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至于写或画。他入了此间,心思就都在人身上,实在也没有任何写字作画的逸致。
故而阮雪音回到寝殿见他居然埋首在案边,颇觉惊奇。
“比我以为的要早。”顾星朗道,并不抬头。
自己离开时沈疾仿佛在湖畔同淳风说话。阮雪音暗忖。所以今夜的事还没有报过来
她考虑一瞬,开口道:“瑜夫人的神灯燃了。那只旧筝也焚毁了。大家都有些失了兴致,好在已经放得够高,剪了灯便纷纷回了。”
“哦。”他答。依然不抬头。
阮雪音看他片刻,“你已经知道了。”
也是。以他作派,人不至,消息却灵通,怕是那筝刚燃不久便得了信,哪里需要等沈疾回来。
“那只纸鸢困了她多年。毁了也好。”他终于搁笔抬头,“人总要向前看。”
此一句过分自然。以至于熟稔。再至于亲昵。
你也在等她放下朝前看么。阮雪音心道。放下旧人旧事,朝前看。到活着的人身边。
顾星朗未觉得这句答有何不妥。他朝不远处茶桌努了努嘴,又眼巴巴看她,“口渴。”
阮雪音顿了顿。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去茶桌边斟了大半盏回来递给他。
顾星朗埋头喝茶。
场间寂静不太寻常。
“听说你修过那只筝。”
一忍再忍,恐怕已经忍了好几个月
而终于没忍住问。
顾星朗半口茶险些喷出来。
这种事晚苓不会自己说。
淳月也不会多这个嘴。
这个顾淳风。他暗骂。至今仍未将她嫁出宫,简直近年来最大失误。
“是修过。”他干咳,“你既听说了,想必知道经过。那是三哥与她的旧物,她宝贝得紧,终年护着。不修不行。”
是要修,却未必得你亲自修,还是熬了个彻宵第二日黑着眼圈去秋猎的修法。
自然因为人重要。不得不亲自修。
心下一通转,究竟没露半个字;想问他明日是否要去披霜殿看看,犹豫再三,也不敢问。
顾星朗见她发怔,也有些怔,思前想后,转了话头道:
“你不会放风筝听说笨得可以。”
倒是事无巨细。阮雪音再忖。怕是实时呈报。
等会儿。
笨得可以是谁说的谁能说这话
只有他能。估计听了呈报自己脑补总结的。她气鼓鼓。
“不会。”遂答,“蓬溪山几无平地,没法放。老师亦不喜欢我们玩儿这些闺阁气太重的游戏。”
“风筝最早可不是用来玩儿的。”
“嗯。”阮雪音应,仍是心不在焉,又自觉这般无精打采好没骨气,要么问,要么干脆别在意,七上八下算怎么回事
一番抉择,终是做了缩头乌龟,她开口另起话题,不再提那只旧时燕,
“今夜的百鸟朝凤筝你也听说了吧”
“嗯。”顾星朗答,莫名松了口气,“好看吗”
他今夜没去,一因要批折子,二因,也是主要原因——
如此盛况,半个后宫皆在,事实证明,最后是整个后宫皆在。他不方便出现,怎么处理怎么别扭,干脆便不去。放风筝不是宫宴,能避则避。
阮雪音自然明白。
“好看。很有气势。风筝本身也制得极精美,不像逾百年之物。”
顾星朗点头,“此筝我早年间听过,却终究只是个玩物,没太在意,不成想白君倒让惜润带了来祁宫。之前没听她提。”
“你最近,仍是每隔十余日过去喝茶么”
