
惢姬摇头,一脸不忍直视,站起身来往园子东北角去,“你说的晚,要的急,还没制出来多少。这次呆几天帮忙一起,或能快些。”
东北角上有一间小舍,正是平素制药之所在。两人见状,起身跟上。直至入得屋内,看到那些小粒药丸,观其色,嗅其味,竞
第三百四十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二)
竞庭歌没有成体系地学过医术药理。她的浅显医药知识都是过去十余年间诸如今日这类情况下习得的。
打理药园,帮忙制药,随手一认,随耳一听,仅此而已。
所以她没办法完整而精炼地讲出“基本原则”这种东西。她所谓与上官夫人对过的药理原则,只能是阮雪音临时教的。
场间三人皆明,颇有些推窗说亮话之势。
“一模一样是什么意思”惢姬继续问,终于从西墙边矮架上拿下来一个小瓮。
第六问。阮雪音默默数。自她发起话题,到竞庭歌开始陈述,老师每一次反应都是问句。现在是第六问。
“就是每个字都一样。”竞庭歌答,看一眼阮雪音,“和她教给我的话一字不差。”
惢姬再次笑了,也去看阮雪音,“你教了她哪几句”
极其反常。十几年来老师没有短时间内连续笑过。
多半是中了。
她将把握从六成提到了八成。
“老师初教我习医时,第一堂课的头几句话,关于医的本质。”阮雪音答,考虑片刻又补充:“老师当时说,此几句话我不会在任何医书典籍上看到,因为是您半生习医用药之心得。”
既是个人心得,也很难被第二个人一字不漏复述出来。
若非传人。比如阮雪音。
便是同窗同门。至少曾为伙伴。比如——
上官夫人。
“去冬你回来,我用时间矛盾驳了你的猜测。所以你干脆跳过时间逻辑,集中火力找共同点。”惢姬点头,表情欣慰,“还算聪明。”又转而向竞庭歌,
“她是为了东宫药园案。你呢谋士做得好好的,为何愿意在这件事上下功夫”
竞庭歌依然笑,成竹在胸,“第一,此事涉及上官相国府,挖明白了,或能为我所用,有利于把控时局。第二,”笑意减弱,她认真看着惢姬,
“二十一年来我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很小的时候或许也想过,但时间流逝,早就渐渐放下,以至于忘却。最近同上官夫人对谈,我突然在想,”她顿了顿,敛三分郑重,“老师,我是谁”
这个问题的本质,同阮雪音查东宫药园案是一样的。
阮雪音想知道自己为何出生在行刑那一天。想知道其母为何便亡故于那一天。想知道所有这些是否与东宫药园案相关,如果她的确是崟君阮佋的女儿——
除了是他的女儿,她还是谁的女儿。
她的母亲是谁。
也就最终可以回答:阮雪音是谁。
我是谁。每个人终其一生难以规避的问题。
“老师,”竞庭歌再唤,颇恳切,“不只我们俩。连上官夫人都说,她强烈怀疑您是昔日故人,所以让女儿在祁宫试小雪。”
此事往来口信中已经提过。在阮雪音看来是几乎决定性的一项说辞。
“还有很多共同点,”话已至此,只好顺着竞庭歌策略继续推进,猛烈推进,阮雪音终开口,“老师夏日里常做给我们那道蜜糖凉糕,上官妧也会做。庭歌弹了十年那曲《广陵止息》,上官妧也会弹,也是一模一样。”
“我倾举国之力在蔚国全境筛查琴师所奏《广陵止息》版本,”竞庭歌接上,“没有第三个一模一样的。也许不够严谨,但迄今为止会弹这个版本的,只有我和上官妧。”
“以及,”阮雪音再接,“一月间上官妧突然告诉我,她母亲其实不是蔚国人。而是崟国人。老师,你也是崟国人吗”
“如果惢姬大人是崟国人,如果她们师徒三人从始至终都站在崟国立场上,而这长达逾二十年的筹谋只是为了今天,”
十几里外蓬溪山危崖边,视野开阔,云蒸霞蔚,一棵雄奇黑松之下顾星朗与慕容峋并立。正说话的是顾星朗,
“那么你我此刻已成瓮中之鳖,青川三百零一年,当朝祁君与当朝蔚君就要客死他乡了。”
