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裴继安作吏,其实哪里又只是为了糊口。
沈念禾原本不信他说的什么从前行商所得不少,只当那是在善意地哄骗自己,可细细深究,却见裴家虽然屋舍、陈设简单,两口人衣着打扮简朴,然而饮食上并不粗陋。那郑氏言行之间,对钱物更是半点也不敏感。
她猜想这是裴家出事后,因众人打眼看着,为了消弭人言,不得不俭省度日以示外。否则为何当初要将家中金玉首饰、古董字画、房舍产业全数低价出让,而不是慢慢发卖,多得那许多银钱
如果愿意一直经商,那自然无惧旁人目光,随他怎么说,我自享受锦衣玉食,可看那裴三所作所为,并不是个甘于无名的,显然想要做出一番事情。
沈念禾生于乱世,家中与各地藩镇做生意,甚至自己就是从龙而起,前朝开国皇帝还同她青梅竹马,心底里对皇权当真没有多少畏惧同尊崇。
可裴继安只是个太平年间出生的寻常人,自小学的便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纵然吃了天子大亏,未尝没有怨恨,然则落到实处,多半还是想要卷土重来,把裴姓带回从前。
裴继安的想法,沈念禾虽然不怎么赞同,却也不是不能理解,甚至因为多得这一对婶侄照拂,早有心竭力回报,正想着若有可能,将来设法助其得偿心愿,再清清爽爽功成身退。
在她看来,这裴三哥才干、人品一切都好,只有一样不好,那就是为人太老实了。
君子可欺之以方,但凡他平日里稍微厉害些,也不至于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沈念禾自恃旁的不行,讨价还价是吃饭的本事,见得对方这般被人欺负,实在感同身受。
谢处耘才去衙门,明显只会隔靴搔痒,她便不再细问,等到下午裴继安回来,特去寻他道:“三哥,你忙那衙门公使库的事情,却不知县中给得什么好处”
裴继安晓得这一位从来不是爱打听闲话的,此时见她来问,虽然奇怪,还是立时回道:“我在衙门当差,做事乃是本分,却又要什么好处”
果然如此!
做那不慕名利之事,从来是拿来赚取名利的,怎能当真把劳心劳力打了水漂!
沈念禾努力按捺下心中着急,复又问道:“听得谢二哥说,彭知县想叫三哥三个月赚回五千贯,不知眼下如何了”
裴继安看她问得郑重,便也仔细答了。
原来他探查公使库各处产业,尤其茶、酒铺子,大半年下来,给人管得一塌糊涂。
因衙门人丁极少,官吏衙役们各自都有差事,那谢图就另外聘了不少短时雇工去打理铺子,卖茶造酒,烧菜送饭,只众人都懂得这是官家买卖,无论是赔是赚,一样照领工钱,是以做事不过敷衍而已,茶淡酒劣的,待客也不怎的殷勤,生意做得极差。
裴继安不好去查他为何一边亏,一边还要多开新铺子,更不好去管他究竟从中捞了多少好处,只想着如何将这些铺子盘活。
只那烂茶烂酒的名头已经打得出去,想要重整旗鼓,谈何容易,是以正在绞尽脑汁。
他说完之后,复又道:“只是要快些回本罢了——十几间铺子,一年亏了数百贯钱,并不是个小数目,至于那三个月五千贯,我已是同彭知县说得明白,实在没有什么可能。”
沈念禾心中盘来算去,问道:“那现在三哥接管了公使库,如果按部就班,到开春时能回本么”
裴继安想了想,道:“有个六七分把握吧。”
沈念禾同他相处了多日,已经晓得这一位说的话得要学会自己私下再做换算,他说一句“六七分”,换算过来便是有十足把握的意思了。
她再问道:“那旁边清池、芦城几县,能按照郭监司的要求凑够两万贯吗”
裴继安道:“不好说,不少地方已经开始下令加税,另有溪口县,那一处是通衢要道,富商很多,听闻
第二十五章 善心
裴继安并不说话,只接过沈念禾递过来的纸页翻看。
他原是要草草过一遍,然而才看到第一张纸,翻页的手势便停了下来。
那纸上当头先写了《杜工部集补遗》六字,里边果真就是一卷诗文合集。
作者本名杜子陵,因他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又被称作杜工部。此人系出名门,祖父名曰杜审言曾是修文馆直学士,为前朝文章四友。
他青出于蓝,文风高古厚重,是个千年难出的奇才,在世时已是“新诗海内流传遍”,过得两朝之后,更被推为诗中师祖,无数文人学诗先读杜,一读读一生。
只是到底过了数百年,其人不少诗篇、文章早已失传,坊市间虽然流传版本不一,俱是或缺或漏,各有错讹,士林苦之久矣,却也没有办法。
裴继安自己也是世家出身,自小学杜诗,当日给沈念禾带回来的那许多版本,他版版都能熟背,此时见了面前这很厚的一叠,很快就辨认出其中新添增的内容并非胡乱攀名凑数,而是当真饱有“杜气”。
他只看了几页就停了下来,轻声问道:“如此珍贵之物,你当真要给到公使库里刊印”
沈念禾点了点头,却是不忘澄清道:“不是给公使库刊印,是给三哥去刊印。”
裴继安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道:“你年纪小,也不常在外行走,怕是有所不知,拿这样一部书出去发卖,不知会有多少人来抢——哪怕只是走多两步,给到葵街那随便一间书坊、书铺,都能为其开出几百上千贯的银钱,若是去得京城,必有人舍得付数千贯来买。”
沈念禾应道:“我日前打听过,是知道的。”
裴继安见她这般回话,十分无奈,忍不住道:“那你何苦还来舍贵逐贱公使库买你这书,能付多少钱一二百贯已是顶天了!”
