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你没见她,行礼姿势亦不标准,赐坐也就理所当然坐下,说话更是口无遮拦,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各国权臣,也不敢如此行事。”
涤砚一连三点头:“可不是君上既都看在眼里,怎么——”
“她这副样子,恐怕也不是有意为之,分明就是被惯坏了。都说慕容峋对她言听计从,而她深居静水坞从不列席早朝,亦甚少参与群臣论事,”他嗤一声,“如此放肆,连国君都不管,谁敢有微辞这些个礼节规矩,估摸也是随她喜欢,爱学不学。”
涤砚深觉有理,进而更加不满:“这里可不是蔚宫,要放肆回苍梧放肆去,出使别国这般无理,她到底是来联络感情还是来挑衅的”
顾星朗看他一眼,“她来做什么,还用讨论么”
涤砚一怔,有些讪讪:“是。微臣糊涂了。”
“煮雨殿那边如何”
“是,五日前微臣亲去传旨,明确告知了瑾夫人蔚国使团将至,请她好生准备。说起来君上并未下过禁足令,此番特意颁旨,是为提醒她自行解禁。但截至今早收到的回禀,瑾夫人,一直未曾踏出煮雨殿半步。”
“她这回倒沉得住气了。也算孺子可教。”
涤砚险些要翻白眼,心道您可当真好气量,无论敌友都盼着人家长进。
“她的婢子细芜呢也没出来溜达”
“没有。除了负责取送日常用度的几名宫人,这几日都鲜少有人进出。”
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淳风能去闹一场,倒是好事。可惜那丫头自北境归来后反常,这么些天竟乖乖关在灵华殿,根本没去煮雨殿撒气找茬。
他原本还想提醒她,若要去骂人,别说出阿姌的死讯。
是他想多了。
一念及此,他心下摇头,半晌道:“她呢今日出过门吗”
涤砚如今对于这种语气这种音调这种声量说出的这个“她”字,已经驾轻就熟到绝不会判断出错,立时回:“也没有。”
她倒自觉。那天夜里跟她说竞庭歌要来,她也没反应。说起来,已有三日未见了。
而涤砚并没有说完:
“午膳后不久云玺来过一趟,说今日蔚国使团抵达,询问君上可有吩咐。”
“你怎么说”
涤砚眨眨眼,不确定道:“微臣,什么也没说。君上您没吩咐过啊。”他小心翼翼瞄一眼顾星朗,“没有吧”
确实没有。但他莫名无语,然后觉得坐在这里也不大自在,站起身抻一抻胳膊道:
“去折雪殿。”
折雪殿内寂静一如往常。想见的人却没有在睡觉。
他甫一进门,便见她倚在西侧两株花树旁不远的软椅上,一身湖色裙衫淡得发白,一张小脸比裙衫更白且淡,正望着墙外簌簌飘进来的黄叶出神。
也不过如此。还以为你真的心静。
枯脆梧桐叶上踩踏之声窸窣响起来,阮雪音听见了,以为是云玺或棠梨,混不在意。云玺不在庭间,棠梨得了示意并不吱声,所以直到人已经走至跟前,她才被凭空而起的一句问唬得神魂归窍。
“居然没睡觉”
明知故问。
她用两息时间抓回涣散的脑力,仰头答:“想着君上或许会来,又或许有旨意会来,总归睡不踏实,干脆不睡了。”一壁说着,她起身行礼,“君上万安。”
除非单独相处,但凡有第三人在场,她礼数总是周全。
“你这一福,比你师妹标准多了。”
阮雪音微怔,刚要反应,忽觉不对:竞庭歌是使臣,入鸣銮殿觐见要行三拜九叩之礼,怎么是,福
涤砚棠梨都在场间,她没法直接问,只若有所思望向他。顾星朗了然,吩咐一句“不用跟进来”,便拉过她左手往殿内走。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以石战水
鸣銮殿是大祁国君听政之处所在,亦是整个祁宫的正殿。与蔚宫内莹黑地面、红木质感迥异,铺就鸣鸾殿的是光润如镜泛着些许天青色的洁白大理石,而从藻井到廊柱再到一应案台柜架,都是乌木。
竞庭歌踏着间或飘落的枯脆梧桐叶,微低了面容,悄然望入鸣銮殿内,经不住挑眉。
时至今日,除却白国,其他三国皇宫她都已见过。从用色到建筑形态再到花植布置,都以祁宫为简洁素净之最;若论皇室之华彩昭昭,这里不如妍丽的蔚宫,甚至都不如崟宫。
却莫名有种永镇山川之势。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形容,也许是,明肃。
当她踏入鸣銮殿西侧偏殿,以余光感知到一身白色锦袍坐于正上方的顾星朗时,又加了一个词:清贵。
然后她突然想,祁君着白色与蔚君着黑色,都一样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的。至少与各家宫室风格完全匹配。