慕
第三百四十一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三)
“都是隐了身份打好了盘算,悄无声息入的崟国境。若无人告密,谁会知道你们俩此刻在蓬溪山”
清越之声忽起,利而带了几分婉媚,颇似山鸟啼鸣。
顾星朗蹙眉,闲聊半个下午总算进了正题,刚到紧要关头。
这个竞庭歌,也不知直觉强还是运气好。
如此想着,回过身去,便见两个姑娘前后行来,颇有些灰头土脸之意,袖口裙裾皆沾了尘。
慕容峋也回身,也蹙眉,“园子里活儿很多么怎么弄得这般脏兮兮”
自然是对竞庭歌。
阮雪音旁观他竟真有些嫌弃意思,颇意外,心道顾星朗有轻微洁癖她是知道的,看样子慕容峋也有
这些个皇室子弟,她暗摇头,平日里不觉得,一朝出了宫,金尊玉贵之症一个比一个严重。
竞庭歌不理慕容峋嫌弃,接上方才话茬向阮雪音:
“所以我说啊,不过如此。点了灯,专了宠,置后宫佳丽于不顾,到头来还是不信你。不仅自己不信,还要撺掇得旁人也起疑。这般好心带他们入山,开蓬溪山先例,人家半分感激也没有,正张罗着怎么防范对付咱们呢。”
顾星朗淡笑,且笑且摇头,身后山峦云霭皆为幕布,他一身白衣在景前,越发显得月明风清,
“竞先生这副口才,当真说不过。”又去看慕容峋,“不过随口玩笑,经此一剖析,我是再不敢胡乱打趣了。”这般说着,朝两个姑娘抬手一揖,
“二位破例带我们上山拜见老师,荣幸之至,感激不尽。方才失言,还望海涵。”
竞庭歌一嗤,再次转脸向阮雪音,“所以我说你这夫君厉害呢。瞧瞧,拿姑娘这般有办法,能屈能伸,满口抹蜜。他不为国君,谁为国君”
拿姑娘有办法。顾星朗眉心一挑。晚苓也这么说过。张口圆场面而已,他暗忖,这就叫有办法了
阮雪音懒待理她阴阳怪气,看一眼崖边两人所站之处,淡淡回:
“你这会儿不是应该更关心,两位君上站的那个位置”
竞庭歌一愣,再看,秀眉显著挑起,“谁让你们站那儿的都下来,现在马上。”
慕容峋与顾星朗面面相觑,赶紧低头看脚下,只是一块黑石,大而平坦而光洁,旁边黑松形貌绝佳,整体意境甚好,故而两人行至此,才都觉合意,信步上来赏山景。
“这地方是她坐着弹琴的。”眼见两人还愣在当场,阮雪音再道,“我都不敢坐,从来只呆在边上黑松下。你们还是赶紧下来。”
巨石上二人如梦方醒,皆有些尴尬,双双负手抬脚。待走近,竞庭歌一把将慕容峋拽至身边,又向顾星朗道:
“快到饭点儿了,师姐夫,说好的你要劈柴呢我刚过来途经后院,那柴火可是半根可用的都没有呢。”
顾星朗眨眼,看一眼阮雪音,“哦,那我,现在去”
“有劳师姐师姐夫。”竞庭歌点头,煞有介事,再去拽慕容峋,“走。”
慕容峋被此急转直下之阵势安排得不明不白,走出去好几里方反应:“跑这么快做什么现在去哪儿”
竞庭歌已经撤了拽他的那只手,翻个白眼,大步流星,“再不走,等着顾星朗将你老底都套出来么”
“什么”
“什么。”竞庭歌黑脸,“好端端他干嘛拿阮佋跟你周旋”她同阮雪音来时只听到最后两三句,已经足够判断,“他是想知道,咱们此来,有没有同阮佋招呼。蔚国和崟国,有没有场面之下的交易,哪些交易,多久了。”
这般说着,四下一望,压低声量问:
“他没问你呆几天,什么时候离开吧”
“没有。”慕容峋答,看她两眼,“问了我也不会照实说啊。他或许没你想的那么多心思。我也不是你以为的那么,”
蠢。他一顿。没讲出来。
竞庭歌回看他两眼,也摇头,“不然怎么说无知者无畏呢。大半个下午我不在,人家指不定已经从你这里套了多少话,你还巴巴替人讲好话数银子。”
她右颊上蹭了一抹棕,像是土,又比通常土壤看着更细——
药粉
