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这一刻会不会就是二十一年前。
这件事会不会就是东宫药园案。
她以这个假设为基础说出了那句“听家师说二十多年前您也去过一趟锁宁城。似乎就是东宫药园案发前一年。”
当然是诈。惢姬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但听者完全可以将其理解为惢姬主动放出了线索——
如果这是一个故人江海别的故事。
那么惢姬是故人。
故人要旧事重提。
这才是她今日抛
第三百二十六章 众纷纭
自景弘六年十二月初三听雪灯亮,至景弘七年三月十六,君上无一夜不宿折雪殿。
景弘七年三月十七是个大日子,至少对祁宫里上万名翘首盼热闹的宫人而言——
君上夜里从折雪殿出来,一路步行,回了挽澜殿。
值夜宫人们当晚便陆续晓得了,亲见的亲见,听说的听说。
而事情真正悄无声息传得角落皆知,是在三月十八晨间。
悄无声息,却是窃窃而鼎沸:
君上从折雪殿出来时神色不豫,
走至清晏亭碰上瑜夫人倒相谈甚欢,
而后独回挽澜殿仍是沉肃。
闲话之语,最容易被描摹得绘声绘色,加上主人公就在戏台子中央,观众四面八方,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很快便出来一个时间连贯头尾完整的故事。
个中缘由,自是合宫好奇,但一来不敢妄加揣测,二来认知想象力有限,讨论来讨论去,不过是些后宫恩宠随流水、伴君如伴虎、点了灯还独占盛宠四个月已够荣耀一生之说。
从清晨到午后,折雪殿宫人们如常在宫中行走,目不斜视,无喜无恼,更没有半句多余话。
“君上同夫人的情分,他们外头人不知道,瞎编排,不必理会。”午时,棠梨带着碧桃从司苑局取了些养护花木的制剂,挑了僻静小道疾走,低声切切。
碧桃连点头,“我自然知道。”凝神想一瞬,又道:“可昨晚是怎么了君上对夫人一向宽纵,连重话都不曾说,怎会突然——”
棠梨忙竖起食指至嘴边作噤声状,“今早出门时云玺姐姐怎么交代的,全忘了”声量更低,
“随便旁人怎么说,咱们别议论。不过就是没留宿,又没起争执,昨夜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和和气气的,能有什么是人都有脾气,更何况君上,哪句话没对上一时置气也是有的。大惊小怪。”
“夫人说什么话能不对君上的意思。”碧桃挤眉弄眼,撇着嘴,“要真有,以前怎么都对得上,偏昨晚突然就对不上了”
棠梨抱着个大木匣,里面几袋子制剂,都是拿回去养花的,倒没什么味道,只是正值午后,春阳晃眼,走得久了,叫人晕眩,也就有些影响脑力,
“日子久了嘛。”好半天方回,“凭是什么心肝宝贝,也不可能一辈子捧着,普通男子尚且如此,再别说君上。”一顿,“莫说男子,咱们女子不也一样时间长了,总有不耐烦不迁就的时候,都是常情。”
“那君上何时能消气还会待夫人如从前么”
“我哪知道”棠梨吊着嗓子反问,又自觉声大,赶紧收敛了,“会吧。小吵小闹嘛,也是情趣。方才不说了君上对夫人不比寻常君王对嫔御,且不提去冬点灯的阵势,现如今半个挽澜殿都被搬了过来,一应起居用度皆备,分明是将折雪殿当作了家,将夫人视作了唯一妻子看待。”言及此,她眉眼弯弯,
“你不觉得么咱们殿中如今温馨得很,像极了一个家。”
与这偌大以至于空旷的皇宫仿佛两个人间。
又如悄悄栖居在喧嚣尘世的桃花源。
碧桃再点头,也笑,“嗯。”又叹,“那就好。真好。”
棠梨转脸瞧她一副认真神气,竟颇老成,再伸食指戳她额头,“小丫头片子操心倒多,放心,再怎么,夫人不会亏待了咱们。”
“不是的。”碧桃才十五,是折雪殿几名得力婢子中年纪最小的,长相也稚气,素日里说话都比其他几个要少城府,“我从来不知道还能有这样的事,在宫里。明夫人那段,毕竟太久远了,只像是传说。君上和夫人这一段,”她顿了顿,似乎赧然,
“太好了,好得像话本子里的故事。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棠梨姐姐,你不盼望么”
棠梨眨眼,日头下走太久,热,木匣抱太久,胳膊也酸,“盼望什么”
“这故事能好到最后。被万世传颂。比明夫人的更厉害。变成真正的传奇。”
棠梨怔了怔,半晌回:“盼望也别说出来。”不知何故,她忽想起云玺来,过去诸般提醒,谨慎而克制,“有违规矩。对夫人也不好。”
