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丞妆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思焉如烟
闵庭柯一下子想到闵庭析的打算,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周君兰见状,索性不再多说,指着沿途的街道介绍起来。哪里是做什么的,说得明明白白。一路闲谈到了位于太和路上的周宅,因为紧挨着英租界,相当热闹繁华。房子也修建得十分考究,沿着街面一排刷了银漆的铁栅栏,里面是花园,盛开的蔷薇伸到了外面,香气馥郁。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栋洁白的三层洋房矗立在院子正中心,显得非常气派。
车子沿街停下,喜贵快步下车打开车门,周君兰这才牵着闵庭柯的手走下来。
闵庭柯站在街道上打量着眼前的建筑,十分喜欢地说道,“这是出自英国设计师之手吧风格独特,十分新颖。”
周君兰闻声道,“难得你识货,上次大姐来家里做客,还说丑呢。嫌房檐上那些造型七扭八歪不成样子,我跟她解释,她也不懂。为盖这个房子,可花了不少钱,我听了直上火。你是认得的,回头找机会我非要和大姐好好辩辩才行,到时候你也要帮我。”
闵庭柯笑着点了点头。
周君兰向一旁弓着腰的喜贵道,“你开车去政府办公楼接老爷,若是到了时间还不见他下来,就去守卫室那里说一声,让他们打电话提醒。”
喜贵恭敬地答应了。
周君兰拉着闵庭柯的手进了大门,忍不住和闵庭柯埋怨,“你这个哥哥是个不听劝的死脑筋,干起工作来,那是不要命的,别说时间,什么都不记在脑子里。”
闵庭柯见她虽然不满,但口气中却透着几分爱恋。国外如今崇尚婚恋自由,最是开放浪漫,他骨子里虽然还留着过去的保守思想,但到底耳濡目染,深受影响。听了周君兰的话,笑着揶揄道,“所以他才有幸娶了三嫂,有您这女诸葛在旁提醒,才不至于出错。”
这样的赞美对周君兰非常受用,她笑得花枝乱颤,“你这张嘴也一点儿没变,还像是抹了蜜似的。”
穿过花园进了洋房的大门,先是一条宽敞的走廊,两侧挂着几幅油画,然后才是客厅的大门。早有机灵的丫鬟婆子迎了出来,有的拿丝绒拖鞋,有的接过周君兰的丝巾,更有两个老成持重的婆子向闵庭柯问好,“夫人,这位就是九爷吧多少年不见了,还是这么个温文尔雅的好模样。”
周君兰就随口介绍了一下,“都是周家的老人,从前跟着我父亲的,你早前见过,如今只怕都忘了吧”
闵庭柯只记着其中一位,“这位是陈妈吧做得一手好糕点,我以前每次来,不但爱吃,走时还要带着,三哥常常讲出来笑我是吃不了兜着走。”
被点了名的陈妈激动得不行,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感激地连连鞠躬,“亏得九爷还记着我,今儿也做了糕点,才出炉呢,我一会儿就给您端出来,保管您爱吃。”
周君兰领着闵庭柯进入客厅,地方虽然不如闵家的大,但家具摆设,无疑不是处处用心,地上铺着的一张手工织锦地毯,更是格外漂亮。来往下人也是络绎不绝,端茶递水,服侍得非常殷勤周到。
和如今空空荡荡处处透着凄凉落魄的闵家天壤之别。
周君兰唯恐闵庭柯拘束,亲自拿了水果叉叉着冰镇的西瓜递给他,“出门时还没这样,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热成这个鬼样子,上海如今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听说许多有钱人都搬到南京或是香港去了。对了,你是途径香港回来的,那边如何我有个牌友,整日鼓动我在那边购置房产,我被她说活了心,和你三哥商量,他不同意。你见识多,正好帮我出出主意。”
“那边情况也不大好。”闵庭柯就把所见所闻简单说了一下,“因是归英国管辖,所以发展还算不错,只是中西混杂在一起,生活习惯又不同,难免会产生一些分歧,不大太平。更何况那边的房价也不便宜,你和三哥又不急着去住,倒不用安排得这么早。中间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山高水远鞭长莫及,这钱怕是要打水漂,暂时还是不要考虑了。”
周君兰听了连连点头,“你说得在理。你三哥也是这个意思,他跟我说熬到退休就干脆回乡下去养老,守着爹妈的祭田,若是赶上年头好,一年的粮产足够我们两年的嚼用了。再养些小鸡小鸭,整日喝茶下棋岂不逍遥。”许是联想到了那样一副美好画面,她笑得异常幸福,低垂着头,眉眼里全是笑意,“我说他这是跟我画饼充饥,也不知能不能有那一天。”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周君兰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昨儿打电话找你三哥什么急事儿”她怕闵庭柯误会,忙又加了句,“我没别的意思,就怕你三哥公务太忙耽误了你的事儿,若是我能出力帮上忙,你不要跟我客气。就由我这个女诸葛出面,不能白担了这个好名声。”