每隔十余日,顾星朗会去采露殿喝茶,春来蔷薇将开,也顺便待花赏园。此一项早已经同阮雪音报备过,甚至有时候她也同去——
一月间顾星朗曾同段惜润有一次长谈,具体内容,没人知道,但该是讲明了心意情意与坚持。至于后者是否接受,接受了多少,不好判断;总归到目前为止,偶尔几方共处,还算融洽,而顾星朗着力在营造某种亦家人亦友人的关系氛围。
当然很难。毕竟身份名位摆在那里。
也很怪异。这里是祁宫后庭。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二入寂照阁(上)
对于阮雪音自称准备好了这件事,顾星朗表示怀疑。
水书应当是准备好了。明明不喜欢,却不得不一头扎进去,每每看她那副抓耳挠腮模样,他都异常愉快。
而终于是学了个七七八八,至少寂照阁内壁上那些该都能认了。
但宇文琤这个人。那册书她已经又看了一遍,不知有没有抓到精髓。
“我若是你,便用功多读几遍书。这次再解不出来,以后不让进了。”
三月十二这天夜里,两个人再入寂照阁。立在第四道门前,满墙青金色水书已经幽幽然亮起,顾星朗颇严肃,开始下最后通牒。
“我是想多读几遍的。”阮雪音撅嘴,“时间不够用。再来几个月也翻不完另一遍。”
此人夜里一回来,她便什么正经事都别想干。
顾星朗听懂了,拒绝背这口锅,“白天呢白天又没人烦你。”
“所以咯,”她答,“只有白日里得空,除却淳风过来念书,用膳,午睡,还有一些临时状况,”比如竞庭歌那边来信,又或谁来拜访,又或随淳风去骐骥院,再或宫中有不得不参与的事项,“也没剩多少时间。”入夜他回来之前还要观星。当真事忙。
“不午睡不得了你一睡一个时辰,有这个时间,日复一日,那本册子早读完三五遍了。”
“我困。”从前是为观星。如今调整了时间,还是经常捱到大夜里才睡。
个中缘由,没人比顾星朗更清楚。
“找借口。”他道,“你就是觉多人懒。”又看一眼满墙青金色浮光,“来吧。我时间有限。”
此人明明已经开了这道门。阮雪音甚觉无语,越想越不高兴,“你这么没时间怕耽搁,直接开门啊。”遂道,“非同我在这里周旋。”
“你可真是,”顾星朗挑眉,恨铁不成钢,“堂堂蓬溪山大弟子,惢姬的学生,竞庭歌的师姐,懒得没羞没臊,说好进来助我解谜,对付一道门就抱怨连天,且根本还没开。你这叫什么帮手从前那些话,看来都骗人的。”
“脑子心思时间精力都要留给最当用的时候。”阮雪音驳,振振有词,“你明明已经开了这道门,偏要我再解一次,这什么心态那个水书,丑死了,又丑又烦人,我本可以不用学的。”
实在是撒泼撒赖没皮没脸。顾星朗看她这样子,目瞪口呆,又突然好笑,抬手捏一捏她细白脸颊,“懒得要命。惢姬大人真倒了八辈子霉收你做学生。”又移手去捏下巴,
“我就更倒霉。坏了规矩带你进来,还不止一次。今晚回去,明日又要到祖宗面前罚跪。”
阮雪音眨了眨眼,“罚跪你说真的”
“当然真的。”顾星朗答,正经之至,“上次带你进来,我从第二日起便在奉先堂连跪了十日,每次一个时辰,膝盖都跪肿了。”
实在有博同情骗心疼之嫌。但不像信口胡说。
这个傻瓜。她心道,终忍不住愧疚,“也没听你说。”
“你那时候根本不关心我。”他回,更加不愉快,“说了又如何还不是没反应。”?
