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京城毕竟不比宣县地远,又是天子脚下,乃消息汇聚之地……”
沈念禾坐在对面,听他还待要再说,却是出声打断道:“三哥……”
裴继安顿了顿,抬头看她。
沈念禾道:“爹爹既是分派人送我来到此地,想是自知必死,若能得活,又怎会不遣人再来接我”
她轻声道:“我娘说过,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而今沈家只剩我一人而已,保安军中兵士拼死将我送得出来,我绝不会自轻自薄,更不会行那等蠢事,你与婶婶不必忧心。”
“晚间那许多话,我已是忘得干净,虽说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却也讲究情投意合。”
“三哥只当我是妹妹,我又何尝不是把三哥看做兄长,将来若是有那缘分,妹妹当真得遇合宜之人,还盼能有兄长将我风光大嫁,为我在背后撑腰。”
她说到此处,已是站起身来,微微一笑,道:“我既是沈家的女儿,又岂会只能享富贵,不能甘贫苦三哥莫要太看轻我了。”
沈念禾这一番话浑然出于本心,她自己并不觉得,可在旁人听来,却是字字有骨,声声有气,尤其此时挺背直腰,便如一根早发的细竹,纵然再如何纤弱,也能攥土自立。
裴继安一时看得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虽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站起身来,道:“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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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自重
裴继安看着谢处耘这幅模样,转而问道:“我听说你前几日就已经不再去州学,是也不是”
谢处耘一下子就闭了嘴,面露悻悻之色,道:“学中说我无故缺课……”
他有些着急地解释道:“当真不是我的错,那些个学官本来就同郭保吉……郭官人不是一路的,我又是个夹塞,自然时时被盯着不放……大把人无故缺课,偏只拿我来作筏子!”
裴继安侧身拖了张椅子过来,道:“你来坐。”
谢处耘自榻边唯唯诺诺地挪了过来。
“有人看到你在坊市间好几天了,不是在梁安那一处住着,就是躲去柳荫巷——你整日都在做甚为什么不回来”
谢处耘支支吾吾。
裴继安皱眉道:“事情敢做,难道不敢说吗”
谢处耘低头道:“也无什么大事,就是觉得丢脸得很,怕被三哥同婶娘教训,不敢回来,想着躲一两日风头。”
裴继安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不回来。”
谢处耘的嘴唇嚅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回话。
裴继安侧过头,看了他的脖子一眼,道:“你把衣服脱了。”
谢处耘愕然抬起头。
裴继安虽是还坐着,面色却已经有些难看,脸上分明写着:是要我来动手吗
谢处耘知道此回不能再应付过去,咬着牙,把腰带解开,将外衫脱了下来。
他外衫里头还紧紧束着一件黑色劲装,十分贴身,因穿在里头,竟是不怎么看得出来。
此时不过初秋,套得两件衣衫,他脖子上已经尽是汗水,外衫一脱,汗味和着一股金疮药的味道便散得出来,里头还夹杂着些许腥气。
裴继安把一旁的油灯扶起,走得近了,先去脱谢处耘上身的劲装,又把手中油灯凑近了去看。
纵然火光如豆,依旧还是把谢处耘背上的情况照了个清楚。
——自右边后颈至左边后腰,胡乱绑着乱七八糟的纱布,因为照料不当,又频繁动作,此时有不少地方渗出的血迹已经发黑。
裴继安伸手把那纱布一撕,谢处耘立刻“啊”地叫了一声,痛得眼睛都红了。
既是到了这地步,再如何也瞒不住了,他只好承认道:“同郭向北打了一架,不小心被他那长枪伤的……三哥,我打输了,不敢回来同你说……”
裴继安看着那一道长长的伤口,也不说什么,取了热水同药粉、纱布过来。
