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凉意却没有继续往下。
漩涡骤停,暴烈海水亦止了搅动,灼灼热气倏忽拉开距离。
她有些怔,不知今夕何夕,不解此地何地,只下意识想到一句:可以走了吗
而第三次失了重。
彻底失重,整个人悬了空,他将她打横抱起来。
风声忽起。该是他疾走带起的风声。
风声四起。呼呼刮过耳边,由暖至凉再至微冷。
她看不清周遭事物,廊道盆栽快速从眼前掠过,纱帘也掠过,寝殿门口两名宫人的脸更快地掠过。
她没看清他们的脸,也就没看见他们的表情。
但该当是都抬了头。
而她越发不能直视周遭人事,不能思考,不能反应,整个人颤得厉害,不知是冷还是怕。
只有他环在她周遭是安全的。她伸手抓住他前襟,将脸完全埋进他怀里。
风声更大。不止是走路带起的风声,还有巨大纱帘落下的气流声。
宽阔大理石阶上的纱帘。玉白色一重重总共七重的纱帘。
顾星朗抱着她,分明在一阶一阶往寝殿深处去。而那些纱帘,重重叠叠影影绰绰,如落雪的沉月光的白,分明在一层层一重重放下来,隔绝他们与门外的冬夜,半道深渊,万丈红尘。
纱帘不会自己落下来。自然是有人在放。上一阶,落一重,最后一重轻纱轰然落下时,风声也止,众声皆止,而她终于不再悬空,不再失重,整个人软绵绵触了底——
这方床榻比折雪殿的更宽大,这方天地充斥了他的气息,既暖且燥,如倦鸟归林。
她知道又不知道。确定又不确定。她抵不过漩涡抓不住浮萍,除了沦陷别无他法,却始终揣了残存的一丝不甘。
几乎本能地,她再次抬手去抵他胸口,试图最后给他一次警醒,一个反悔机会,也给自己,片刻机会。
他完全不想要这个机会。他气息深重,他擒了她手腕锢在两侧,玉白龙纹锦帐铺天盖地落下来,他的吻也铺天盖地落下来。
长夜深寂。
紧闭的窗将飞雪月光通通拦在万丈红尘外。垂落的帘一层叠一层,将春日莺啼和锦帐摇曳挡在沉沉天水间。
两名宫人放下了所有纱帘,呆立在寝殿前也忘了今夕何夕。
冬夜静谧,更深露重,重重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夜宿挽澜殿(二)
复命我自己的事,跟你复什么命
她怔忡一瞬,自觉精力不济也不想同他掰扯,道:“太困了。回来收拾完就睡了。”
十日没见,居然还是睡觉最重要。重要过十日没见,山水相隔。
这般想着,他心生怪异,暗忖自己跟睡觉较什么劲
“看来此趟回去,收获颇丰,费了不少心脑。”
确实费了些心脑,却没什么收获。阮雪音暗道,默默叹气,又深觉此刻状态不佳,无从讨论。
也没想好要不要同他讨论。
“改日吧。脑子还乱着,听了许多话,却没消化明白。待理清楚些了,再来向君上讨教。”
她不是没这么跟他说过话。
三分距离,三分客气,三分你是你我是我“君上臣妾”的规矩。除却一些非常时刻,一些防不胜防心意相通的时刻,大多数时候,他们其实都是这么对话。
但他今晚很不喜欢这种对话方式。也不喜欢她此刻表现。
“你要一直站在门框边说话么”
阮雪音再怔,这才抬步进去,“君上找我何事”
她实在犯困,想回去睡觉,风雪中乘辇过来勉强打起的五分精神被暖阁的风一吹,又踪影全无,烟消云散。
不喜欢。很不喜欢。这人为何冷淡至此,比走之前更见冷淡,就半点不想念——
霁都和祁宫么
他心下埋怨,更加不爽,沉了脸道:“找你过来自然有事。”
有事就说,说完我要回去睡觉了。阮雪音也不爽,第一次觉得此人磨叽——
不仅磨叽,还自私**,想传旨就传旨,完全不顾她为了守十日之约山高路远日夜兼程跑回来——
如期回来了,总能让人先睡一觉休息好吧
“过来。”
顾星朗已经起身走至暖阁西侧长榻边——
这方长榻其实是茶榻,也可作棋榻,需要饮茶或下棋时将相应的案几放上来;平时就是一方软榻,占着西侧窗下整片位置,供冬日午间或随便什么时候养神小憩。
他手里还拿了一张纸。似乎就是方才在书案前凝神看的那张。
该是确乎有事。阮雪音不理他平白黑脸且语气强横,依言过去,“出什么事了吗”
