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庭歌以为,胸怀大小,天性其二,关键还在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素日里胸怀博大之人,不见得能接纳公主殿下的活泼性子;事事计较看着小心眼的,也可能独独对殿下百般包容
第二百二十章 水风空落眼前花
“淳风来晚了。”也如黄莺归林,入得水榭后她敛了步伐,至正中央标准一福,“九哥恕罪。”
“九哥”这一呼算家宴的礼数,并不逾矩。
顾星朗温然一笑:“知道是家宴便不必拘礼。入席吧。”
乍看之下,顾淳风言谈举止与过往并无太大出入。那活泼意味虽由日光的浓渐变成月光的淡,总归基底还在;唯一较为显著的改变是,她注意力似变得集中,也不再如以前那般热衷左顾右盼、四处挑话头——
顾星朗发话,她乖顺应了入席。侍奉在侧的是阿忆——
除了竞庭歌,所有人都甚觉不惯。
太多年了。在座众人中哪怕阮雪音和上官妧方入宫大半年,整整大半年,也已经非常习惯此种场合下淳风身边立着另一个人。
仿佛只有那样一张脸,才应该,才能,出现在当下画面中的那个位置。
时间之力,大抵如此。
以至于心情复杂如上官妧,也忍不住朝那个位置多看了两眼。
而她和顾淳风都坐第三席,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偏不倚,正相对。
“瑾夫人总朝我这里看什么”顾淳风煞有介事摸一摸耳际鬓边,又低头去看前襟裙裾,“可是我有哪里不妥当”似乎检查了一遍无所获,她看着上官妧再笑:“还是我今日带的婢子你从前见得少,不习惯”
她从前都是叫“瑾嫂嫂”。无论私下还是正式场合。
场间无人料到顾淳风会入场便发难。
阮雪音微不可察蹙了眉。
但有一个人或许料到了。或许他从头到尾就在等这一刻。
她轻转了余光去瞧。
顾星朗低头在喝茶。顾淳风话音一起他就端了茶杯,除了涤砚没人注意到。
因为在喝茶,他没办法立时出言阻止。
所以顾淳风没有停。
“那可没辙了。我那多年大婢现已出宫,一去不回。我尚未嫁,她却先我离了宫,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多拜谢瑾夫人所赐。”
“筵席之上,还有瑾夫人母国使臣在,胡言乱语什么”待顾淳风最后这番话吐毕,顾星朗手中半杯茶也终于啜完,他不悦,放下白玉杯轻斥。
淳风横眉望过去,见对方面色微沉,欲言又止一回,终是闷声道:“臣妹失言,九哥恕罪。”
顾星朗继续多看了她一瞬,似是警告,转而向东侧第二席和声道:“朕这妹妹自小被宠得过了,行事无状,出言不逊。方才一番话只是同瑾夫人玩笑,竞先生莫怪。”说着又偏了目光向上官妧:
“阿妧知她性子,早已经见怪不怪。”
不知何故,前半段评价明明在说顾淳风,竞庭歌却莫名觉得他在骂自己。
而上官妧被这一声久违的“阿妧”唤得发懵,怔忡半刻方恭谨应了句“是”。
今日座席是严格按照宾客关系作的安排。竞庭歌身为珮夫人师妹,又是瑾夫人母国来使,理所应当坐在两人之间。而适才顾星朗帮淳风向竞庭歌解释,显然出于邦交礼仪。
这才叫高手。竞庭歌暗忖。看样子今日在座所有人都知道阿姌之事,只多少深浅不同。所以顾星朗是明知全场皆黑,而仍凭一己之势把戏往白了演。
