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是我多话了。你自有考量,无须答我。”她挪过去挨近他,伸一只手抚在他手背上。
“既为友,也有很多功利层面的考量。”他突然开口。
产业遍青川,目前看来,涉及的又都是钱财之事,自然有功利层面考量,还不少。应该也有许多博弈。阮雪音了然。
“至于你刚才说的问题,”他继续,“时间未到,终局未显,一应旁枝干系姑且先放着。到了该处理那天,一并处理便可。”
“他是一心忠于蔚国的么”她莫名有兴趣这个问题。听起来略蠢,但总觉得有讨论余地。
“难说。”
又是这句答。阮雪音眨了眨眼。
“他怎么夸你的很烦人对不对”清郁橙花香混在四月夜风里萦萦绕绕,顾星朗偏过头看她。
“对。”阮雪音老实答,“张口闭口好看不好看,将品阅美人当作头等大事。”一顿,尽量中肯,“他是这么表现的啊。是否真这么想,
第三百五十五章 别来无恙
最欢楼背后的小巷,也就是从此楼后门出来那条窄径。
而阮雪音口中神秘所在,与最欢楼其实平行,就在旁边的民居地下。
她甚少回锁宁城,对城中诸般并不熟悉,之所以晓得这间欢场,一因其名气大,二便是因,她每每过来,都要经过其后门。
总是下雨,她至此处。今夜却没有。
掀开厚重门帘,进得一家昏暗小酒肆。一如往日,她披了件浅茶色斗篷,掩着面,极易隐没在夜间室内暗沉光线中。
穿过酒肆,快步经过一段逼仄走道,右手边一间小作坊,专打制小件金银铁器,多年如此。她总在想,说不定下一次来就没了。
竟然还在。
经过作坊,走到尽头,左手边一道与墙体颜色极相近的深灰门帘,周遭漆黑,若非知情,根本不会被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了,如此森然环境,也很少有人敢掀帘进去。
阮雪音掀帘进了去。
是一段奇长看不见尽头的木梯。直直往下,陡且窄,宽度只够一人通过。锁宁城潮湿,踩着木阶吱嘎作响地走,越到下面,湿凉越重,好在是春夏天,并不觉冷,而尽头若隐若现的暖黄光晕,是鼓舞造访者就着一侧扶手走下去的全部动力。
终至尽头。
没有豁然开朗。
却是字面意义的蓬荜生辉。
墙壁灰败,被架架旧书掩盖掉大半。中间也是书架,一架排一架,矮而长,纷而密,其间通道极窄,书册层叠,看起来有些凌乱。
但满室光线盈然。似烫了金的暖黄色交错在被书架书籍切割的空间当中,无处无在,无孔不入,以至于那些明明残破的故纸也散发出历久弥新的深远味道。
太狭小,太拥挤,没有桌椅,只角落上一方小几。无论什么时候来,主人家都在那小几后慢吞吞写着小篆,花白须发,头上一顶墨灰色毡帽。
“来了啊。有日子没见你了。”
阮雪音卸下斗篷连帽,“老人家,好久不见。”
老者点头,花白胡须颤在满室灯色中,看不出笑没笑,
“别来无恙。”嗓音沉且厚,略微哑,“看完放回原处,别乱了。”
总是这句。她每次来,寒暄之语都简,最后以此句结尾。
阮雪音点头,那老者便再次埋头,继续写他的小篆。
灯烛皆置于书架顶端。每架上五盏,等距排列,故而满室通透。最初来,她总担心拿书时不小心惊动架顶,导致某盏灯就此掉下来。
会是大灾难,不止书籍纸张付之一炬,人也可能来不及跑。
却从未发生过。
不仅她来时未发生过,她不在的那些漫长光阴里,也未发生过。
所以这间地下书屋存活至今。
然后她结论,有些人们一直担心的事,也许永远不会发生;而那些没人想过的事,却一件件发生了。
周而复始,这些无法控制、骤然而起又莫名其妙的念头。她甩掉它们,熟练迈进其中两排书架间的通道,慢慢走,随意看,打算先浏览一遍。
太久没来。书的排列顺序已有些模糊了。
