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第三百四十三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五)
“说的倒轻巧。”慕容峋应,竟果断,仿佛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过千百回,
“只要能定天下能安万民便可为君,那么问题来了。
同一家族,不止一人有此能力,君位该给谁
你不争,却挡不住旁人要争;你为眼中钉,自有人针对你。人不犯你你不犯人,人若犯你,你依然不还手
最后,我相信有此能力之人,每个世代不止一位。如果你们家有堪为君者,别人家也有,按你这套逻辑,家族荣誉乃至家族存亡都是不重要的,谁行谁上,你们家完全可以主动让贤,叫别人家的人才也坐一坐这君位。”
他接连说完,自觉畅快,长出一口气,“堂堂顾星朗竟会讲出如此理想化以至于幼稚的论断,始料未及啊。”
顾星朗也始料未及,黑暗中转头,见不远处慕容峋亦双臂交叠枕在脑后,侧脸轮廓坚毅,线条偏硬,但以他们几个月书信往来以及今番对谈判断——
此人不是心硬之人。至少比竞庭歌要软。
“你也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么——”他道,尚没说完,
“那么头脑匮乏,事事都要靠上官朔和竞庭歌。”慕容峋自觉接上,并不转头。
顾星朗一笑,默默转回来,“慕容兄勿多心。我并无此意。”他复仰头,继续去看顶上房梁漆黑一片,不知清凉殿里那些夏日星辰,此刻是否正亮着,
“只是你分析问题竟也这般条理分明,层层递进,我没想到。”
“以前也不会。”慕容峋答,“跟她呆的时间长了,总听她一二三四地说,不会也会了。”他一顿,终转头,也去看顾星朗。月色流淌在暗夜,只能大约瞧见轮廓,的确很完美。完美的脸,完美的脑子,只差一身匹敌其兄长的好武艺。既生顾星磊,何生顾星朗,顾家此代,确是大喜大忧。
好在有人帮他们解决了这道难题。
谁能想到呢。
他收回思绪,接上方才话头:“你跟阮雪音,你们俩对话,也这样吗相互一二三四,条理分明,层层推进。明明是枕边人,却仿如君臣谈话。”
顾星朗挑一挑眉,“我没觉得跟她是君臣谈话。她也不这么觉得。她和竞庭歌都自幼进山拜师门,从小便这么讲话。我就更不用说了。习惯一样罢了,反而更容易沟通。”
何止容易。根本默契,心有灵犀。他无声笑起来。
“说来说去,还是你运气好。”慕容峋轻叹,“同样是蓬溪山的姑娘,给你的就是枕边人,送到我这里的,”
他没往下说。
“知足吧。”顾星朗回,“她改写了你一生。”
改写了当朝蔚君一生的姑娘正躺在自己床上翻白眼儿。
对象是阮雪音。
“我说,一个问题没解决,你又起新思路,到底有完没完”
竞庭歌不快,本是要探对方的虚实,不小心又被占了谈话先机。
“这件事我谁都没说。”阮雪音道,哪怕对顾星朗,“纪桓二十二年前到过锁宁城,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此事不只有上官妧陈辞,顾星朗默认,纪齐佐证,我去冬回来,老师更是明明白白告诉过我。”
四个人,来自四个完全不同的立场站位,都作此说。所以并不是九成可信,此为事实。老师亲口拍板的事实。而她之所以在回霁都后分别向纪齐和顾星朗讨话,不过是为了多方确认。
众口烁黄金的局,最忌偏听偏信。
“所以呢你是怀疑纪桓同老师有关联,还是同上官夫人有关联他要参与东宫药园案,总得有路径吧如果她们都是药园里的人,那纪桓必定同她们其中一位相熟咯”她猛一个翻身坐起来,“不是吧,情债”
“不知道。”阮雪音依旧侧躺着,面向竞庭歌,没有枕头,被子一角让她扯了垫在脑袋下面,“现在差一个契口,去打开纪桓当年在锁宁城的暗局。”
“契口不就在霁都相国府难不成你还要去锁宁城挖”
契口确在纪府。过去几个月她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但出发前相国府一役,已是将事情翻上了台面,再要往下推进,会比较难。但她并不后悔,当面刺探纪桓乃必行之举。有了这一步,再往后才推得下去。
“且看下山前老师如何答复。”阮雪音答,“我始终觉得,苍梧上官家也是一道契口。上官夫人已经对你说了这么多,你就不能再加把劲,让她将整个故事讲出来”
