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数日前在明光台上阮雪音便感觉到了。
她的话亦再次多起来。多却柔顺。尤其顾星朗在场时。
此时顾星朗不在。
四夫人皆在。祭礼毕,女眷退至春场内的永昼堂歇息,茶是春茶,点是春点,一派青且新,正是二月初生的草色。
上官妧说了这一句论,又拿起手边碟中碧油油的青色团子端详,巧笑嫣然,“来霁都之前,一直听闻大祁春来食青团。去年清明尝了,自此难忘,总想着今年再到时候,要多食些方能解去年未尽的馋。谁成想刚立春就有的吃。”
上官妧与段惜润比阮雪音早入宫大半月,是去年二月中,已经过了春祭,故而没在立春之日见过青团。
“祁南的麦浆草生得早。”纪晚苓道,“每年二月至,由快马从南边将第一批麦浆草送入宫中,着御膳司连夜料理,以备春祭这日食第一口青团。”
立春通常是初四。三日时间运输加料理,确能保证春祭这日吃上最新鲜的团子。麦浆草乃青团原材料,捣烂压汁,与糯米粉匀和,取赤豆泥、糖渍桂花并一小块猪油作馅,入笼蒸之,出笼时再刷一层油,如碧玉如翡翠,最有春天味道。
“清香满溢,甜而不腻,却是比我们的百花小点还有特色。”段惜润接口,已是在吃第二个。
白国以鲜花品类繁多而四季不败闻名,韵水城的各种百花糕、百花饼、百花盒子百花宴,多年来为青川其他三国乐道。从照国到白国,程家到段家。
阮雪音瞧她好胃口一如往日,吃点心如用三餐,颇觉宽慰,暗道爱吃有口福的人,总是心大而天长水阔些。心大而天长水阔,运气便差不了。
“润儿从韵水吃到霁都,入口皆是各国饮食之最高水准,改明儿也同珮夫人到崟宫尝尝鲜,又或随我去苍梧咬春。”
段惜润闻言,兴致顿起,就着满宜递至嘴边的杯中茶饮了一口,先问阮雪音:“锁宁城立春如何吃法”又向上官妧,“咬春是什么”
阮雪音只笑不答,说不全,没怎么参与过,亦对这些民间热闹无甚兴趣。
上官妧朝她手中青团努了努嘴,“喏,你这会儿就叫咬春。在蔚国,立春这日吃春点、春菜、各种应春令之物,都叫咬春。不过我们没有青团,是春饼,配上各种时令蔬菜,称咬春宴。”
段惜润颇神往,点头道:“听着就热闹。这般讲究,这种气氛,吃什么都是称心可口的。”这般说着,再转头朝阮雪音,“珮姐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东风新卷暝烟岸(上)
纪晚苓脑中西风正盘坐宛空湖畔,试图喂鱼。
二月初四,蔚国也在行春祭,迎芒神。但街上不打春牛,老百姓们皆击鼓舞龙作祈福之愿。
蔚北寒,地贫瘠,不宜犁田种粮;以苍梧为中心的蔚南相对丰饶,但受地理环境制约,蔚民们事农耕者总体比南边三国少,反而事牧者占了相当比重。
生存形态差异导致传统习俗之异,此为常理。因故当霁都周边百姓摩拳擦掌筹备春播时,部分苍梧民众涌上了像山。
像山不设夏牧场。且苍梧为国都,城中百姓多以经商为生。民众们上山不为牧区转场,只是郊游。登高踏青,顺道远眺皇室春祭。
漫山遍野的热闹,熙熙攘攘的街道,宫中往来忙碌排着正午咬春宴。
安静的只有宛空湖西南畔。
“真要去也是可以去的。去年不就去了”奉漪蹲在离湖畔巨石竞庭歌盘坐处不远的一棵海棠树下,托腮看湖待命。
“越发没了正形,要么坐要么站,蹲着像什么话”绣峦严正并立在旁,低声轻斥。
“坐着才不像话。哪有先生坐咱们也坐的道理。”奉漪回嘴,继而唉声叹气。
“行了。去年已经去过见识过了,今年不去也罢。春祭么,还不年年都一个样,规矩都是定死了的。”
“今年同去年可不一样。”奉漪瞪眼,仰面看她,“今年有中宫的。上月大典已是错过了,我真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惊人之举。”
绣峦也瞪眼,声色俱厉,“‘她’字也是你该用的脑袋架脖子上架累了是吧,想摘下来”
奉漪下意识脖子一缩,“你别说这种话吓人,我也不过在咱们这儿一句随嘴。再说了,皇后敬重先生,隔三差五跑过来拜访叙话,我瞧着是个好相处之人,哪里就这般议论不得了。”
“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再好相处,也是中宫。人家过来是同先生叙话,不是同你叙话。咱们伺候人当差,最该记得,站得再高也是台子高,不是咱们自己高。千万别觉得一时离天近,伸手就想摘星。要你下高台,也不过旁人一句话的事。”