顾星朗坐下,顺手将那张纸递给她,“自己看。”
阮雪音接过那张纸,该是一封信,刚看了两行,秀眉挑起。
“阮佋要嫁阮墨兮去蔚国给慕容峋”
这可真,不是小事。
阮仲怎么办
那个丫头呢
顾星朗坐在榻边,阮雪音立在他跟前,就着此般距离,他才发现她脂粉未施,一张素脸莹白如玉,周身散着淡淡暖香。
沐浴后特有的温水香,糅着若有似无橙花气。
一时心下碾转,也不知是被什么碾着,腾空又落下,荡开又收拢,直至阮雪音一脸询问目光熠熠盯得他不得不回答问题——
他干咳一声,“嗯。今夜刚到的信报。崟宫还未正式送出书函,蔚国那边也无动静,是我在锁宁城的人拿到消息先递回来了。”
“君上当真在青川各国布下了天罗地网,什么事情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还是错失了不少。”他若有所思,语意沉沉。如此布置自他即位后才有,终究迟了些,许多事情,没能防患于未然。
“那阮仲之逼宫——”
如果所为之人当真是阮墨兮,此事一出,他极有可能提前动手。
“不好说。”顾星朗接口,“逼宫事大,经不起一时意气一念冲动。他若这点忍性都没有,也便没什么可能成事。”
“但阮墨兮都嫁了,他还——”
“嫁了也可以抢回来。”顾星朗抬眼看她,一脸没所谓,
“古往今来这种事还少么他若没准备好,为阻止阮墨兮出嫁强行动手,不仅留不住心上人,还会断送自己一条命。留得青山在,待时机成熟一击即中,登上君位再图蔚国,要夺回佳人,不是不可能。”
“抢来夺去,好好的姑娘家被你们说得仿佛一件东西。”阮雪音神色淡淡,语声也淡,“究竟是为佳人还是为个人野心,不知阮仲自己想明白了没有。”她看一眼顾星朗,
“这事你要管么”
顾星朗挑一挑眉:“我管什么关我何事”
“他不是请你帮忙,愿意拿崟东五城来换”
顾星朗笑笑:“等他拿得出崟东五城再说。他只是请我正名,又没找我借兵。”
所以他找慕容峋借兵了
——如果是,慕容峋此次又会否接受阮佋递过去的橄榄枝蔚国在崟国这场隐而未发的内乱里,究竟什么角色,何种盘算
而阮雪音想的是,他日锁宁城当真闹起来,自己要作何反应坐山观虎斗
以及竞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夜宿挽澜殿(一)
酉时过半,阮雪音入得长信门,天已经黑了七八分。她甚觉疲乏,本就质量不高的睡眠因着连日车马劳顿,更是将人逼上了困顿之绝境。
雪未停,却也不大。云玺带着棠梨撑着伞在第二道宫门口迎候,见到人时对方眼皮子直耷拉。她不敢多言,接过不多的行装扶了阮雪音便往折雪殿回。棠梨捧过一盆树枝,枝干光滑,顶端泛黄,看着甚单薄,像是从什么树上截下来的一段。
她心道怪哉,夫人出趟门怎么还带半截儿树枝回来
主仆三人进了折雪殿,阮雪音目不斜视,耷拉着眼皮便往殿中疾走。至廊下突然想起来什么,回身吩咐道:
“那截树枝就留在盆里,别挪,明早我起来再处理。”
明早
“夫人,那这会儿——”
“沐浴更衣睡觉。”
因着身困体乏,阮雪音头一回觉得沐浴有人伺候是件幸事。她懒待动弹,整个人浸在热气香雾之中,暖意随温热水流渗透每个毛孔,将神魂也蒸得绵软。她微眯着眼,感到前所未有踏实。冬日寒冷,身上其实并不黏腻,但天知道这样昼夜奔袭了四五日而突然掉进热腾腾浴桶里,是怎样不可言不可说只能意会进而沉沦的救赎。
热气包裹,暗香袭人,她昏昏沉沉衣来伸手穿好寝裙,又昏昏沉沉一步三晃总算挨上了枕头。
这方床榻真暖,身下褥子真软,锦被如棉花如云朵如三月阳春,裹得她长长舒出一声叹,下一刻便遁入梦乡不省人事。
梦里又是雪天,竹林深宫,一个初生儿正在啼哭。如此温暖,这般香软,为何要哭呢风声乍起,她唬得一跳,凝神去听,才发现那潇潇风鸣中簌簌歇歇之音格外大,簌簌歇歇,像是雪声可方才画面里那些落雪,轻柔舒展,分明没什么声音。
又哪里会有这么响的雪声呢她蹙眉,突然疑惑那啼哭的初生儿是否就是自己,雪音簌簌,几近悲鸣,为谁而悲,又缘何而鸣她浑浑噩噩,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恍惚中听见有人叫自己:
