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竞庭歌灿笑出声:“这其中可有你自家主子。你慎重回话,别惹了人家不高兴。”
棠梨乍舌:“姑娘说笑了,夫人不在意这些的。”
她倒是一向表现得不在意。竞庭歌撇嘴。却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装不在意。
而棠梨趁此当口继续盯着竞庭歌
第二百一十七章 曲中再闻无双意
人琴合一。竞庭歌也有此感。
然后再次深觉如何使用时间决定了每个人当下此刻之状态。
同样十年抚琴,她是消遣似的十年,全靠零星兴趣、少许天分和日子叠加;上官妧的十年,也许更长,却是苦心孤诣日求精进——
无论主动或被动。与自己研习兵书策略何其相似。与阮雪音读史学医何其相似。与她们俩分别探究曜星幛、山河盘,何其相似。
这般一想,还是她二人比较厉害。毕竟同样时长内,所学比别人更多。
于是心绪稍佳,琴技被比下去的不快有了出口。
而阮雪音一心在那处乱调收梢、奔流归宁的音节上——
令人失望。没有差别,以那个音为中心的前后几个音,都没有差别。
整首曲子完全一样。与竞庭歌所奏完全一样。
她又想多了。
但上官妧确实在那刻露了反常。她确定不是自己错觉。
时间是相对的。
空间是相对的。
逻辑是相对的。
那么一样和不一样,也是相对的。
阮雪音带着竞庭歌出得煮雨殿时,未时已过。日头开始西斜,距离呼蓝湖晚宴还剩不到一个时辰。
竞庭歌想去披霜殿,阮雪音拒绝了。
“我要回去换衣服。”她理由充分。
竞庭歌挑眉,面露嫌弃,“你这身衣服难道不是今天才换的才穿了半日又换什么”
“无论家宴还是宫宴,我这一身都太素净,不合规矩。”
确实素净了些。竞庭歌默认。但也很好看啊。
当然没讲出来。她们从来不夸对方。而且,这样还要换,是要扮多美为了给顾星朗看
这般想着,终是气沉丹田夸出了十六年来的第一句:“够美了。不用换。”
阮雪音走得好好的,闻言险些一个踉跄,下意识回:“你说什么”
竞庭歌只觉气势全无颜面扫地,摆摆手快速道:“我说不用换,美得很,比方才上官妧那一身盛装都美。听不懂话是不是”
“那是她的日常装扮。不算盛装。”阮雪音淡淡道,继续朝折雪殿方向去,“你是没见过这祁宫里各种筵席上女眷们的阵势,个个用力于无形,举重若轻,都是高手。”
“那又如何所以你也不能输了阵势”
这可不太阮雪音。她撇嘴想。
“我刚说了,规矩还是要顾的。何况这顿饭是为你接风。我若草率出席,比旁人简素太多,有藐视君上之嫌。一码归一码。”
“我倒忘了,我总忘,”竞庭歌冷笑一声,“你终归是公主,娘胎里就带着规矩感。看样子四岁前的宫廷生涯也是深入骨髓。都说三岁看老,你四岁才上山,终究是晚了。”
阮雪音看她一眼,心想难道你不是你五岁才上山,更晚。
但节骨眼上争执这些琐事毫无意义,她转了话头:“你方才听她弹琴,可觉出哪里异样”
“你还说呢!”竞庭歌这才醒转还有此一桩公案,“好端端的干嘛叫我弹琴我弹一炷香,她弹一炷香,半个时辰就这么没了!”她瞪眼,“结果你还要回去换衣服,真真是半点时间也不留给我和纪晚苓。”言及此,她一顿,
“是为了拦我去披霜殿”
阮雪音甚觉无语:“我是不想你去招惹披霜殿那位。但还不至于为此动这个干戈。”
“那为了什么”
阮雪音余光扫一眼,云玺和几名宫人照吩咐跟在两丈开外。
“天长节夜宴上她的开场独奏就是《广陵止息》。彼时她忙于邀宠出头,所挑曲目自然是最最拿手的。”
“《广陵止息》这种名曲,历来是练琴之人首选。她最拿手这个再正常不过。”一如既往,竞庭歌不是好的倾听者,动辄插嘴接话,一腔热情全放在表达上。
“你且听我说完。你在蓬溪山十年,我十六年,咱们都没见过老师弹琴。却偏偏有一架琴。一屋子书,兵法策略史料医药,各种典籍乃至于诗词或传奇轶闻,实在要找,也都能找得到。唯独没有乐理曲谱。”她顿一瞬,声量再低,“没有乐理曲谱,却偏偏有一本《广陵止息》的琴谱,这不是很奇怪吗”