“很奇怪。”竞庭歌道,歪着脑袋,“我每见她一次,都会拿到更多与老师有关的线索。仿佛她本就等着我去问,而一早准备好了要同我说。老师这次的反应也很奇怪。竟然要给答案,还是下山前给。这两天她等什么需要时间措辞”她努力撑一撑眼皮,有点犯困,但必须说完,
“你说,有没有可能上官夫
第三百四十四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六)
第二日是个多云天。
在蓬溪山,多云天和阴天的界限其实不分明。崟国全境,山林水汽充足,北境这片尤甚,以至于终年云霭。故而所谓多云天,不过是云层比平日更厚更低些。
低得直接流动在屋前。
顾星朗和阮雪音看星星到半夜,都起得晚。顾星朗相对早些,到阮雪音出房门时已入巳时,空气如常清新,在不见日头的天色下散着水汽微凉。
不像仲春。倒像早秋。
她径直去厨房,炉灶已冷,一盏小笼却有余温。她揭开盖子,里面两只八宝金糕。晚睡晚起,饥肠辘辘,她手脚飞快生火加热吃了,便算解决完早饭。
山林清寂,屋舍也清寂,出得厨房,隐约听见有棋子落盘声。
沉而响,该是象棋。
她循声往大屋去,见室内已经收拾停当,一应软垫床具皆归在西侧窗下。书几被重新搬到了中央,竞庭歌与顾星朗相对而坐,正在举子落子,慕容峋盘坐中间侧观战。
“大清早的,怎么下起棋来了”阮雪音走近,又四望,“老师呢”
“还早啊。”顾星朗反问,并不抬头,摩挲手中红车,看半刻,来了个大挪移。
很认真嘛。她暗挑眉,再近,看了一眼盘面。
“我们起来时,就没瞧见惢姬大人。”慕容峋答,指了指竞庭歌,“她说可能是出门散步或者采药了。”
也可能是去改进山线路。阮雪音心道。
“外间空气甚好,你们不要出去走走吗”
无人应她。连顾星朗也不吱声。她再挑眉,复垂眼帘去看盘上局势,确实胶着,无怪这二人全神贯注。
她颇无奈,收回视线。又觉不对,放眼再去看棋盘。
这个局。
她盯着黑红二阵半晌沉默,动了动眉心。
“眼熟吧”却听竞庭歌终于开口,不止开口,她抬头看她,“你们俩经常弈棋吗是他在用你的路数,还是你们本来就一个路数”
顾星朗闻言,也抬眼,看向竞庭歌。
“这个局啊。”竞庭歌转了视线,回看顾星朗,“我和她也下成过这样。就在我下山入苍梧之前,我们俩在蓬溪山的最后一局棋。”又去看盘面,若有所思,“完全一样吗”复看阮雪音,“一样还是类似我有点记不清了。”
阮雪音也记不太清了,所以才盯了良久。
但确乎是像的。
“差别只在,”竞庭歌继续道,依然望着阮雪音,“我以为你吃子已经够慢了。他比你还慢。但慢成这样,”再转头看双方手侧叠起的黑红棋。
“慢成这样,到此刻依然吃了你不少子,且一旦开吃,便是连吃。”阮雪音接上,语声淡淡,“所以我跟你说,这种力求结果只论输赢的游戏,不在快慢,算得远不如算得准。”
“瞧瞧,又端师姐架子来训我了。”竞庭歌嗤笑,不置可否,“只论输赢的游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总归谁先将军谁胜。两方都很有办法的时候,比的就是速度。差一步都是败。师姐夫,”她巧笑,微朝后仰细观棋盘,仿佛距离越远越易洞察,
“你太重美感了。布棋的美感,走棋的节奏感,过分的大局观。排兵布阵封我的路,确实招招奏效,但死水才会被封得自我瓦解,活水总能另辟蹊径。”
“所以这盘棋下成了这样。”顾星朗回,也笑,“所以我和你师姐下棋,很难推进,两个人都在排子留子,都想锁对方的路。比同你更难。但也因此,她和我注定要站在一边,因为打不起来。”
太像双关。阮雪音切断:“你们这也几乎是死局了。算了吧。”
“岂能算了。”竞庭歌挑眉,“好不容易同智名满天下的祁君陛下对一局,无论如何得分出胜负。”
“我也作此想。”顾星朗附和,“不是说此局
第三百四十五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七)
“君上此来,是要与草民讨论寂照阁”
“寂照阁乃本国机要,”顾星朗答,“按规矩,不该与任何人讨论。带小雪进去,已是冒了整个顾氏皇族之大不韪。且她在里面都看到了些什么,如何认知和判断各种情形,去冬回来,想必已经同老师仔细说过。除非老师有话要问我,否则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内容值得拿出来与您再讨论。”
“君上不方便说,草民亦不会问。只是君上方才称寂照阁乃祁国机要,此言有误。”惢姬抬眼,语意温和,“寂照阁是焱国机要,祁国是传承。”
一瞬深静,“整个大陆皆知,老师中立,隐居蓬溪山三十年,从未在言辞或行动上偏帮过任何一国。不知为何,”顾星朗应,笑意开了些,“方才这句话,让人觉得您对宇文氏格外青眼。”