自古国君当如是。
“祁君陛下哪里话。”于是展颜一笑,语气亦轻快,“瑾夫人与淳风殿下素来交好,我入宫便听说了。女子间这些小打小闹,庭歌与珮夫人十几年来一直如此,最是明白。”
阮雪音自然知道顾星朗不是在把戏往白了演。他刚才呵斥甚至警告淳风都不过是欲纵故擒。以白引黑,让场面步步“恶化”,才是他今日策略。
他在用淳风的性子。和其他人的心态。
尽管早有准备,她仍是不太舒服,打算喝两口汤。便在这时候听到竞庭歌强行拉自己下场。不仅如此,对方还看了过来。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镜中貌,月下影
一点儿也不像。
直至抵达呼蓝湖,入得烟萝水榭各就各位,云玺还在为刚才那段完全不走心的对答——
深感震惊。
不对。是深感荒唐。
一点儿也不像。
她细细再想,将竞庭歌和纪晚苓的脸放在一起。
-真的云玺姐姐,倒不是说五官通通像,但眼睛特别像。
彼时棠梨的说辞再次杀入脑中。
瑜夫人是杏眼。竞庭歌的眼睛,要说杏眼也算,但她眼尾有些上挑。所以不完全是杏眼。所以不像。
眼睛以外的其他部分就更不像。
脸型也不一样。竞先生是瓜子脸。瑜夫人是鹅蛋脸。
唯一的共同点只有肤白。但祁国和崟国女子皆肤白,都不能算在像与不像、同与不同这类话题里。
-真的像,云玺姐姐。你把竞姑娘眼尾那抹挑擦掉,再看,是不是一模一样天底下杏眼千千万,但哪有形状一模一样的我娘才和我眼型一模一样呢。
娘这都哪儿跟哪儿
云玺蹙眉,越发觉得那丫头糊了脑子迷了心窍。
-而且神似,云玺姐姐,你再想想。虽然细分辨也没有那么像,但就是觉得像。神似。
神也不似。
瑜夫人那般端庄温柔和颜悦色,竞先生那般,好吧这两个字确实精准——
肃杀。还伶牙俐齿厉害过了头。
哪里神似
脑子里棠梨的声音来了又去,她颇觉烦乱,转头看一眼那丫头正好好立在竞庭歌旁边,端的是站姿标准满脸放光。
——因着云玺才是阮雪音身边大婢,折雪殿其他人从未在任何宫宴或家宴上近身侍奉过。如此场面,近距离观摩,于棠梨而言自然是第一次。
看样子,那丫头早已将方才发现大秘密之欣喜抛在了脑后,而正一心一意领会这皇室家宴,水殿风来珠翠香。
阮雪音坐东侧第一席,竞庭歌第二席,第三席排的是上官妧,现下已经落座。
西侧第一席是淳月长公主,旁边是额驸纪平,第三席空着——
当是留给顾淳风的。
阮雪音举目一望,不见淳风踪影。
她会来的。
想到那晚在灵华殿,珠帘流光间顾淳风那张脸,如六月天般阴晴忽转的神色和语气,她莫名确定。
她会来。
这般想着,忽觉水榭正北上席间那道星光打了过来。
阮雪音回头,正撞上那道光,看起来,他也正考虑此题。
她用眼神将方才想法结论递过去。
顾星朗会意,移开了目光。
“阮雪音你真的是,”
竞庭歌的声音便在这时候响起来。她转脸去看,只见对方一副忍无可忍义愤填膺即将怒发冲冠之模样。
都已经入席落座了。阮雪音蹙眉,压低声音道:“又怎么”
“你们俩刚在做什么眉目传情吗”竞庭歌也压了声量,咬字仍是切切,“若非亲眼所见,我真的——”她再次卡住,无语凝噎,“简直了!”
怪不得上官妧被你气得半死。
上官妧就在左边,她没敢说。
“竞庭歌你疯了吧。”
“你才疯了。清高遗世不沾尘的阮雪音干嘛要入后宫的局,这个男人身边一堆百灵鸟解语花!”