疑心起而诸事怪。
竞庭歌举棋不定,想到自己这两年因为心思过重而越发有了杯弓蛇影之倾向,颇觉头疼,看向阮雪音沉沉道:“你现下对于所谓线索的抓取和考量,全都建立在老师有问题这个假设之上。如果假设本身是错误的,所有这些线索就都不是线索。”
这是一段废话。
所有假设都有谬误的风险,而世间所有探究都必须建立在假设之上。
阮雪音不信她不懂这个道理。
她只是不安。因为不安而强行反驳。
阮雪音没有她这么不安,至少要略好些。许是因为从寂照阁那晚到今日,诸般忐忑已经开始发酵以至于有所消化
时间确乎是顶级良药,能治病,治心病。
“你说得对,《广陵止息》是太有名的曲目,建立这种联系很莫名其妙。但蓬溪山和上官府的联系已经有四姝斩在前,那就不得不将所有重合
第二百一十六章 琴里知闻无双曲
“七月之前,确是不错的。”上官妧唇角牵动,笑意淡淡。
竞庭歌复看一眼阮雪音。后者不接,低头去看案上绿绮。
“弹琴之人,此生得奏那四把中的一把,已是无上殊荣。”上官妧继续道。
何况她还弹过十五年焦尾。绿绮与焦尾,手感音质到底不同,却是各有千秋,对得起四大名琴之声望。
“良琴当前,你不试试”阮雪音抬头,望向竞庭歌似是随口一问,又转而对上官妧道:“我猜瑾夫人也想听。”
竞庭歌不明白阮雪音为何非要她今日此刻弹琴,总不会真因着此琴珍稀,不想她错过这丫头会如此好心
而上官妧确实想听。身为国手,她实在迫不及待要见识自学成才的国手水准《广陵止息》——
都弹同一把琴,才分得出高下。
她摩拳擦掌,拭目以待。
眼见上官妧伸展右臂做了个“请”的姿势,竞庭歌心下叹气,提了裙摆至案前坐定,单手试了几个音,又抬头向上官妧:
“如此古老的琴,音准倒好。”不是一般的好,她暗忖,“想来是主人悉心用心,照料有方。”
上官妧一笑:“我四月初得此琴,那时候便很好,只商弦微微有些不正,乍听其实也听不出。我在琴瑟之事上较真儿,便又调了调。这把绿绮现下,该当配得上先生琴技。”
竞庭歌眉心微动,不置可否,回正身子又随便拨了两三个音,这才收手,凝神定气,再出手,落指抚弦。
琴声忽起。
初时沉郁,顷刻轻盈,轻盈不过一瞬,又再深远。此平淡深远之韵律持续了有些时候,阮雪音坐在偏殿北侧茶桌旁,暗道这开指之段永远这般索然,索然而漫漫,适合——
睡觉。
早先在廊下时的困倦倏忽袭上来,眼看下一刻便要哈欠连天——
她赶紧端茶饮一口,勉强忍了张嘴哈欠的意思,再去看坐在近旁的上官妧——
她倒听得认真,神采奕奕堪比在顾星朗跟前之状态。
此平而简有如气运笔墨的段落总算过去,节奏渐生,意头渐起;然后风云忽至,且沉且亮且激昂,行至高处,戛然止住,音色再出时又变得细而柔而缓。
如此往复,两厢竞逐,渐渐于和缓处亦能见杀机,于暴烈处也可闻悲叹。
琴声疾,士气震,又一次偃旗息鼓罢,只见案前少女拨弦再快,一时乱调交错,不绝如缕,琤瑽之声在偏殿上空徘徊辗转以至于轰鸣。
而就在乱调将收之刻——
阮雪音听了太多年,太多遍,哪怕不识琴谱也已将这些段落音符记得一丝不错——
此乱调尽头的最后一个音响起时,上官妧动了动。
她不确定是哪里动了,表情或坐姿,还是有什么动作——
都在听琴,她没办法总转头去看对方,很奇怪,也不礼貌。
所以那一刻她并没有转头。
但她确定她动了动。
上官妧所坐之处,周遭空气也因为这一动而悄然划出了半圈涟漪。
“回禀君上,已经着人探过了,确是煮雨殿。”
挽澜殿,御书房,顾星朗躬身在乌木书案前写字。说话的是涤砚。
“是瑾夫人”半炷香前回来路上他听到了琴声,沉浑而透亮,很像绿绮。
“这就不得而知了。您嘱咐不可搅扰,便没进去问。但珮夫人和那竞庭歌都在。据说已经进去了大半个时辰。”