但老者的嘱咐很管用。这些书看似凌乱,却有排列规则,位置经年不变。来此阅览的寥寥访客,也都谨守规则,从未出过错。
木梯上吱嘎声又响起来。
阮雪音微挑眉。不是没在此碰到过其他访客,但今夜特殊,顾星朗在锁宁城,她不如以往踏实,总盼着谁也不要碰到为好。
哪怕陌生人。
遂又往里走了走,兜上斗篷连帽,凝神听脚步声。
错开便好。她盘算。书架多,书籍密,很容易错开。待对方挑好书席地坐下,自己也坐下,同一大空间,无数小空间,没人再移动,便绝难照面。
脚步声在木梯尽头消失。该是下来了。她凝神再听,没了动静。
也是,书屋内人人自觉,唯恐打破其间安静,更不好搅扰已经在的访客。自己走路,也是尽量不发出声响的。
赶紧找本书坐下吧。
她拉一拉斗篷连帽,遮住更多侧脸,在面前书架及目处扒拉。
没有她爱看的。权且随便翻一本,总归是打发时间等人。
她伸手去拿那册《长生殿》。
却没拿下来。
她怔了怔,旋即反应是有人在那头也正拿。
待要松手,忽又顺势拿下来。
对方先一步松了手。
两旁尽是故纸书册,只这本《长生殿》原本所在处空了。
空隙生,也就看到了彼此的脸。
认识。
阮雪音第一反应只是认识。
眉目英气,却阴沉,轮廓偏粗砺,与净白肤色不甚相称。
在她印象中,此人多年来皆是这般模样。寡言,独来独往,以至于桀骜。
但许是受此间灯色并满室故纸晕染,他此刻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桀骜。空隙很小,只够也只能看到五官——
阴沉之外,那目光里分明还有惊诧,以及更多复杂情绪。
更多是哪些,她一时体会不出。两人就着书架厚度寸许距离看了对方好半晌,更该说是反应了好半晌,阮仲先开口:
“我过来。”
他没出声。这句话是口型。
阮雪音默然在这头,隐忧升,下意识握了握那册《长生殿》。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低而轻,更多是气音。
两人面对坐下,却是错落相对,盖因架间通道实在很窄。
“今日。路过。就走。”
她不记得怎样同他说过话。很少。也许聊过几次,嵌在年节又或天长节喧嚣的崟宫人潮里。
未免对方问及为何路过,和谁一起路过,她答完,主动再道:
“你呢”锐王府在梓阳城。
“来办点事。”
为了那场不知是否真会爆发的逼宫,在锁宁城的排布她忍不住想。
梓阳在锁宁以南。也就是说,他正往北。如果锁宁城不是唯一目的地。
那个傍晚竞庭歌在蓬溪山屋舍外的表现再次浮上来。
如果此刻,她和慕容峋已经等在边境。
阮仲这场谋划,与蔚国有关么显然顾星朗一直存此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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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后会有期
阮雪音没有叫过阮仲五哥。
此为第一次。
自出生起,到知道有这个哥哥,到离宫上山,每年回来,交集甚少,对话亦少。她不爱说话,连父君都叫不出口的人,如何喊得出一声哥。
但许是因为入世有时日,如今有夫君。她在这些关系情分上的接纳程度比过去高了很多。自然要归功于顾星朗。
又可能因为她逐渐意识到,在锁宁城北那个翠竹掩映的深宫里,同为皇子皇女,她和阮仲是真正的同病相怜。都是孤儿。当今崟君总共四个孩子,其中两位受天大的爱护,另外两位受天大的冷待。她和阮仲,便是那两位天大的冷待。
还可能因为,话已至此,事关重大,实该相劝。也就在称谓上动之以情一些。
五哥。
而劝阮仲三思,也不止出于一点考量。