碧桃不确定她是说盼望议论本身有违规矩,还是皇宫之中有个“家”、君王独爱一人这件事,违背规矩。便听棠梨又道:
“从前我娘跟我说,如果特别特别盼望一件事,反而不要挂在嘴边。根本不要提。讲出来便不灵了。就在心里默默企盼,能做什么做什么,少言而多行,比较可能实现。”
日头愈烈,午时已过。
阮雪音歪在寝殿内连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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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星之恒
自三月十七往后连续五夜,顾星朗都宿在挽澜殿。到二十三这日傍晚,天将暗未暗,圣谕忽降,让珮夫人往清凉殿去。
尚在三月,去什么清凉殿。阮雪音挑眉。不冷么
“清凉殿内从地面到梁柱并一应桌几柜架都由汉白玉砌就,又做了隔热设计,位置背阴,凉是肯定比咱们这些殿宇要凉的,”云玺一壁说,忙着整理主子裙摆襟前,“好在现下并非伏天,不会额外置冰置水置扇叶,冷不到哪里去,这样添一层轻薄内衬,顶顶够了。”
阮雪音不言,由她捯饬,忽想起来什么,低头去看身上湖色宫裙,“这是新制的”
“是。昨日才送过来,夫人可觉得舒服些了”
“嗯。”阮雪音答,颇尴尬,以至于这声应显得非常虚。
并不是胖了。腰的尺寸,其他所有地方尺寸都未动,这么浩浩荡荡一批新衣制过来,主要因为调了前襟尺寸。
二月间她便觉得勒,自己捏了捏腰身四下里,并不见胖,关联了医理方有些明白过来,实在不好意思叫云玺去造办司调尺寸要新衣,只在每次穿衣时默默将腰间系得松些——
腰上松些,胸前也便不那么勒。
自然瞒不过。云玺伺候她日久,总有帮忙穿衣的时候,一来二去,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大婢就是大婢,还是御前六年的人,她不动声色,找了春来须再制些轻薄衣衫的由头,让造办司的人又过来量体裁衣,才有了最新这批合适又舒适的春裙。
是故此刻阮雪音“嗯”,声气皆虚,她只作不知,退开两步从上到下打量确定一切妥当,“都好了。夫人,咱们出发吧。”
清凉殿距寂照阁不远,中间隔着几方花圃并一条长径。主仆几人一路过去,天色愈暗,星子未现,阮雪音目不斜视,踩在这条去寂照阁也会经过的路上莫名心虚。
总算到了清凉殿前,她长舒半口气,举步进去,只有涤砚并几名脸熟挽澜殿宫人候在庭间,人也不多,掌灯更少。
“君上等在里面有一阵了,夫人请。”
殿内掌灯也少。寥寥几盏错落在案台高几上,明黄光晕辉映于满室汉白玉间,顾星朗坐正前方,仿佛等得久了有些意兴阑珊,正驾轻就熟转着茶杯,见她进来,随口道:
“这么久。”
倒颇似去年夏时语气,认识但不熟,礼貌而距离,顾星朗其人长久以来在所有人心目中的样子。
许是光线缘故,阮雪音生出些恍如隔世之感,到底不觉得怎么,也随口回:“嗯。刚吃过饭,走不快。”
隔着相当距离,她看不清他神情眉目,也就难判断对方情绪。五日未见——
是真的完全没见。而突然跑来这么莫名其妙的地方相见。
又是耍的什么招式
“去把灯熄了。”
“什么”
顾星朗扬眸扫一圈周遭灯盏。
阮雪音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盖因对方言谈举止皆荒唐,暗忖总不是梦里将寂照阁与清凉殿混为了一谈,又才与他吵过架,所以梦见的是这般神情语气
如此想着,不自觉伸出左手去摸右手——
触感倒真切,梦里该没这么真。
“为何”遂问。又不是寂照阁,熄什么灯
顾星朗颇无语,自己动手盖了案前灯盏,又起身去盖其他几盏。眼看殿内渐黑,连对方身影都快隐匿,她有些慌,
“你这是——”
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满室尽黑,伸手不见五指。
不对。约莫能瞧见五指,不清楚,但能瞧见。从门棂透进来的室外光
转头去看,门棂亦暗。前庭掌灯少,进门那会儿便是,此刻看起来依旧,并不比屋内更亮。
“还不错。”却听顾星朗再道。
一片漆黑,只能通过声音确定对方位置,好容易确认了站位,辨出来身形,凝眸看半刻,发现他正仰着头。