“数你道理多。”奉漪乍舌,继续仰着脸,“但话说回来,先生也是我蔚国臣子,还是君上近臣,功勋赫赫的谋士,”竞庭歌迄今为止的最大功绩,自然是辅佐新君登临大宝,“春祭百官朝,先生该去,为何要回避”
但先生不是百官之一。绣峦暗忖。谋士不是官名,先生不在仕道上。
“没人说先生不该去。”却终没多嘴,“君上有旨意,皇后也亲自来请过,是先生自己要回避,不愿去。”
“先生为何不愿去”
去反而好,不去才别扭。绣峦再忖。却不知先生这么个素来爽快的人究竟别扭什么。
不知也知。就是拿不准。总归少嚼舌根的好。
她摇头,又朝湖畔努嘴,“你这么想知道,自己去问”
奉漪撇嘴,“跟你讨论点什么,最是费劲。嘴严得要命。”她依旧仰着脸,也便看到了绣峦头上更高处那些海棠花枝,才二月,稀稀疏疏抽了些细芽,就着瓦蓝的天方瞧清楚那新绿,“离开花还有两个月呢。满湖花海,叫鸳临殿那位看见不知如何想法。”
绣峦蹙眉,“什么如何想法宛空湖畔花植少,还不能种些垂丝海棠”
“这些垂丝海棠分明是——”
“你若再这般胡乱操心,”绣峦打断,“莫说君上,回头先生要罚你逐你,我也不劝。”
奉漪长出一口气,无话再侃,又终于觉出了脖子酸,低回来复去看湖。“刚解冻。还没解完。这不大块大块的浮冰正飘着哪里有鱼可喂。”
“先生喂鱼从来是为醒脑。没有便没有,坐在那里就对了。”这般说着,忽觉不对,“怎么没有立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东风新卷暝烟岸(中)
阮墨兮喜着红。尤其绛红。
绛红乃正红,一如喜服颜色。竞庭歌多年前见过她一次,便是阮佋四十岁天长节那次,死缠烂打央了阮雪音带她入崟宫见识。
那年她们十一岁。阮墨兮九岁。
九岁的小女孩,白皙精巧如瓷娃娃,便被包在这般绛红浓郁里。
因气候条件所致,崟人肤白为南边三国之冠,女子尤甚。阮雪音已是白得如玉如脂,阮墨兮不比她更白,却显得更白,盖因前者肌肤隐有些透明感,后者完全没有。
全然实在的白,不似玉,更像瓷。而她眉眼口鼻之精巧,很难用某一类型概括,又因性子言行皆无出挑处,只像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只像是。只是。竞庭歌总共没见过几位公主,但没由来觉得阮墨兮的样子就该是公主范本:
美丽,荣宠,三分骄纵,三分可爱,三分不知人间疾苦的烂漫。
数月前她在祁宫见了顾家姐妹。淳月端秀,庄严,持重,而聪慧谨慎,堪为长公主范本;淳风活泼,活泼而透出几分刚烈,又有些莽,有些执。
用阮雪音的话说,她们都是盛世公主,却是历过变故尝过些皇室风霜的盛世公主。
她们十来岁时便站在顾星朗身边看他独撑顾氏巨梁。或多或少,哪怕没心没肺如顾淳风,也不可能全不受影响。她的莽与执,与一般公主的骄纵并不一样。
阮墨兮不是。没有父母亡故,没有近忧远虑,生得一张漂亮脸蛋,整个崟宫独一份的宠爱,真正天之娇女。
这样的姑娘,除了有长成蠢货的风险,几乎没毛病。
此后九年竞庭歌再没见过她。阮雪音每年两三次去了又回,亦鲜少提。如今看来,她没有长成蠢货。
不算智,不算慧,但不蠢。
大婚第二日她便来了静水坞拜访。此后每隔两三日,总要过来,送些东西,说些闲话,短短半月,已经四五趟。
“皇后怎么这时候来了。”不行礼,不乱笑,讲话不客气,此为竞庭歌常态。
但绣峦总觉得她对这位笑得尤其少,尤其不客气。
“咬春宴上没见着先生,君上同我都记挂得很。这会儿筵席也散了,君上回了御徖殿午歇,本宫午间向来是不睡的,便来先生这里看看,”阮墨兮应,于对方之不行礼无笑意稀松平常,
“今日合宫忙着春祭春宴,一定不周到,先生的小厨房远在静水坞,估摸也没准备立春该有的春饼春盘。”这般说着,转而向身边婢子,“本宫亲去御膳司挑了些,每样一点点,先生都尝尝,咬一口,毕竟节庆,是个意思。”
阮墨兮说话叫人难拒绝。永远笑盈盈,有主意却不强势,无端热情,以至于热烈,又怎么看怎么没心眼,一言一行皆是发自肺腑的“对你好”。
总之几个回合下来,绣峦奉漪的共同观感是:中宫年纪虽小,人却周全,尤其性子好——
非温柔非端庄那种好,该叫可爱,招人喜欢。
大半个蔚宫亦同此感。
便是竞庭歌有时候都怼她不回。或也是不知该如何怼。
“我不喜欢吃饼。”她答,“春盘什么的,也不过是饼加青菜,换了摆法而已。午膳时都用过了。多谢记挂。”