首先是对乱局的天然排斥。无论崟国是否为她家国,无论她对这片土地有情无情,锁宁兵变,皇室生乱,必定殃及无辜,甚至搅乱时局,而此事缘由,至少其中一项重要缘由,只是为儿女情长。
倾城倾国之恋,在传奇里是佳话,放进现世,不过一场少年冲动、得不偿失。个人情爱与大局众生,一定要分高下或许不公,但二者冲突时,前者总该是让步的。
再来是自己。东宫药园案真相未明,锁宁城一朝生变,如果因此导致整个崟国陷入混乱——
乱一朝,毁一场前尘。现下已经是证据扑朔,前尘迷离,再要闹起来,新的废墟必将掩盖旧的,便更没有二十多年前的东宫药园案什么事了。阮佋若因此殒命,她还会痛失一位关键人证。
或许,她应该去见见阮佋。这位血缘上的父亲。
最后是阮仲。论心硬她不及竞庭歌,但也算不得什么菩萨心肠,若阮仲一定要为此冒险甚至甘愿赴死,以她性子,不会过分相劝。
但今日偶遇,亲见了那些阴沉隐忍之下的坚定,甚至真诚——
如果不是错觉。
那么应该劝一劝。
真心值得敬畏,真心之人该被善待。此为她和顾星朗共识。
满室暖黄光晕,两人交错而坐,狭长通道间她有一页没一页翻着那册《长生殿》。
——“那信是他被围最后几日写的,他心知必死,只与我许诺,如有来世,当对酒当歌,诗画一生。”
有些看不得这种话。她默摇头。自从去了祁宫,或该说是最近几个月的变化,从前看了无动于衷的词句,渐渐都有了心绪相应。
阮仲也拿了一册书在翻。瞧不见书名,以她对这间屋内书籍了解,光看封皮,像是《穆天子传》。
再无人语。时间流逝,阮雪音掐着点,终于起身,向对方一颔首,
“我得走了。”
要说一句后会有期么她颇犹豫。有时候无期更好。无期,也是一种安宁。
“后会有期。”却听他道。这通道太窄,他席坐其间略局促,此刻仰着头,展了一个微笑。
就是《穆天子传》。阮雪音一低头看到了书页上行文。
他没问自己往哪里去。
甚好。她暗庆幸,微点头,算是应了这句后会有期,拢一拢斗篷连帽,放轻脚步转身离开。
马车已经等在最欢楼后门外。
华灯已繁,正是楼中歌舞升平时。极少有人在这时候离开,所以巷间只有那一辆马车。
“难得来了,不进去见识一番”
阮雪音掀帘上车,看到顾星朗那张脸,方才沉郁忐忑情绪稍得纾解,忍不住打趣。
顾星朗却非常认真,以至于严肃,干咳一声答:
“我是会去这些地方的人吗相比这里面,我更想去看看你的秘密花园。”
阮雪音一怔,“下次吧。”
顾星朗却较真,“干嘛下次下次再来不知道猴年马月。这都到门口了,”掀窗帘朝巷中望,“为何不让去”
阮雪音忙拍开他手将窗帘放下,“今天不合适。走吧。”
顾星朗微撅嘴,“但我很想去哎。你呆过的地方我都想去看看。”
撅嘴这种情况怎么处理能喊涤砚沈疾进来参观么堂堂大祁国君,非亲眼目睹谁敢信
“今
第三百五十七章 差之毫厘
此人当真沉笃么
马车一路往东北方,阮雪音心下叨叨,再看对方时也多了三分怨怼。
“只是去看一眼。”他倾身,抬手捏她脸颊,“干嘛这么严肃”
“一时沉得住气胜过所有人。一时又莽撞至此。你明知去了也无果,若猜测属实,人家瞒的就是你,又岂会让你看到。”
“我又不看他们。”顾星朗好笑,“他们看我就好。”
阮雪音一怔。
“你就是要他们看见你。让他们知道,你知道了,至少猜到了。”
“嗯。”升调,一副理所当然模样,“无论是何盘算,反正我这边有数了。接下来如何动作,还动不动作,看你们的。”他坐过来,挨在她身边,一笑,
“主要看你师妹的。阮仲嘛,总归已经和我摊过牌,拿城池换名声;为求胜局又向慕容峋借兵,没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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