她莫名,下意识也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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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千秋诺
黑夜茫茫,微弱荧光搅动春来深浅。如同过去很多个星夜,浓郁而炽热,新蜜般清甜。
只是此夜繁星春水两重天,外间真实更衬此间如梦。
“至于晚苓的问题,”他拥她入怀,低头耳语,“我自己的心意我自己知道,不会分不清。你若一定要我拿出说法,讲明讲透,那么晚苓,”他顿,似乎要最后确认措辞,
“她是我少年时非常重要的伙伴。一同读书,一同玩闹,彼此交换过许多想法和经历。在那些并不真谙世事的时间里,我也确实把她当作过意中人,很多年。”他顿了顿,
“在你出现之前,我以为喜欢一个人不过如此。原来不是。小雪,”再顿,语声似有叹,“并不是封亭关的事让我与她生了嫌隙,她入宫查我,我自知与她无望,渐渐淡了念想,最后移情于你。完全不一样。”他埋首更深,至她耳窝,
“我对你,和对二十一年来遇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从来没有过。你明白么”
也许吧。阮雪音心答。下意识往他怀里埋了埋。只觉得承诺动人,而一生漫长。
顾星朗感觉到了这一埋,权当是回应,颇欣慰,又道:
“该怎么办,我确实还没想好。包括惜润,本质其实一样。有时候我在想,可能真的需要打破一些传统,改变一些规则,才能彻底解决问题。但正如纪桓所言,传统用了多长时间被建立,也需要同样长甚至更长的时间被更改。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穷尽一生,可能都不够。除非,”
除非奇之又奇的契机,发生改日月换新天的大事。阮雪音暗接。
会么。
在他们生活的这短短几十年。
“慢慢来吧。”她道,“我那日问你,并不是要催你或逼你,只是,”多少受了那棵旧时紫丁香的影响,她暗叹,终没提,“时不待人,拖延越久,越易生事而难以控局。你习惯防患于未然,不就是遵循的这层道理”
除非你根本没打算彻底放弃纪晚苓。
所以不着急。
现下一时无宠,并不会成为日后祸患。
她本揣了这份猜测,但方才他那些话,又似乎足够将其打消。
“自古入宫为嫔御,哪怕犯错获罪,也没有被放出宫的道理。”顾星朗沉吟,殿内生凉,显得他声音也凉,
“且就算我冒传统之大不韪立下这种规矩,给后庭嫔御一个可能出宫的机会,两个问题:
第一,所有曾为嫔御的女子都被默认是国君的女人,无论我有没有碰过她们。那么她们出去,前路如何,很难保障。
第二,针对当下局面,不止晚苓,还有珍夫人甚至瑾夫人,她们个个身份显赫,非一国公主即相门之女,一旦出宫,涉朝堂更涉邦交。”
涉之一字,都用得太客气。阮雪音自然明白。根本会是朝堂事故甚至邦交事故。
“如今状况,从邦交一层讲反倒好说。瑾夫人为何无宠,苍梧那边有数。惜润虽无过失,到底来自白国,善待而无宠,场面上也勉强可同白君交代。”
最难的确是披霜殿。他没再往下说。
“如果封亭关之事有进展,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一个契机。”阮雪音道,脸在他怀里,显得声音极轻。
“有么”
“我总觉得,与那年定宗陛下崩逝是同一盘棋。”
此断与顾星朗一致。
“先杀太子,再杀国君,你才十四,纪家势大,且战封太子薨,信王为长。如此局面,要乱祁国指日可待。”她继续,“可惜他们低估了你的能耐,纪家的坚定,和信王殿下的选择。”
顾星朗不言。
“如果是,”她再道,“那么嫌疑方已经明确了五成。甚至那年整个封亭关之约,都是一场戏。从崟太子入苍梧开始。”
依然一致。顾星朗持续沉默,半晌,
“这些判断,你没有对瑜夫人说吧。”
阮雪音一怔,“自然没有。”
“这两个月你同她过从,问了不少纪桓的事,那日相国府交锋,她如今已是反应过来了。”
话题忽转。
“小雪,”他继续,“你已经完全构建出来一套假设,并且开始基于这套假设行事,为何不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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