惢姬依旧温和,辨不出情绪,“因为这句话为寂照阁正名,有意强调它属于宇文家君上,事实是值得也应该强调的。草民不会因为坐在对面的是祁君,就颠倒是非,指黑为白。”
“老师所言确为事实。”顾星朗回,低头看了会儿案上棋面,忽然起手,仿佛想试一步,终于作罢,“说到这个,有一点我想不通。老师便笃定,小雪来祁宫一定能说服我带她入寂照阁,还能看到河洛图”
“自然不确定。”
“就当此事成与不成的可能性对半开好了,”顾星朗点头,“倘若不成,她已经入宫为夫人,不可能再离开,您的爱徒岂不是为了一项很可能以失败告终的重任赔上一生命途她在后宫,甚至苦习十六年的本事都无从施展。我不明白,”
他抬眸,认真看惢姬,
“苦心孤诣培养的学生,您就这样有去无回地送走了”
“有去自有回。”惢姬平和,也去看棋盘上诸子,“她是阮雪音,她想走,便有法子走。君上或者一时想不到,但草民相信,真到了她想走那日,她能给您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制造一个顺理成章的机会。“
顾星朗波澜不惊,整个面庞沉静如水,但他自觉心下一跳,既烈且促,“什么机会”
“草民不知。”惢姬答,“这种小事,她自会想办法。草民从来不问。”
极隐而极淡的焦虑自心头升起,他将它们全数按下,继续道:
“小雪曾说,曜星幛可观趋势,从人到事,但持有者不能看自己的星官图。所以她从来没看过自己的。老师应该看过吧。您也看过我的吗”他凝眸,“所以才送她入祁宫。”
“君上心思缜密,传言亦不虚。”惢姬接上,比任何一次都快,“君上想听什么答案若草民告诉您,小雪于您,是祸非福呢。”
顾星朗面色不变,“祸福相依。世间万事盖莫如此。是祸非福,又或是福非祸,这些说法,都是伪命题。”
惢姬点头,似颇欣慰,“君上这么说,草民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
放心他不会因为某些说法或变故,轻易疏远阮雪音
还是相反
他没来得及问。
只听惢姬继续道:
“她自幼无母,亦不得其父喜欢。生在宫廷,有名无实,比寻常宫女更孤单无依。她四岁初上山时,根本不讲话。草民的话已经很少了,她更少,有问才有答,答话也是怎么精简怎么来。亦不爱吃饭。用药膳养了好几年,胃口才渐好些。独爱看书。春花秋月,夏蝉冬雪,那么小的孩子,永远坐在这间大屋的西窗下看书。”
这般说着,回转身去看西窗,一应软垫被枕还堆在那里,
“她冬天比较容易发呆,读不进书,尤其下雪的时候。书是摊在手里的,未免被草民瞧出来,她每隔一会儿也会伸手翻。但草民知道,她没有读进去。她在听那些落雪声。一坐很久都不会动。某程度讲,庭歌上山于她是件好事。有个同龄伙伴,还是这么口无遮拦语出惊人的同龄伙伴,草民一直觉得,是庭歌医好了小雪的沉默。”
她顿了顿,
“当然,小雪也医好了她。”
第三百四十六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八)
顾星朗开门自大屋出来时,雨势稍减。如网的声潮淡落至无,细密雨丝垂下来,轻盈不沾衣。远山依旧被雾霭深锁,若隐若现的黛色是天青幕布里点点画墨。
他四下望了望,一片空寂,比昨日上山时更显得冷清。凝神细听,厨房方向叮咣作响,忽又闻劈柴声,咔嚓几声,竟轻巧利索。
他心下一动,快步过去,果见慕容峋正在水槽边洗一盆青菜,笨手笨脚;竞庭歌蹲于另一侧,埋头敛首,颇专注,动作也大,竟是在——
杀鱼。
哪怕她容色神情皆肃杀已是常态,这么一位大美人蹲在厨房这种环境下杀鱼,画面依然有些,精彩过头。
慑目又震心。
顾星朗挑了挑眉,走进去,拍一下慕容峋右肩:“老师等在里面,让我告诉你,随时可以进去。”又看一眼地上蹲着的竞庭歌,“辛苦了,竞先生。”
竞庭歌正将鱼肚里污秽三两下掏出来扔至一旁,闻言也不抬头,冷声道:“得了吧。循着劈柴声来的,还不赶紧去。”
顾星朗一笑,抬步便往后院,却听竞庭歌再道:“这劈柴功她练了十余年,厉害得很。别看你是男人,一定不如她。这事儿啊,跟气力关系不大。”
阮雪音果然端坐后院中一方小凳上,两腿稍开,左手稳了稳木头,收回来与右手共执斧,一下,两下,第三下劈势落,但闻咔嚓一声松脆,木分两半。
雨丝细而轻,她裙发皆未湿,只周身蒙着层淡淡水汽。明明烟火气十足以至于有些粗鄙的事,被她使出来却全无地气,反而好看得紧。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