夫人,夫人醒醒。
云玺
云玺怎会在锁宁城,又怎会出现在这一年。时光倒流二十年,一切刚刚结束,一切又重新开始。
夫人,醒醒。
还在唤。而自己究竟在何处呢摇篮里的婴孩,又或画面外的目光
她终于听得不耐烦,掀了捂在头顶的锦被,费力睁了双眼,却见湖色纱帘重重叠叠,晕在柔暖光海里漾着不真实的彩。层层滢彩间有一张脸,瞪着一双眼,正是云玺的脸,云玺的眼。
“夫人快醒醒,御辇到了,君上让您过去一趟。”
过去去哪儿
她浑浑噩噩,昏昏沉沉,不知此为梦境还是现实,半晌方张口问:“过哪里去”
“自然是挽澜殿。夫人睡糊涂了。这就起来吧,奴婢速速给您更衣。”
挽澜殿刚回来,刚躺倒,刚睡暖被窝,去什么挽澜殿
“不去。”她翻身朝里,再次拉高被子捂了耳朵。
“夫人您可别闹了,御辇就在殿门口,涤砚大人也在雪里等着,这是圣谕啊。”
阮雪音只觉一大口闷气涌上心头,酝在胸腔无论如何不能靠意志消化。她什么都无所谓,万般俱能适应,唯独讨厌睡不够觉,更讨厌在困极之时被强行拉起来——
还是拉出这么暖这么软的被窝,再次裹一大身行头钻进风雪里。
“夫人——”
便见阮雪音腾地翻身而起,掀了被子,盯着云玺恨恨道:“现在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
“刚过亥时。夫人睡了一个多时辰。”
才一个多时辰!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她怔在床上半晌,心脑打架,想到这会儿如果是竞庭歌,一定熄灯钻被窝说不去就不去。
但她不是竞庭歌。她在某程度上对于规矩的遵守,诚如那丫头所言,像是与生俱来,二十年静静流淌在血液里。一个公主的天分。
她依然浑浑噩噩,依然拎不清今夕何夕,但她下床着了地。云玺三下五除二给她套好了行头,拿上了斗篷,回身一看头发还没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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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陌上无花迟迟归
说是没叹气,晚膳后出门散步,依然是一路向北往折雪殿方向。
自然是走不到折雪殿的,大门紧闭,里面也根本没有他想见的人。用涤砚的话说,不过是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心之所至,管不住腿。
这种话自然也不可能说出来。从阮雪音走到今晚,连续七夜,夜夜都是同一条线路。已经入冬,御花园景致不算太好,一行人提灯慢行,更显得长夜萧寂。好几次涤砚都想劝他转身进采露殿喝口茶,或者换条路去披霜殿聊会儿天。
如此孑然独行,像极了他初登基那几年,真真一副孤家寡人模样,年纪轻轻,叫人看了难受。
然而皇天从不负思虑,心心念念终起回响,到这第七夜,线路还是那条线路,半途上却终于杀出来了人救郁郁少年于水火。
“君上万安。”
“这么晚还出来。也不多穿些。”
纪晚苓不喜披斗篷,宁愿内里多加两件,二十年来一直如此。
“臣妾看着穿得不多,其实暖得很,君上知道的。”她莞尔而笑,一如十来岁时。
顾星朗也微笑:“那就好。冬日受凉好起来慢,注意些总没错。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披霜殿距挽澜殿近,都在御花园之南,此刻两人所在却是到了北边。
“君上夜夜往这边走,臣妾要找你,只能也跟过来了。”
顾星朗一愣:“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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