这也很奇特。祁太祖顾夜城是以一当十的无敌战将,太宗与定宗也都以武艺著称,所以才能在以武立国的大祁继任为君。而慕容峋常说,武将乃至于整个大陆上的习武之人都少着白色,因为动辄沾尘染血,不易打理,亦太显眼。
顾家人却喜白色,还将其定为了天子用色,倒是别具一格。
她心思再转,暗忖那几位书载中万夫莫敌的勇武男子穿白色,想来并不合适
恐怕只有眼前这位合适。
她行礼问安,仪态不算标准,然后似模似样说了一遍使团中文官老早准备好的面圣文章。
确切地说,是背了一遍。
当真费劲。她一副上佳口才,临场发挥信手拈来,却偏偏说不得这些冠冕堂皇、重复冗长的内容。她记性不大好,背了足足两日,总算没出岔子。
顾星朗自然听出了这番说辞的生硬勉强,有些意外,心道阮雪音记性很好啊。怎的她这师妹讲一份觐见陈辞像是被要去了半条命
竞庭歌一口气讲完此番陈词滥调,颇觉气短。顾星朗和声道免礼,后者遵旨抬头回话,然后又是一番腹诽。
他可当真不似君王。若非那张令人惊叹的好看的脸佐证,她几乎要以为是祁君陛下拣了哪家高门公子在此假扮,敷衍了事。
气度绝佳,姿态绝佳,唯独少了些,霸气他坐在那君位上遥看臣工,意态闲闲,就像在看风景。
此一番立于尘世之状态,倒跟那丫头很像。她暗自蹙眉,多年来对阮雪音的微辞又顺延到顾星朗身上:生而为人,已入红尘,偏要事不关己,一心离尘——
阮雪音也罢了,躲回山里便是,此刻坐在龙椅上那人怎么回事还是说,他刻意练就了此般风貌
“先生车马劳顿数日,辛苦非常,”龙椅上那人开口,声音倒好听,“赐坐。”
一张乌木软椅立时被搬入偏殿内,竞庭歌颔首算是谢恩,坦坦然坐下,又埋头理了理衣裙。
顾星朗神色意态如初,不动声色看着那张明明只是微笑却莫名张扬的脸,忽觉得阮雪音那句“锋芒毕露”用得太客气。
“蔚国新君初立不过两年,除却今年初送瑾夫人入祁宫,实在没有一次像样会面。君上心心念念,总想与祁君陛下一叙,奈何即位不久,朝堂民生事须躬亲,”她一顿,展了笑颜,“陛下是过来人,登基头两年的忙碌疲惫,想来无须庭歌渲染。”
此一笑明媚远胜秋光,之于顾星朗的审美而言,太亮了些,但他由衷赞叹,同时想起阮雪音关于她师妹不吝使用一切可使用之武器的论述——
这般美貌与伶俐,就是语出惊人乃至于忤逆,恐怕也能凭此一笑泯恩仇——
而她最后那句话,分明不甚妥当——
顾星朗之登基,踩在父兄先
第一百九十五章 相思入骨新
竞庭歌的声音其实偏于婉媚,有时甚至隐有软糯之感,但不知是语气语调又或者讲话内容本身的问题,听在人耳朵里总显得凌厉。
“青川不成文的规矩,作为将领帅兵打仗甚至获封大将军之职的,与日常负责军中事务的并不是同一人。武将与各营兵士的亲厚程度,亦与官职地位不直接相关。先生此言,依然不恰当。”
竞庭歌再次莞尔,盈盈道:“于太平世道自然不相关,若遇上争战年头,几十万大军更愿意听谁号令,却是有可能翻转时局的关键。局转时易,这官职地位变迁也就难说了。否则千百年来朝堂之上,百官共事一主,还争权夺利做什么”
“军中人所秉承的众多原则里,为首一条,乃忠君爱国。习武之人,除暴安良,为国为民,方不费一身技艺。至于先生所言权利沉浮,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强求亦是枉然。”柴一诺身姿挺拔,举步铿锵,若不是这通身端严昂然的步态,观其面听其言,并不那么像武将。
“小柴大人倒明豁,只不知小纪大人是否也是作此想。通政司掌内外奏章和臣民申诉文书,乃协理国事之要职,他年方二十五已至三品,小柴大人作为骠骑将军府长子,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在意家族前程”
“纪平大人乃当朝额驸,淳月长公主的夫君,我与他共事日久,以他的能耐,执掌通政司,并不过分。”且当朝通政使一职与同级文官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他不信对方不明此理。
竞庭歌轻笑摇头,似是自语:“大祁当朝总共两位公主,淳月公主不仅是嫡长公主,更是祁君陛下的亲姐,这祁国皇室最好的东西啊,可都被送进相国府了。”
谈话间两人已走至漫长青石板路的尽头,储延门下,奉召等候的宫人就立在近处。
“霁都不是苍梧,柴某还是要奉劝先生一句,谨言慎行。请吧。”
那于正阳门内骤鸣的云雀早已飞得不见踪影,午后无风,梧桐沉寂,而祁宫内终年不显萧索的,只有满栽奇花异草、四季总有生机的折雪殿。