此一声“竞庭歌”喊得甚不客气,顾星朗好笑,知他是以无礼应无礼,并不出言规训,只继续挥墨着字闲闲道:
“这么风卷残云气冲牛斗的弹法,不像瑾夫人手笔。”
涤砚眨一眨眼,“那是,珮夫人”
“她不会弹琴。”
这句答接得自然而笃定,涤砚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您说不会就不会人家要骗你呢
“朕说不会就不会。”顾星朗不抬眼没停笔,依然说得自然而笃定。
涤砚吓得赶紧敛了神色停了挤眉弄眼,再忖这人眼睛如今都长背上了啊,快成精了吧
顾星朗讲完这句话,心思却有些漂浮起来。
他握过她的手。凡弹琴者,手指都不可能嫩滑细润得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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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清音如旧,花枝如新
日光如注。
廊下三名少女各在其位,错落而立,不知何故,这个画面也在云玺的记忆里停留了很多年。
也许因为煮雨殿前庭那些全无宫室精致感的花木品类
沐浴在明晃晃秋光之中,莫名不协调,又莫名接近时间本身。
就像那时候段惜润说的,上官妧这么个花枝招展的人,却打理出了一个仿佛老人家打理出来的园子。
或者因为心里荒芜吧。阮雪音偶尔这么想。很多年过去依旧没有结论。她也从来没问过对方。
“我记得紫枝玫瑰花期很长,春末开第一茬,此后每月都能不断开花,直至秋末,所以又叫四季玫瑰。”
现下正是秋末,却是不见一星半朵。
“今年的最后一茬,两日前刚凋尽。”上官妧答,看一眼阮雪音,“便是涤砚大人来传旨那日。”
阮雪音不回看,也不去理解对方是否话里有话,只点头道:“这个品种好。更合宜。”
竞庭歌不明白什么叫“更合宜”。难道早先不合宜
没人说起过七月间那件旧事。便是上官妧先前在殿内提及,也是一句话带过,矛头对准了阮雪音,却没说具体何事。所以竞庭歌不知道那处曾经栽着犬蔷薇,更不知园内花木已与早先不同——
就是知道,凭她对药理的“粗通”,也关联不出什么因果。
“珮姐姐可知道,紫枝玫瑰为何叫紫枝玫瑰”
阮雪音略想了想,不确定道:“仿佛是因为当年抽生的新枝会在霜降之后变成紫红色。”
“不错。”上官妧点头,“今年霜降已经过了。所以你看,此刻圃中满目紫枝,无一例外。”
的确。阮雪音遥望那些花枝,沉默不语,却听上官妧继续道:
“姐姐还记得今年霜降是哪一日么”
阮雪音有些记不清。
“十月三十一。她出宫那日。”上官妧看着那些紫枝,原本绽着花朵的地方开始零星结出些红灿灿小果,“那日也如今日这般,云开雾散,日光满城,这些玫瑰或含苞待放,或全然盛开,格外明艳,芳香满庭。”
“紫枝玫瑰的花朵以紫红与粉红居多,又多为重瓣,可以想见,定然明艳逼人。”
“姐姐可又知道,这个品种不是永远一年开多次花的。”
阮雪音不知。她转头看她。
“一株簇新的紫枝玫瑰,若任其自然生长不加干预,如此频繁的开花状态只能维持五六年。”她将目光从那圃玫瑰移开,散向遥远天际,“五六年后,它们会跟大部分玫瑰一样,只每年五六月时开两茬。”
阮雪音不确定她在看哪里,总之该不是故国。她看过段惜润眺望韵水城方向的样子,那种目光的集中与确定与动情——
上官妧通通没有。此刻涣散与空洞,倒与冷宫那日的阿姌很像。
也可能只是错觉。阮雪音默默想。毕竟她们的眼睛本来就像。
“瑾夫人钟爱玫瑰,研习深入。雪音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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