闵庭柯哈哈一笑,把帮唐氏兄妹买船票的事情说了。
“我当个什么事儿,这个忙你三哥是能帮的。”周君兰没太往心里去。
闵庭柯又和她说起了刚才送票时发生的恶心事,听得周君兰皱了皱眉,“当下的局势,还有这样的事儿”她听得嗤嗤称奇,急忙关心闵庭柯有没有受伤,又问那家会馆叫什么名字,受伤的朋友严不严重。
闵庭柯不想把事情闹大,只简略说了,“我没受伤,那些警察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吓唬人罢了。”
“都是纸糊的,遇着狠茬就变孙子了。”周君兰一脸鄙夷,“我虽然不懂这些,但你三哥偶尔回来和我提及,每次都气得炸庙。这些人拿着工钱不做正事,还常常惹出些糟心的事儿来,烦死个人。”
说话间,去接闵庭析的车回来了。
周君兰忙起身相迎,闵庭柯也跟着站起身,又被周君兰按下,“你是客人,犯不着接他,他还没尊贵到那个地步。”笑着走了出去。
闵庭析开了一上午的会没研究出个结果,几个部门相互推卸责任,吵得他头大,一脸疲惫。
只见周君兰笑意盈盈地走了出来,口中调笑道,“副部长大人回来了大人辛苦了。”亲自接过了他的外套。
闵庭析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难得溢出一丝笑,“我在那边随便吃一口多省事,下午还要赶回去,你也不嫌折腾。”
“不嫌。”周君兰虽然人至中年,但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有生育,又或者是因为被保护宠溺得太好,身上还带着几分少女才有的活泼,“你们公务餐能有家里的可口要是那样,就卷了铺盖去办公室睡吧。”
闵庭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哭笑不得。
闵庭柯笔管条直地站在客厅里冲他道,“三哥,你回来了。”
晚丞妆 〇拾伍◇尴尬
上次闵家书房的不欢而散让闵庭析再见到弟弟时还有些不自在,但他即是闵家长子又是长兄,更何况在政府部门磨练了数年,处事老道,很快就恢复成以往的模样,冲闵庭柯点了点头,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三嫂风一阵雨一阵,我就是怕她打扰你才没敢实说你回来的日子,没成想给她知道,还是给你抓了过来。”
周君兰在他身后狠狠剜了一眼,“什么话你爱惜弟弟,难道我就要坏他害他不成我都足足有四年没见过庭柯了,自从他离开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掰着手指盼望他回来。如今他平安归来,你还瞒着,我没寻你的晦气就该偷着笑了,你还敢说。”
闵庭析走到沙发前坐下,对闵庭柯一脸无奈地说道,“你听听,多大的年纪了,说话还是这么夹枪带棒的,谁受得了”小丫鬟送来特意沏得浓茶,闵庭析接过来撇了撇茶叶,轻轻喝了一口,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船票你拿到了没有”
闵庭柯连忙点头,“陆大哥早上亲自送到家里,现已经送到朋友手中了。”不知为什么,自从大姐挑明了三哥想让他和沈家联姻入赘的事情后,他再看到三哥总有种犯了错的小孩子见到大人的感觉,慌乱无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闵庭析见状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瞥了站在一侧的周君兰一眼。
周君兰冲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
闵庭析叹息一声,“我拖了许多层关系,也只弄到一张。如今就是这样的局面,你不要心急,我会再给你想办法的。”
闵庭柯忙说,“不用了。这件事儿原是我想得简单了,没想到会给三哥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你工作不易,不要再为我的事儿烦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低垂着头,声音细弱蚊蝇,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让人看着可怜,心生不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了之前的不愉快,闵庭柯这句不要再为我的事儿烦心了仿佛多了一层深意,很难不让人多想。