灿黄梧桐叶自墙外御花园簌簌飘入,落得满庭,盖住了折雪殿中每一寸空地。早先棠梨着人扫除,被阮雪音制止,说留着遍地黄叶才有些秋意,于是只每日清晨扫除前一日的,到午后,新的落叶便再次层叠铺展,踏之生脆了。
已经十一月中旬,庭中开得正好的是喋血木芙蓉。此时阮雪音就坐在距离那两株木芙蓉树约一丈远的满地落叶间,一把可斜靠的软椅,一方圆形小几——
她低着头,在几页纸上写写画画,又不真的落笔,仿佛只是隔空比划,熟悉那些全无章法的线条。
当真如鬼画符般。便是一笔一划严正无比地描出来,仍叫人头昏脑胀。
她蹙眉,甚觉艰难,暗忖顾星朗是否真的用心在教,还是又寻了法子拖延时间,故意不授诀窍,以至于自己学得这般吃力
一时心生喟叹,转头去看一丈外那两株木芙蓉,雪白绵柔的花瓣上晕染着指甲盖大小的一两点殷红,就像是画笔不小心滴了墨——
“墨渍”不成形,亦无规则,每朵花上的红痕都不尽相同。木芙蓉的花期是八到十月,十一月开花本就不寻常。更何况,这样的痕迹,她从未在任何一株木芙蓉上看过,这种花的颜色,通常只有明粉和素白两种——
纯粹的粉或白,没有色痕。
也就是四五日前开了花,她觉得奇,又总印象在哪里见过,跑去翻《山海图灵志》才基本确定,此品类唤作喋血木芙蓉。
殷红染素白,喋血之谓,贴切非常。却不知是谁起的。
这么柔美和静的花,竟也有名字如此烈性的品种。
“啧啧,这云雀可当真本事,这么小小的身形,竟能飞得那般高,叫起来只闻其声,连影子都见不得半个。”
棠梨蹲在庭东打理那些秋日凋零的花木,听得高空中清越之声婉转,仰头张望,却是碧落无云,雀影无踪。
“一冲而登天,再冲而入云,是为云雀。所以云雀又叫告天鸟。”阮雪音闻言,亦抬眼望向澄澈秋空,一声间或连续两声轻鸣自云端划破午后安宁,她眉心微动,“话说此鸟但凡凌空,无论起飞或降落,永远展翅向上,连下降也似上升之姿,只临近地面时才会突然折起双翼,继而直落。如此作派,不知是出于某种防卫或进攻机制,还是性子要强、又或淘气之故。”
棠梨听得好笑,一壁继续修剪跟前几株行将入冬的零落花枝,脆生生应道:“夫人总把花啊鸟啊树啊云当作人来解,其实哪里相干呢依奴婢瞧啊,这云雀生而如此,一身作派皆是天然,并没有什么缘故。”
也许吧。她心下回应,脑中却不甚清明,暗忖再是怎样的与生俱来,也都该是有缘故的。世间万事,本就有因才有果。
她侧耳细听,云间歌声变得悠长,时高时低抑扬顿挫的轻鸣渐渐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射声宫门外
景弘六年十一月十七,蔚国使团抵达霁都。蔚君慕容峋早早于六日前修书祁君顾星朗,问候了蔚相之女、当今瑾夫人入宫大半年是否一切妥当,又言及今年双方来往太少,眼看年关将近,特派使团前往拜会。
祁君顾星朗自是欣然应诺。十一月十七正午,使团尚未过霁都界,便有大祁兵士提前候于几十里外相迎。领队是刚升任射声校尉的柴一诺,骠骑将军府长公子,祁国当朝最年轻的四品武将。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车队迫近霁都,竞庭歌看着窗外不断变多的梧桐,莫名想起这两句话。与阮雪音的“杂食”不同,她几乎不读诗词,不阅传奇掌故,只看兵书——
顺带学习与那些战役谋略相关的史料。
所以这句诗并不是她读来的。阮雪音喜欢,从前偶尔念过两次,竟便这样记住了。
她有些自嘲,继而对那丫头也生出了几分嘲意:
十来岁便将梧桐挂在嘴边,数年之后,果然掉进了梧桐阵。这世间事,当真是不经说、说不得的。
想到即将要入祁宫,她莫名愉快,甚至有些亢奋。她实在很有兴趣一窥顾星朗实力,也很想瞧瞧阮雪音作为四夫人之一如何过宫室生活。而河洛图那边,进展究竟如何封亭关之事,又怎么说
慕容峋的话音在所有这些纷繁念头掠过之后自脑中响起,或许,她也确实该弄弄清楚,那丫头与顾星朗今时今日的情形。
霁都遍植梧桐,城中色调与皇宫相仿,放眼望去一片青黛,这些都是竞庭歌早就知道的。
真正进入这座大陆上最繁华的都城,她才有些愕然:相比苍梧的满城红墙,霁都的青砖黛瓦在建筑颜彩上已显得过分素淡,偏偏城中还只栽梧桐,少见花木——
据闻白国都城韵水的建筑也素淡,但那里四季如春,终年鲜花满城,一定比霁都看着热闹——
便是与锁宁城相比,四国都城中她最不喜欢的那座,这里也显得齐整肃穆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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