方才离得远,没瞧见,慕容峋伸手一抹,将那些深棕色从白皙面庞上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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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四)
惢姬不在屋内。
晚饭后出门散步是她多年习惯。阮雪音和竞庭歌谙熟路线,不消半个时辰追上,三言两语将意思讲明了。
天色将黑,春林阴影先于月色打在静悄悄山路上。
“国君自有国君命。”惢姬答,“天地君亲师。此事你们决定就好。”
并无恼意。两个姑娘细体会。此一句天地君亲师,更像是平淡揶揄。反倒那句国君自有国君命,听着格外幽深。
是命令的命。
还是命运的命。
混杂此间天色更添意味。
“毕竟要住下,房子是老师的,按主客之道,还是要征求老师同意。”竞庭歌接口。
惢姬笑了。
又。
“快六年不见,连书信往来都甚少,庭歌,你如今借理言事,真有些无所不用其极之势。记住,要融会贯通,也要点到即止。此一项,小雪做得比较好。”
褒贬难明。阮雪音心道,并不回应。所谓点到即止,有时候不过就是少说话。拿不准的时候,不出声,也叫止。
“至于早先那些问题,下山之前,我会给你们答复。”
竟然会给答复。
两个姑娘皆怔。
多年来所谓问答,不过是她们问,老师爱答不答。此番回来,她们已是做好了有问无答的准备,权将此行当作一场单方面推进。
是故下午轮番敲打而老师最终沉默,她们都很习惯,以为同过去任何一次一样,乍收稍,无疾而终。
竟然会有答案。
天已尽黑,一路无话,两人踏月色走回屋舍。翻箱倒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拿出来两条厚被,阮雪音掂了掂手中那条道:
“太厚了,这季节没法儿盖吧。”
“那没办法。”竞庭歌一脸无所谓,“从来没有过客人,被子都是咱们自己的,”这两条是她二人的冬被,“总不能让他们盖我们的薄被,我们盖这两床厚被吧”
这般说着,回身看一眼自己床上薄被,“我不行的。会热死。”
“他们是男子,比我们更怕热。”阮雪音道,将手中厚被放回自己床上,又将旁边薄被抱起来,眼见竞庭歌一脸正气纹丝不动,“当真不换”
“自然不换。让他盖我的被子都不错了。”竞庭歌气鼓鼓,再露嫌弃,“瞧你这点儿出息,顾星朗一个大男人,热就热了,大不了别盖光着睡。要你这般体贴。你这样拿着薄被去了,我给慕容峋一床厚被,倒显得我自私,不会为他着想。”
阮雪音颇惊奇,“你还会管别人怎么想”
竞庭歌一怔,“那倒是。走吧。”
两位访客正在那间格外通透的大屋内无所事事。
或该说放空。
更该说自得其乐。
一屋子案几柜架皆为竹制,在春夜山风中散着香。顾星朗往复于书架前,一本接一本书册拿下来又放回去;慕容峋正东游西荡一样样看屋内陈设,大到房梁小至砚台都仔仔细细视察了个遍。
两位姑娘抱着被子站在门口时,他一转身碰巧看到,画面养眼,且异常可爱。
她们进来,麻溜将三个低矮书几往两侧一推,又将矮几边上一应软垫归拢大致排了排——
算是铺好了床
“实在没人来过。没有多余的被子枕头。”阮雪音道,将东西放下,“只能委屈二位君上将就一晚。”
竞庭歌也放好厚被,双手互相拍了拍,站起来,“有的睡就不错了。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又嘟囔:“从前不觉得,棉花而已,竟这般重。”
慕容峋看一眼垫上行头,挑眉道:“我这条怎么这么厚”这条是竞庭歌放的,自然默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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