闵庭析为之一愣。
周君兰在一旁插口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你们一母同胞,怎么忽然客气起来可是四年不见,关系有些疏远了庭柯,你三哥对你还如从前一般,你有什么话,只管跟他说。”
闵庭柯兔子似的点了点头。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周君兰正想说些笑话调解,后厨的陈妈快步走了出来,“夫人,午饭做好了,要摆起来吗”
周君兰松了口气,顺势道,“摆起来。你没听老爷说吗,外头还一堆公务等着处理呢,别的还可以耽误,若是误了正事儿,你我都是要兜着走的。”
闵庭析望着垂头丧气的弟弟,心中一阵不忍。他清楚庭柯性格执拗,也知道身为幼弟,大家众星捧月似的,让他心高气傲惯了。从国外回来只怕满腔抱负,想要有一番作为,这时候提成亲的事情已经不妥,更何况拿他当了筹码,要他入赘沈家以求振兴家族。凭他的脾气,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但闵家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再也耽搁不得。四个兄弟之中,庭桉是个不争气的,也不必说了;庭栛是庶出,自小跟他们不亲;只剩一个庭柯,若他们兄弟不能齐心协力重振家风,闵家就彻底完了,沦为上海滩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资。
写信给闵庭柯要他回国之前,闵庭析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的打算没有错。他一心为了家族利益,何错之有要怪就怪庭柯投生在了闵家,有些事就不能随着性子来。他如今的一切都是家族给予的,那么为了振兴家族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可如今看到他这幅样子,闵庭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周君兰笑道,“你们哥俩都是铁打的不成赶紧去餐厅,我还有话要问庭柯呢,也不知他在国外这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努力调节着异常尴尬的气氛。
闵庭析何尝不知道妻子的良苦用心,他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率先站起了身,“走吧,我也饿了。你们不知道,和这群酒囊饭袋争来吵去,比在战场上打仗还要累。”
三个人一齐去了餐厅,陈妈已经安排着丫鬟们进进出出摆满了一桌子佳肴。荤素算起来少说也有十七八样,异常丰盛。
换做平时,闵庭析一定要责怪妻子铺张浪费。外面多少人穷困潦倒吃不上饭,他们虽然日子还过得去,但也要居安思危,怎么能如此高调但碍着闵庭柯在场,又是为了招待弟弟,他只是随意点了点头,默许了妻子的安排,“都坐吧。”
周君兰笑着问道,“今天这一顿就算为庭柯接风洗尘了,可惜大姐不在,不然更热闹呢。我们要不要喝一点儿酒庆祝一下”
闵庭析道,“我下午还有公务处理,喝酒误事,我不喝了。”
周君兰白了他一眼,“又没人要你多喝,只喝一杯象征一下,总不能干吃菜吧,那有什么意思”不等闵庭析回话,自顾着吩咐陈妈,“去取上个月别人送的那瓶洋酒来,那酒酸酸的有股果子味,酒劲儿轻,正适合这个时候喝。”
陈妈是周家的老人,对这位大小姐自然唯命是从,听了她的话,脚不点地的去了。
整顿饭吃下来,虽有周君兰这样爽快幽默的人调节气氛,但闵庭析、闵庭柯兄弟二人却各有所思心不在焉,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可把周君兰累了够呛,只吃了小半碗饭不说,菜也没夹几口,看得陈妈直心疼。
饭后闵庭柯提起要给父母祭奠扫墓的事情,闵庭析道,“这件事儿大姐走前已经和我说了,我估摸着姐夫乡下的事情有一周怎么也处理完了。咱们就定在下周末去吧,正好我也有假期。”
闵庭柯自然没有异议。
闵庭析心急公务,又简单说了几句,起身要走。闵庭柯跟着站起,要与他同行。周君兰出言挽留,“你急什么让他先走,你陪我说说话。”
闵庭柯婉言谢绝,“折腾一上午有些累了,好在三嫂不是外人,我先告辞回去休息,改天抽空再来看望三嫂。”
周君兰见他脸色确实苍白,不好再说,包了许多东西让他带着,亲自送出了门。
等车子开远,她才站在大门口无奈地叹了口气。陈妈在一旁劝道,“这是他们兄弟间的事情,为的也是闵家的未来,怎么安排,都有他们自己拿主意,大小姐算是半个外人不好多说,也别跟着揪心了。”
