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阮雪音再怔,“是吧。”她答,“据说打两个同向的结,亲手打结的两人就永远不会分开。跟结发结同心一个意思。”
棠梨点头,满目神往,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看向阮雪音狡黠一笑:“夫人是因为这个才在殿中栽种结香吧”
“什么”
第二百五十五章 雪霁闻私语
雪后初霁,是个晴天。
阮雪音从挽澜殿出来,颇觉神清气爽,除了饿,整个人状态相当不错。
昨夜无梦,睡得也踏实,记忆中她没有过这么好的睡眠经历。
许是挽澜殿的床好她有些尴尬,拒绝再归结为其他缘由。
睡得好而万事好说,此为阮雪音其人一大特征。她走在御花园鹅卵石径上,光彩照人,云玺看在眼里,暗忖夫人面色确是从未这么好过。素来只是莹白的双颊隐隐透出粉晕,如桃李清艳。
园中往来宫人自身边经过,纷纷行礼,不知是否错觉,阮雪音觉得他们躬身幅度比以往都大,面上表情也颇古怪——
很是恭谨,又像含了笑意,那若有似无辨不大清的笑意——
有些瘆人。
她狐疑,保持步速,暗忖自己昨夜在哪里过的,总不至于合宫知道了晚间下雪,御花园根本没什么人,她乘辇过去,瞧得一清二楚。没什么人看见她去,也就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她留宿。
挽澜殿的宫人总不敢乱嚼舌根
形形色色各路人马走过,表情、举止、气氛惊人一致,她愈加狐疑,打算转身问云玺,便见几丈开外一名鹅黄宫裙少女正亮着嗓门儿呼来唤去,正是淳风。
阮雪音犹豫,考虑是否要避开这位祖宗,毕竟这个时辰出现在南御花园往折雪殿去,形迹可疑,不好解释。她回身唤云玺准备绕道,尚未开口,被眼观四面的顾淳风逮了个正着,
“嫂嫂!”
她满面春风,衬着鹅黄冬裙粉嫩脸蛋,雪白风毛荡在领侧,叫人望之生悦。阮雪音无奈,思忖实在要糊弄也是能糊弄过去的,而这姑娘实在讨人喜欢,遂展颜一笑,抬步过去:
“殿下在做什么”
一众人正围一棵白千层团团转,主干上搭了梯子,有宫人攀在高处仰面探手,似乎正往树枝上挂东西。
阮雪音歪了头去瞧,顾淳风却目光熠熠盯着她:
“嫂嫂今日气色真好。笑得也好。从没见你这么展颜笑过。”她嘴角扬得快上了天,凑过去继续小声道:“想来九哥气色比嫂嫂还好,我今日还没见着他,一会儿就去。”
阮雪音一呆,凝眸看向对方:“殿下你——”
顾淳风嘻嘻一笑,转了头往树上看,“嫂嫂你瞧我这听雪灯制得如何”
听雪灯
阮雪音更加莫名,也转了头又去看,“这是听雪灯”据说听雪灯绽白光,能照亮整个霁都夜空,其制作工艺多年来不为人知,破解难度主要落于两点:
其一,只是点火,为何能明亮至此,区区一百盏便可光耀全城;
其二,火光向来为红黄橘一类色,听雪灯发出的,却是白光,玄机自然在灯罩上。
顾淳风嘻嘻再笑,豪迈一摆手,“自然不是。嫂嫂你也知道我喜欢这些奇巧玩意儿,凡碰上都要研究研究。听雪灯在挽澜殿顶摆了百年,我从前好奇,但总不能拿下来一探究竟。又因没见它亮过,想猜原理也无从猜起。”她一脸灿烂,语声雀跃,
“昨晚终于见着了,灵感哗哗来。反正合宫兴奋都没人睡,我便也不睡,连夜赶制了这灯出来。效果如何,今夜点了便能见分晓。”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再次凑近阮雪音切切道:
“此处离挽澜殿近,我想着,如果是借了些地利因素,比如前人依据什么原理计算出这附近亮灯才有如此效果,那么我的灯挂得离挽澜殿越近,越可能成功。若是不成,”她一顿,“还请嫂嫂最近多去挽澜殿,让我再看几次,必能有所悟。”
阮雪音已经顾不上感叹淳风也不是全不学无术。
她花了几息时间消化这段话,瞬间——
虽雪后初霁却晴天霹雳。
昨夜点灯了。
自然。
当然。
不然呢