他沉默地给谢处耘清理伤口,动作娴熟利落,仿佛从前做过许多次一般,不多时,就重新上过药,复又包扎好了。
裴继安越不说话,谢处耘就越歉疚,不由得抓着他的袖子道:“三哥,我错了……”
“我答应过三哥不再打架闹事,只那郭向北实在恶心,说的不是人话,我也晓得他那是激我……可他……”谢处耘咬了咬牙,把头转到一边,压下眼泪,“太难听了……”
“你既然忍不得,就不要再去了。”裴继安漠然道。
他指了指一边自己睡的床,看着谢处耘躺了上去,也不顾对方欲言又止,收拾完剩下的脏物就走了出去。
沈念禾本以为自己得了翔庆府的邸报,夜晚会心神不宁,谁知竟是一夜好眠。
她早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到了天中,等到洗漱妥当,推门一看,裴继安早去衙门上差,他那房间大门敞开,里头并无一人。
后院空荡荡的,沈念禾便去找郑氏,谁知对方的房中居然也没人。
她只好转去前堂。
前堂倒是有人。
谢处耘正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的豆浆饮子、炊饼并白糖糕被推到一边,他面前则放着几瓶药,又有纱布、剪刀等物,手上还攥着一方手帕,背手去碰后肩。
他动作十分吃力,左手原还扶着桌子,此时忽然听得声响,抬头一看,见沈念禾从外头进得来,毫无防备之下,手一滑,脚又拐到桌脚,整个人打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沈念禾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几步,见他并未受伤,已经自己扶地爬得起来,才要放得下心,便见对方露出来的颈项处血森森的,不由得担忧问道:“谢二哥没事罢
第十八章 拮据
早间的事情,于沈念禾而言不过小小插曲而已,自然没有放在心上。
她回到房中,将原来“沈念禾”携带在身上的房契、地契翻了出来,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回,见得张张纸后的地址开头都是“翔庆军”三字,并无漏网之鱼,终于再无侥幸之心。
邸报的消息同裴继安前次说的一样,朝廷已经遣使往北,看那人选,是要去求和的。
敌寇势大,朝中并无余力,只能割翔庆军以求安定。
一旦翔庆被拱手相让,她手中这厚厚的契书就会形同一叠废纸。
有钱心安,没钱心慌。
指望沈轻云能在敌寇千军万马中活着过来,还不如指望自己能重回大楚来得靠谱。
她思量良久,找了个时间去寻裴继安。
对方很有些诧异,问道:“想借东荣书坊的《杜工部集》来看”
沈念禾点头道:“我从前在家中读的乃是家中自藏,长辈手抄,却不知道有这样一版刻本,前次同婶婶去葵街的书铺里逛了一回,听得人说,才晓得原来世间另有好几个版本通行,我没在三哥书架上寻到,便想托你帮一帮忙……”
裴继安却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既是已经去了葵街,都到了书铺里头,怎的不直接买回来”
沈念禾便学着那些个穷酸书生的口吻道:“书非借不能读……”
这话其实只能拿去骗三岁小孩。
可是一部书,即便是寻常刻本也要好几百文,裴继安去衙门作吏,朝廷俸禄加上曹知县私下补贴的饷粮,一个月都未必能有两贯,她已经是白吃白住,总不能太过靡费。
裴继安不点而通,知道这是顾忌自己面子,却是叹道:“三哥虽然挣不得几个钱,几部书还是能买得起给你的。”
又同她解释道:“我入得衙门以前,也出去跟人做过两年买卖,多少攒下些积蓄,日常穿用其实不在话下,当真没有那样拮据。”
沈念禾半点不信。
当真没有那样拮据,家中会穿用得那样简朴
听得郑氏说,便是屋子里的床、桌,乃至椅子柜子都是裴继安这个侄儿自己做的,虽说面上看着确实不算差,可若不是穷到一定地步了,怎么会万事自己来
又不是真正的市井出身,本来就会,更不是那些个竹林隐士或为爱好,或为名声,三年打不好一个棋盘,却能写出以“自余为木工以来”开头的一二十篇文章。
这一位可是真真正正拜了老人,拿着书从头开始学做,据说还把指甲盖给掀掉了好几回!