又道:“我知道你心善,看到三哥这一处有了难事,就忍不住想要来帮忙,只是忙却不能这样帮,今次不过遇得些许小事,你便把家藏的珍宝拿了出来,将来如果遇得大事,你家底掏空了,又待要如何”
再道:“足有三个多月,我手里拿着公使库,莫说只赚个千百贯,便是再多也不难,你莫要担心,实在不是什么麻烦事。”
他句句话都说得诚心诚意,又劝又夸的,那语气温柔极了。
可他越是温柔,沈念禾就越是不肯相信。
这语气,就如同哄小孩一般。
果真不为难,怎么会日日都忙得早晚不见的又怎么会日日肃着脸,连郑氏都不敢多去吵他
要知道,裴继安是有过“劣迹”的。
当日得知了邸报中翔庆府噩耗之后,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特地跑来与自己问话,也不管她这个孤女不名一文,也不顾她相貌平平,一心就想要促成两家结亲。
这一位委屈自己委屈成了习惯,听他说话,有时候要正着听,多给他添油加醋,有时候要反着听,多为他思量几分。
沈念禾只觉得自己实在有些难,想了想,道:“我也不是白给,除却寻常酬劳,我还要三哥在书中说得明白,这一版刻本乃是冯家所藏,我是沈家后人,承外公冯蕉夙愿,按母亲冯芸遗命,为了文人福祉,今次特地拿出来刊付天下。”
裴继安听得这话,沉默了几息,复又郑重问道:“这是为了……”
他话还没有问完,沈念禾已经点了头,道:“为了我娘
第二十六章 究竟谁蠢
那地洞一臂长宽,装满了东西,叫人完全看不出里头究竟有多深。
当中用木板隔成两半,左边横平竖纵、密密麻麻,全是垒叠着的同规同制的束腰板形金铤。
那金铤颜色温润,发出浅黄色的光晕,一望过去,虽然并不灿亮,甚至还有些暗淡,可那成色上佳金子特有的光依旧把人的眼睛都晃疼了。
右边则是或方正、或长条状的木盒,全数摆得整整齐齐,另有一大包芸草躺在角落驱虫。
裴继安先检查了一遍右边的物什,俱是些古籍书册、老字老画,等确认过所有东西没有受潮、被蛀,俱都保存完好后,又将它们重新一一放回了盒子里。
他手中抓着那灯盏,慢慢站起身来,看了看面前的金铤、书画,又回头看了一眼被放在桌案上那沈念禾手抄的书册,两厢比对,又有些烦躁,又有些犹豫,只觉得心中滋味难以言说。
家里尚有根基在,又有县衙作靠背,如果有心,莫说三个月五千贯,便是三个月五万贯,他也有本事赚来。
他只是不愿意去接彭莽的话而已。
这一县两万贯,明面上说的是为雅州兵卒筹集粮饷,实际是宣州地方官员,与新上任监司官郭保吉之间的博弈,不值得他在上头多花时间。
大魏开国之初,前朝沿留下来的世家何其多,天子周弘殷却只拿裴家做筏子,不过因为他们一家手中没有半点兵权,名声却大,动起来阻力最小、得效最好罢了。
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先人用性命吃过的亏,不会再去吃第二次。
原想着再过一阵,等到自己在县中实实在在站稳了脚跟,天子周弘殷也退了位,新皇登基,才是使人试探着出头的时候。
可眼下这沈家姑娘在后头胡乱拱火,若是由她把那新校补遗的《杜工部集》刊印发卖出去,哪里还能低调得起来,少不得引得众人都看得过来。
有那等消息灵通的,自然看得到裴家人在里头出了力,多少要拿来试探一回,看看上头那一位对世家的态度是否有变。更麻烦的是,这事情还搅和上了才失陷的翔庆主事沈轻云,并前任宰相冯蕉。
虽不知那姓周的会是个什么想法,然则无论翔庆也好、前相冯蕉也罢,都叫他丢了大脸,又怎可能会看得惯。
这事情或许利人,却必定损己。
裴继安本以为沈轻云送个女儿过来,毕竟是恩人之后,自己娶了好生待她,护她衣食无忧、顺心如意就足够了——一个自小养在闺中姑娘家,必定好打发。
谁料得这一位如此能折腾!