所以每个经过的人都那副表情,那般举动,谜一样的微笑,一埋到底的鞠躬。
她不知道,同一时间挽澜殿前庭内顾星朗也在经历类似的震惊;而他经涤砚提醒反应过来昨夜点了灯的时候,她正在浴池边对着那些粉痕满心下抱怨。
与如此天下尽知的尴尬相比,那些粉痕算什么
祁太祖为何会定下这种规矩
亲历方得真知,若非成了当事人,她从来没以这种思路衡量过“夜宿挽澜殿”一题。
当真是,极不合理,简直反人性。
“听说九哥自八月起便自己睡在挽澜殿,没去过别处。”淳风依然凑在旁边,神秘兮兮,语气高深,“这一朝动起手来——嫂嫂,你保重。”
阮雪音正受困于昨夜点灯之恼。
初时没听懂这句话。
也不过两瞬,她全然反应,瞠目结舌看向对方:顾淳风尚未出阁,这满脑子坏水儿都哪里学来的
踏入折雪殿,庭间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箱子托盘只进不出。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夜宿挽澜殿(七)
挽澜殿的沐浴之所,不是浴桶,是浴池。
烟波浩渺,水流摇荡,阮雪音浸在偌大一池温水中,再次生出被拉入深海之错觉。
就像昨夜。
他含了她耳垂哑声说:
会不太舒服。我尽量轻些。
哪里是不太舒服。
很疼。非常。
她是习医之人,不是没有准备,但全然超出预期,很久都没缓过来。
纸上得来终觉浅。
这般想着,顿感水温也高起来,整个人又开始发热。
“得加些凉水。太热了。”她说。
云玺伸手浅浅一试,“不热啊。夫人平日里洗得比这烫多了。”
阮雪音和竞庭歌一样,怕冷,沐浴水温也比一般人高。
“那便是泡得太久了。起来吧。”她真有些上不来气,从昨日回来到此时,不过**个时辰,已经浴了两次。而根本没怎么吃东西,此刻终于觉出饿来。
于是出了池子,拭干身上,穿戴整齐,立在镜前任云玺给她擦头发。
然后她看到脖颈上那些粉痕。有浅有深,有些还隐隐发紫。
她呆了半晌,没有吱声。但该当是神色不太对,云玺感觉到了,顺她视线一瞧,明白过来。
“夫人宽心,沐浴时奴婢细看了,没什么大碍,回去擦些膏药过几天便该能好。好在大部分都在衣裙遮蔽之处,又是冬天,脖子上这些,穿领口较高的衣服也能掩上。”
大部分,都在,衣裙遮蔽,之处。
阮雪音僵在当场,根本没法接话,也根本不能再直视云玺。
如此私密之事,竟就这样彻底落在第三人眼里,皇室之中,以及世家大族,都这般全无**可言吗
确无**可言。凡事要人照料,沐浴都要人帮忙,如何藏得住事
她如鲠在喉,脸上白了又红,终于心下埋怨起顾星朗来。
此人为何不能,稍加克制些
顾星朗觉得自己非常克制。下了早朝,他马不停蹄出宫,临近正午,总算结束上午日程回宫,也总算能歇歇脑子。
便想起昨夜之憋屈来。
当真憋屈。好几次濒临失控他都想丢了那克制。
但她车马劳顿回来,一早说了困倦,又是初次,他真有些舍不得,怕她受不住。
舍不得她,便只能舍了自己。他全程绷着半根弦,努力悬三分理智,不敢太重,不敢太急,不敢折腾她太久。
结果就是,顶多一个时辰他放了人,积压小半年的火气只发出去不到一半。
憋屈至极。
但今晚没得商量。他默默想。让她歇了,也让她睡到自然醒了,今日一整个白天也够她吃喝进补调整状态了。
今晚他要怎样便怎样。绝不手软。
这般想着,满下里憋屈总算得了些纾解。
涤砚跟了一上午,至此刻仍没寻得机会言听雪灯之事。但自然是要提醒的,晨间宫外来报,整个青川已经炸了锅,他必须问他要个旨意。
“君上,”他犹豫,不想扰他休息,终觉得不能再拖,“听雪灯亮,青川议论之声如沸,如何处理”
顾星朗一怔:“什么”
涤砚眨了眨眼,“就,昨夜不是点灯了吗微臣就是问问,是否有后续事务须跟进”
他忐忑,暗道这人断片儿了还是压根儿忘了昨夜之举会引发祁宫点灯不能吧。
顾星朗真的忘了。
至少昨晚热血冲脑门将人抱入床帐时他完全没想到此节。
今早起来听雪灯已熄,他忙着上朝又紧赶慢赶出宫,此刻想想,晨间在各营中气氛是有些异样的。