“谁说我要入后宫的局”阮雪音也颇觉忍无可忍,以至于明知身在场面上不该斗嘴,依然将声量压至最低回击。
“刚他看你那个眼神,”她寒毛直竖,不忍直视,仿佛连说出来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要说你们俩没事,鬼都不信。”
“我不需要鬼信。你信就行。”阮雪音匆忙回了这一句,决定强行打断这种过分不得体的“筵席事故”,“现在闭嘴。你来祁国干什么的,接下来就是识人辨局之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句话终于起了效果。
终极效果。
因为立竿见影。
竞庭歌一愣,一呆,然后神色骤变,进而改头换面,最后洗心革面——
她理了裙摆,正了坐姿,满目肃然,气势顿起。
阮雪音真的从没见过翻脸快
第二百一十八章 前后镜,交相映
“以及,”她转头瞪阮雪音,“下次有什么盘算,提前说一声。”
“我也是临时起意。”眼见对方继续瞪眼一脸不信,再道:“真的。本来只是陪你办事。后来她说紫枝玫瑰云云,我又开始捋现有那些绳线,才想起来这茬。顺水推舟罢了。”
“你这种人,最可怕。”竞庭歌摇头撇嘴,“心血来潮,突然出手,比我这种处心积虑的还难防。”
故道黄昏日暮清。
两个人一路语声低低、言辞切切,很快走过大半个御花园。眼见折雪殿巍峨精巧的檐角出现在了斜阳近旁,竞庭歌恍然而忿忿,怒目向阮雪音道:
“又中了你的招,我要去披霜殿!”一壁再望向茫茫御花园,不解道:“这跟我们先前走的不是一条路啊。”
所以她才没察觉阮雪音悄无声息带她回了折雪殿。
“祁宫是环状的。”阮雪音步履不停,淡淡答:“宫室位置,园圃布局,各条大道小径连接处的设计全不对称,不知是出于空间构造美感需要,还是遵循了某种特定逻辑。”她说着,转头去看竞庭歌,
“你入宫时没发现么就连宫门都是不对称的。”
竞庭歌一怔,旋即瞪眼:“我就进了一道门。从昨天到今天两次都是正安门。且我自门下入,宫门比我高,我怎么看得出它和其他门对不对称其他门在哪儿呢”
是哦。阮雪音颇觉尴尬,干笑道:“是我思虑不周。不好意思。总之我在制高点上看过,祁宫的格局,全无规律可言,说杂乱无章也不为过。却莫名好看,有种纷繁又统一的美感,很有趣。”
如此聊天方式,像极了昔年她们在蓬溪山讨论各种人事的方式——
全无功利目的,只为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之本身。
然而竞庭歌心态已全不似当年。
心态改变,关注点和思维方式也便与从前不同。她不在意是否有趣,只在意是否有用。
“祁宫的制高点在哪儿”她问。
“明光台。”阮雪音随口一答,未觉不妥,“明光台视野最好,能看到大半个霁都;御花园内也有一座高台,就是视野没那么开阔,我会上去看星星。”
竞庭歌眉心微动,“顾星朗看过曜星幛吗”
阮雪音想了想,“看过几次,都没细看。”
“他也不问你”
“没怎么问过。”阮雪音不置可否,想一瞬又道:“曜星幛上全是点和线,若非精研天文术数之人,根本连看都看不懂,确实没什么可问的。问了我也答不了。”
竞庭歌听在耳里,并不接话。
“蔚君陛下也看过山河盘吧毕竟你为他谋事。他可学了一星半点”
山河盘上是青川全貌,至少是看得懂的。
“一般人看得懂多少,他就看得懂多少。”竞庭歌答,“往直白了讲,他也不过把它当地图看,个中变化,细节走位,全无概念。”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她撇嘴向阮雪音:“不通底层逻辑是用不了山河盘的。你以为我这个比你那个好学”
“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这个意思。”
正经论事变成呛声掐架,这类场面,仿佛也重复上演了很多年。因着内容本身的隐秘属性,她们没法扬起声量大张旗鼓;两个人各执一词又嘀嘀咕咕,总算进了折雪殿的大门。
云玺陪阮雪音入寝殿更衣梳妆,竞庭歌独自在园中闲逛,不多时,便发现一约莫十六七岁小宫婢总盯着她瞧。
“你老看我做什么”
竞庭歌不奇怪被人看,下山五年早已习惯,但这名小婢的“看”法与过往所有“看”都不大一样。她有些好奇。
“失,失礼了。”是棠梨。不知为何,竞庭歌一个目光丢过来,她便不受控制有些语无伦次,“竞姑娘你,莫怪。”
竞庭歌颇觉好笑:“你很怕我吗我很可怕”
棠梨微抬了小半眸子见对方似有笑意,方稳住心神,不好意思道:“姑娘哪里话,您天女入凡尘,美貌赛神仙,怎会可怕。”
竞庭歌听她这话说得有趣,扑哧一笑:“你在宫里多久了”
似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问,棠梨怔了怔,小心答:“七年。”
“七年也不短了。”竞庭歌若有所思,然后面露狡黠,“如今祁宫里这么些美人,个个可称青川翘楚,你们也算眼界高见识广,一圈比下来,你还觉得我美貌赛神仙吗”
棠梨再怔,认真将四夫人容貌在脑中挨个排一遍,点头道:“姑娘美貌,不输四位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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