不肯嫁就算了,在家里住着养病的时候都闲不下来。
偏她补出这厚厚的一部书,不是为了赚钱傍身,甚至连钱都不要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全是为了“给三哥去印”。
虽说也要在后头印那冯芸之事,可如果自己同她陈明厉害,怕是最后就算不印,她也会委委屈屈答应的。
才来住得几天,就这般掏心掏肺的,看人光看表面,还真以为自己这裴三哥是个谦谦君子……叫他想要拒绝都不好当场说得出口!
又不是三岁小孩,也不知道那沈、冯两位是怎么养的,明明家学渊博,看她那经历也不是没吃过苦头,面上瞧着还挺机灵,内地里却傻乎乎的。
这样一个,以后给人哄了去,怕是还要帮着一枚一枚排铜板数数呢!
裴继安踟蹰了片刻
第二十七章 人算不如天算
沈念禾左等一日,安安静静,右等一日,毫无反应,复又等了好几天,自己手抄的补遗书卷仿佛石头沉入深潭,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
偏那裴继安每天披星戴月,她起来的时候对方已经不见,睡下的时候那人又还没回,也不知道一个小吏,哪有那许多事情可做!
按理说眼下最要紧是忙公使库,刊印书册这法子,已是最佳,他不来找自己,还能跑到哪里去了
沈念禾忖度裴继安此人性格,只觉得他唯恐占了旁人便宜,给别人的毫不心疼,得别人的却是色色都要算得清楚,多一分都不肯要,眼下多半是嘴上说把自己当做家人,其实仍旧看成外人,自然不愿意收那冯家家传的孤本古书。
平日里他连婶娘这样亲近的家人都不愿意麻烦,更何况一个非亲非故的自己
裴继安越是这样,沈念禾就越不放心,越想去助他成事。
山不来就人,她只好去就山。
这日一大早,天还未亮,只听得院子里些微极轻的响动,沈念禾就爬将起来,简单收拾了一回,跟着去了前堂。
那一处裴继安正坐着吃面,一旁的位置上另放着一大碗面,只无人去坐,想是给起不来的谢处耘留的。
好容易逮到人,她也不再犹豫,连忙上得前去,叫了一声三哥。
此时太阳未出,天边只蒙蒙亮,裴继安正安心吃面,不想听得沈念禾这一叫,险些被汤水给呛进鼻子里,咳了两声,方才应道:“怎么这样早是饿了不曾”
又道:“里头还有过了水的面,我去给你拿鸡汤煮一点……”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站起身来。
沈念禾忙将他拦住,在对面捡张凳子坐了,复才道:“三哥不必让我,我不饿,今次是特来找你的。你一面吃,我一面与你说——上回给你那杜工部集补遗,是想要在衙门公使库印售,却不知道彭知县觉得这法子如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的”
裴继安暗暗叫苦。
彭莽从来就会出张嘴,一时喊“谢善,怎的办”,谢善办不了,就又喊“继安,怎的办”,想要印本书,哪里需要他同意,最多知会一声就够了。
实话说,接手公使库多日,他已经把该整顿的地方整顿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事情并不太多,像这几日一般早出晚归,完全是刻意为之,不想回来面对这一位。
其实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小女儿家,想要拿话敷衍过去,半点也不为难。
可人情债,最难还。
裴继安能在彭莽那一处说谎说得面不改色,能在监司官郭保吉面前空穴来风,其言也凿凿,甚至从前出去行商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对着数十数百人规模商行里的商户沉沉稳稳地空口乱诌,然而面对一个全心善意,脑子里尽是想着如何“叫三哥多赚一点,好给旁人刮目相看”的小姑娘,这还是恩人之后,实在是有些骗不出口。
那也当真太不要脸了。
本来想,躲着躲着,过一阵子只推说来不及,再给她另寻个好书坊,自印自卖,自己再在后头出点大力运作一番,帮着挣一笔大嫁妆钱,也好给这一位将来压箱底,算是全了她一片好心。
只是这才躲了几天竟是被人逮到跟前了!
他十分无奈,吊一夜才得来老鸡汤下的面吃在嘴里都没滋味了,索性把筷子放下,道:“已是同他说了……只他这
第二十八章 从里到外大好人
沈念禾三言两语把印书的事说了,并不提那书乃是补遗再校的《杜工部集》,只说是家藏多年的孤本,别有特殊之处,自己又去书铺里打听过,知道这书十分得人追捧。
她同谢处耘道:“多一个人也多一双眼睛,正巧谢二哥来了,若是遇得彭知县,不妨提醒三哥一声,叫他去把此事问个清楚,也好快些雇人刻印——那书三哥已是看过,也说内容极好,只要印得出来,必定不愁发卖。”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