沈念禾便一口咬定道:“当真不是舍不得花钱,只我娘拿那书给我做启蒙,其实已经倒背如流,眼下只是想瞧瞧有无遗漏书篇罢了,并非欲要拿来收藏,也不是细看……”
又道:“若是能借自然好,若不能借也便罢了,并非十分要紧,三哥千万不要再去买了回来。”
她最后还不忘贴个补丁,叫裴继安都不知要如何应答才好,只好点了头。
不过等到隔日晚间,他却是提了重重一个书篓回来。
“文士间最出名的刻本有八个,抄本也有五个,我记得祥丰、富临同琪瑞坊这三个刻本内容多有重复,其中以祥丰版最全最精,便没有去找另两个,其余尽在这里了。”
裴继安把那篓子里的书一部一部拿得出来,其余不过用寻常书盒装着,取到最后一部时,却是用书匣盛的。
他将那书匣小心放在沈念禾面前的桌面上,从中取出一个木盒,又自那木盒里捧了十余卷书出来,与此时常见的蝴蝶装不同,尽是卷轴装,一看就是古物,口中则是道:“这是平影阁的珍本,虽是再抄,却也十分难得,主家人从来不外借的,看的
第十九章 正道
因被点了名,沈念禾躲之不及,只好隔门应了一声,在外头略等片刻,留够时间给里头那人把眼泪抹了才敲门进得去。
屋中除却郑氏,另有一名三十上下的妇人,想来就是谢处耘的生母了。
那妇人方才听声音时柔弱极了,可眼下看相貌却全不是一码事,那眉尾有一点凶吊梢,颧骨又有些高,此时又是同和眉善目的郑氏坐在一起,很容易就让人生出敬而远之的心思。
她见得沈念禾自后头进来,面露诧异之色,转头问郑氏道:“这是哪一府的姑娘,我好似不曾见过的”
嘴上说得十分客气,可她心中却已经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裴家自出了事,从来谨言慎行的,老老实实便同往日亲友断了交,怎的家中忽然冒出一个这样的人来,还在后院中行动自如的样子。
若是光看来人相貌打扮,干瘦寒酸,可再瞄一眼其行动进退,站立时的姿仪,便晓得这不是寻常小丫头,应当有些来历。
她在此处细细打量沈念禾,沈念禾却是把手中书篓放下,不去直视对方,只疑问地叫了郑氏一声“婶婶”
郑氏站起身来做引荐,先指着那妇人对沈念禾道:“这是你谢二哥他娘……”
她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得外头匆匆一阵脚步声,又有人在大声说话。
“三哥,我进了衙门,一定好生听你的话,再不似从前那般贪玩胡闹,也要做出一番事来!”
声音欢欣雀跃的。
不过几息功夫,就有人自前头推门进来,边推边道:“你只不要捣乱便是,只做半年,等到开了春就老实回去读书。”
是裴继安。
他身着吏服,脚步迈得极快,却不妨见得里头这许多人,登时吃了一惊,先叫了一声婶娘,另看了沈念禾一眼,对她微微颔首,示意稍等,复才对那妇人道:“郭夫人是来寻处耘的罢。”
那妇人站起身来,笑得有些勉强,道:“怎的这样客气,从前一向叫我二姨母……”
“三哥从前叫你二姨母,是因为我爹同裴六伯情同手足,你而今已经是郭夫人,自然不能再这般叫……”
谢处耘站在门外,并不进来,只冷着脸道。
又看着那妇人道:“你来这里作甚这可不是郭家,你总不能再叫我滚了。”
这话里裹挟着满满的怨气,一下子就把对面那妇人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强忍着同郑氏道:“采娘,多谢你这一阵照管,只这孩子也已经离家十余日,当要回去了……”
谢处耘冷笑道:“谁要回去回哪里去这便是我家!我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自在家中住着,你一个不招待见的客人,来旁人家中说的什么混账话!”
那郭夫人哽咽了一声,显然十分受伤,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裴继安立在一旁,忽然开口叫了一声沈念禾,道:“你与我来。”
沈念禾知道这是有意避开给谢处耘母子二人说话,连忙抱着书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裴继安腿长,三步几乎要做沈念禾五步,此时却刻意走得慢些等她。
才行得几步出去,沈念禾便小声道:“婶婶还在里头。”
裴继安道:“她自晓得处置。”
一面又将她怀里抱着的书篓接了过来,问道:“都看完了不曾”
沈念禾点了点头,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道:“好险没误了时辰,叫三哥多费心了。”
又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屋子里一眼,道:“里头不会吵起来吧……”
裴继安眉头
第二十章 无趣
谢处耘听得这一句,眼睛里本来全是火气,此时那火却一点点消了下去,只抬起头,轻声问道:“照你这般说,只要叫我去作吏,就是不走正道,就是不安好心么”
郭夫人面带难色,道:“裴三作吏,是他走投无路,你不妨去问一声,但凡能有旁的法子能站着挣饭吃,他又怎会跪着任人驱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看他身边往来的那些个泼皮,便知道这是个什么货色……”
“人心思变,你把他当做从前那一个手足兄长,可他这些年坎坷甚多,未必还似原来,你二人而今身份迥异,形如云泥,小耘,当断则断,不要被旧情惑了眼……”
这一番话其实出自肺腑,蕴含着她多年苦楚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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