“摆法不同,意思也就不一样。不然怎么要特意取作春盘呢”阮墨兮盈盈再笑,顾盼生辉,伸手从婢子手中将托盘接过来,“先生这便尝尝吧,本宫陪你一起。”
遂亲自端了托盘往静水坞去。
竞庭歌杵在原地半晌。
“我同意了么”
绣峦哭笑不得,“先生就去用些吧,也是皇后一番美意。”
谁要这种美意哪有逼着人吃东西的
竞庭歌唬着眼,无计可施只好又往回走。绣峦暗称奇,心道中宫的路数倒总能制住先生,这便叫做,秀才遇到兵
千般道理皆不言,拒绝只当没听见。君上若是这种性子,恐怕今番情形亦会不同
“实话讲,蔚宫这些吃食,真的不如崟宫。”入得静水坞,进了偏厅,阮墨兮将托盘内菜色一一摆出来,方坐下示意竞庭歌也坐,“本宫同君上也是这么说,他倒不生气,让我爱吃什么都交代给御膳司,他们总有办法学着做。却哪里会一个味道呢样子到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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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东风新卷暝烟岸(下)
竞庭歌闻言,微睨了眼,“听你意思,阮雪音得顾星朗钟爱还是你父君的功劳”
阮墨兮知道对方语出大胆。大胆近乎出格,无视一切尊卑礼数。是故先前那番针对崟君枉为人父的当面指摘,她接受无碍,也能就着话头往回拽一拽,以和气氛。
“顾星朗”三个字却是超出了预期。
国君名讳随便喊,哪怕她们俩都不是祁人——
过分了些吧
她呆一瞬,想了想答:“自然有父君一份恩。现下祁国四夫人,非公主即贵女,六姐姐若非顶着这层身份,如何坐得上四夫人之位”
“阮雪音被你父君送过去是因为蓬溪山。顾星朗坐拥如此高水准的后宫却独独喜欢她,也是因为蓬溪山。”
竞庭歌说完这两句,自觉怪异。却同她讲这些利害关系做什么且不说她可能根本就知道,只是在装不知道——
就算是真不知道。瞎就继续瞎着,我还上赶着帮你擦亮双眼么
“先生所言也在理。”阮墨兮应,情真意切,“六姐姐与先生深居蓬溪山钻营多年,习得一身好本事,又都貌美,是普通女子比不了的人物。六姐姐如今得祁君陛下眷顾,整个阮氏亦感荣光。先生,”她低了声量,四下一顾,婢子们都候在偏厅锦帘外,
“你说六姐姐会做皇后吗”
竞庭歌眨了眨眼,“我怎么知道”
“入宫不到一年便点了灯,”阮墨兮再道,更真更切,一张瓷娃娃脸全无城府,“这般阵势,正位中宫也不过祁君陛下一拍脑门儿的事吧”
“你很期待”竞庭歌再次睨了眼,“还是你父君很期待”
“那倒没有。父君没怎么提过。但终归是好事。”
总共两个女儿,都做了中宫,要上天不成
竞庭歌心下白眼,不置可否,忽然反应,又夹一筷子小青菜随口问:
“去冬听雪灯亮,崟君陛下满意得紧吧。”
她用的“满意”,不是“高兴”。
阮墨兮凝神片刻,似乎难言,半晌答:
“不瞒先生说,六姐姐嫁去祁国,从未有过只言片语回来。从前一年还入宫两三趟,现如今是彻底不往来了。父君偶尔提起来,”一顿,“不高兴得很呢。”
“她已经遂你父君的愿去了祁宫,回不回只言片语,选择在她自己。”竞庭歌灿笑,饶有兴味,“你们希望她回什么只言片语”
阮墨兮怔半刻,似没想通对方为何作此问,“自然是家书。”她答,“各国远嫁的公主贵女都是被允许定期回传家书的。”
内容经过拆查的家书。
竞庭歌盯她半刻。如果是唱戏,功底未免太好,连自己都瞧不出破绽。
千里迢迢来了蔚宫,阮佋竟然什么都不教至少打个底吧。
“她昔年在蓬溪山便从不传家书,如今为何要传”遂继续盯着对方,继续灿笑,“当初要送女儿去霁都,崟君陛下选她不选你,对你和姝夫人便没有说法”
阮墨兮依旧盈盈然,盈盈然里带出三分尴尬,“在我和六姐姐的事上,父君确实偏心了些,此一项,连母妃和本宫都常觉不过意。”
动听话当真一套又一套。竞庭歌心下冷笑。
“那时候决定嫁六姐姐过去,父君确有说法,大概意思,”她停一停,似在措辞,“祁君陛下自是千般好,但祁国后庭注定要热闹过头,本宫去了,未必,”而就此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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