阮雪音无言以对,下意识去看他膝盖处,“还疼么”自然看不见,且已经过了这么些时候,问也白问。
“早好了。你不是夜里都能看见。”
阮雪音呆了半刻。
此人登徒子之言更甚其行。好吧,应该也不相上下。她假装没听见,打算转回正题,却听对方又补充:
“一会儿回去你再检查检查。看有没有留什么后患。”
简直不能忍。阮雪音暗骂。终于决定反抗,
“现在已经亥时过半了,”她道,“按你两个时辰破这道题的战绩,我恐怕要解到明天早上,最快也是半夜。你要检查膝盖,到明日传御医便可,总归用不上我。”
“什么明天早上,谁要陪你熬到明天早上跟我一样,两个时辰,丑时过半必须离开,无论解没解出来。”
阮雪音
第三百一十二章 二入寂照阁(中)
宇文琤说过许多话。
所谓史载,记录的不过其言其行,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那本册子里也记录了许多话。有些与正史相呼应,但更多不见于正史。所谓野史。
他说答案就在那本册子里。那么应该排除了与正史重复的部分。
依然剩下很多话。
都是日常话,此刻略忆一遍平平无奇。寂照阁这么了不得的地方,她实在想不出宇文琤能把日常说的什么话镌刻在墙上,设为谜面。
“是他说过的话吗”
知晓谜底的人就在这里,那便直截了当问。总归他判定难度到自己这里已经降低,她不介意再多要些提示。结果要紧,时间最贵。
“自己想。”顾星朗答,事不关己。
阮雪音冷眼观他神情细微处。
恐怕是。
然而确定了这一点,也并没有降低此题难度。说过的话,那得是多少句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厚册上所有内容,全标记在识海里,终没法做到一字不差。
真要是某句话。如何准确将它们一个字一个字从大堆水书里挑出来
她再看一眼顾星朗。这人当初莫不是抱着册子进来一句句对照试的这么厚一册,每句话试一遍,两个时辰完工
不可能。他也不会干这么蠢的事。
又去看那满墙鬼画符。
断断续续的句子,出自上百首诗词曲赋。按照一般排列组合规律,若不知机要而逐字逐句试,真可能要试一辈子。
前面两道门或同此理,所以世人才说,历代祁君开寂照阁,是一生开一道。
他一定是猜到了那句话。至少圈出了范围,试起来也容易。
什么话呢
不会是长篇大论。一不符合宇文琤作派,二不符合出题人心理——
一个精彩的短句永远比洋洋洒洒的论述更有力,也更像谜底。
更重要的是,这句话没有被传错。
文字记载是会出错的。尤其谁说的什么话。执笔人记忆偏差又或笔误都可能导致传下来的字句与事实出入。
差一个字也是误。
但他说答案就在那本册子里。一个能准确打开寂照阁关卡的答案。说明是宇文琤原话。所以能被镌刻在黑曜石壁上。
很可能是一个极短的句子。就几个字。所以被记录得准确无误。
几个字的话也很多。她一句句想,在脑中依次排列,又举眸去看墙上那些诗词。
当真费劲。她尚未将水书掌握得炉火纯青,每看一个字都需将那些笔画重新梳理计算再确定。
最要命的是,有些句子是倒着写的。
从下往上写的。
比如“寂寞人间五百年”,按常规阅读习惯从上往下,看到的是“年百五间人寞寂”。
“这题障眼法太多。”直看得头晕目眩,阮雪音忍不住蹙眉。
“的确。”顾星朗应,双手抱臂倚在东南角,“但也不是全无机要可寻。”
有么哪儿呢她没问出口,知道问也白问,却听那家伙再开尊口:
“宇文琤这人玩世不恭,出其不意,方才你自己也说了,不会是什么正经字谜。哪怕在人人仰视的寂照阁。你就大着胆子往歪了想。”
往歪了想。
怎么歪
时间流逝,已入丑时,她有些犯困,眼睛在四面漆黑幽青的石壁上游移,脑中不断重复顾星朗那两句话。
有机要。
不正经。
这些诗词曲赋。她立在空旷殿庭中央,清心静意,举目环顾。类型多,风格多,主题多,上百首,却不是一人一作。
总共摘取了大概四五十位作者的作品。其中几位尤其多。比如苏东坡,再如屈灵均。
满墙尽诗词。以苏东坡为首。
只有屈灵均的是辞赋。有些只半句,有些是整句,总共取自六篇,分布在东南西北四壁上。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天问》。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离骚》。
下堂兮生罗,芜蘼兮兰秋。这句是倒着写的。该是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九歌少司命》。
子魂魄兮为鬼雄。《九歌国殇》。上一句好像是身既死兮神以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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