居然点灯了。
不是不能为她点灯,没什么可懊悔;但此事重大,且他并不想将如此私密之事以这种方式昭告天下。
对于太祖点灯的规矩,他作为继承人,自然清楚其逻辑,但因着观念差别,一直持保留态度。
事出而点灯,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彼时彼刻他在做什么如此过分旖旎、过分引人遐想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夜宿挽澜殿(六)
便在第二日晨间,刚入巳时,慕容峋下了朝直奔静水坞。
竞庭歌昨夜睡得晚,加上心思重,还未起。他坐在正厅等,日上三竿,人终于哈欠连天走出来。
她一向精神,如此倦容,实属罕见。
“你昨晚就知道了。”他道。
竞庭歌神思怠怠,有气无力往桌前一坐,“什么”
“夜宿挽澜殿的是阮雪音。不是纪晚苓。”
所以你昨夜看我像看傻子。
竞庭歌挑一挑眉:“怎么,你这是一大早收到确切消息了”
“何止。整个青川都传遍了。不知阮佋正何等得意,一向不正眼瞧的女儿,居然袭了明夫人之路,成为大祁第二位名垂青史的宠妃。还是顾星朗的宠妃。这么一个审慎、沉笃、万事算计于微处的人,”他终没忍住一叹,“居然会点灯。”
竞庭歌觉得前半句耳熟。回忆片刻方想起来彼时在煮雨殿,上官妧就作过此预测。大祁史上第二位名传千古的宠妃。她虽有些感应,到底因为对方诛心意图过重,而多少将其归结为了危言耸听。
至于后半句,有关顾星朗竟会点灯之叹,她也认同。
依据史载,祁太祖顾夜城是豪兴之人。换句话说,是性情中人。这样一位开国君王为宠妃设灯点灯,行此浪漫之举,完全合理。这也是后世理解“夜宿挽澜殿”典故的核心逻辑之一。
但顾星朗不是。在整个大陆经年累积的认知里,当朝祁君心思深沉、行事缜密,城府为历代祁君所不能及,甚至在青川三百年历史上诸君中都堪称翘楚。抛开祁国民众对其“宽仁”之评价,在当今能人志士看来,顾星朗是真正的政治家,深谙忍、藏、妥协、斡旋博弈之精髓。
这样一个人,不会做过分浪漫色彩的事,不会纯粹发乎于情,尤其针对这一朝祁国后宫之局面。
所以慕容峋用了“居然”。
这是一个好思路。竞庭歌想。顾星朗为阮雪音点灯,究竟是完全发乎于情,还是情与策略兼有,还是重策略——
目的是将她彻底拉入祁国阵营。
——这样的揣测,可以有。如果那丫头被泼天盛宠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而想不到,就该有人提醒她。
不知上官妧是否想得到这一点。如果想不到,那么也该有人提醒她。
该如何与上官妧日常联络呢上官家那边,还有招吗
“阮雪音到底什么水准”见她半晌不言,慕容峋再开口。
“什么什么水准”
“除了会观星、使曜星幛、师从惢姬自然脑子也不错,还有呢世人对这位崟国公主所知甚少,包括容貌也从无说法,你也不说。有本事让顾星朗点灯,总不会姿色平平”
“慕容峋你当真死性不改,一聊姑娘就是容貌。”
“我这是正经论事,”慕容峋一脸认真,“早先你不告诉我阮雪音入祁宫之目的,也不明确她立场,无事发生,放着便放着。但如今祁宫点灯了,”他一顿,“无论她初衷为何,青川时局她都必定要入,那么对于这个人,我需要了解。”
竞庭歌略想一瞬,倒了杯水小口饮下,方缓缓答:“很美,很聪明,博闻强识,行事冷静。她跟顾星朗有一个共同点,都非常沉得住气,很能藏心思。顾星朗也许是后天练就,她是天生的,性格如此。”
慕容峋倒吸一口凉气,能让竞庭歌讲出这种评价——
“她这般有实力,你早怎么不说”
“这还用说你看我不就知道了她是我师姐,自不会比我差。老师瞎吗”
竟然很有道理,以至于无可辩驳。只是八公主阮墨兮美名太盛,他总以为阮雪音是不够好看的。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