周君兰一脸忧色,“兄弟俩都是有事搁在心里不往外吐的性子,我怕他们生了嫌隙,以后不好相处。你是家里的老人,又不是不知道老爷有多重视这个弟弟。这些年只要和庭柯有关,他哪次不是疯了似的冲在头里这次的事儿我原该多劝他的,以庭柯的性子,怎么可能答应”
陈妈跟着叹了口气,“老爷也是没法子了,再这么下去,闵家倒了不说,老爷的位置只怕也要不保。孙家白眼狼似的盯着我们,上头又是他们家的人,老爷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很难做人。”
“你知道就好。”周君兰转过身,慢悠悠地往里走,“我脑子乱得没个主意,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陈妈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道,“要怪就怪那不争气的六爷,好端端的家业败了不说,还让人拿捏住了把柄,把大家害得都像是在油锅上煎似的。”
周君兰苦笑一声,“他再怎么不好,到底是老爷的亲弟,当着老爷的面,你别提这些。”
“大小姐放心,我晓得。”陈妈扶着周君兰去了客厅。
喜贵开车先送闵庭柯回闵家。一路上闵庭析不开口,闵庭柯也只专注地看窗外风景,快到闵家时,闵庭柯忽然开口问道,“沈家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闵庭析闻声一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只见弟弟清亮有神的双眸定格在繁华的闹事街头,漆黑的瞳孔浮光掠影,整个人黯淡消沉,像是被蒙上了灰的珠子,没有一丝光彩。
闵庭析暗自叹息。
闵家会有今天,有绝大部分原因都在自己身上。如果当初不是自己离家从军,父亲就不会把家业交到优柔寡断的庭桉手里
如果身为长兄的他能对庭桉多一点儿关心,庭桉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样不可救药的地步
闵家也不会像是陷入泥潭般一蹶不振。
一切悲剧都由他的任性妄为开始。既然如此,这个结果为什么要无辜的庭柯来承担呢
他才多大,他又懂什么
为什么要把他看做一个翻身的筹码
闵庭析此刻异常后悔和沈家联姻的想法。他忽然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闵庭柯的肩膀,目光隐忍深沉,带着血浓于水的亲近,“这件事儿你不用再想了,我以后也不会再提。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这次回国只是探亲,住些日子仍旧回国外去。你上次来信时不是说那边有个学校打算聘请你做老师吗我看你字里行间都是兴奋,想来很是高兴。既然如此,就去做吧。这边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一切有我和大姐呢。”
闵庭柯十分意外地看着他。
闵庭析却下定了决心,没有多说。车子一直开进闵宅,闵庭析没有下车,仔细交代道,“这几日你就不要出去了,好好休息吧。我不进去了,你有事儿随时打电话找我。”
闵庭柯没有动,沉吟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问道,“六哥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自有主张,你不用挂心这些。”闵庭析说完这话,有些无力地叹息道,“我听福生说,你已经去看过他了。只此一次,以后不许再去了。他被大烟迷了心智,六亲不认,别说是你,就是爹妈死而复生,他也未必理会。你去见他,焦心是小,只怕还要吃亏。这里面的水深着呢,你不了解。”
看来是福生怕被教训,主动找到三哥招认了。
闵庭析继续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骨子里留着一样的血,他也是我的亲弟弟,我不会放任不管的。”
闵庭柯还要再问,闵庭析已经拦下话来,“我那边还有一堆公务等着处理,不能久留,你赶紧进屋吧。”
闵庭柯只好点点头,乖乖下了车。
张嬷和阿喜听到车子声早早迎了出来,见周君兰大包小裹送了老多东西。张嬷喜笑颜开地说道,“小少爷面子大,三少奶奶也是大方,怎么送了这么多吃食,老热的天,还不坏了”
两个人叫了听差和小厮,帮着搬到了后厨。
等闵庭析的车子开走,闵庭柯这才怏怏地回了房。
之后两天彻底闲了下来,也没再出门。他牵挂乔其庸的伤势,让福生去探望,福生开车出去兜了一圈,回来说找不到向阳小学。闵庭柯知道他反感唐氏兄妹,连带着乔其庸也喜欢不起来。他无奈地笑笑,没有多说,这件事儿也被搁下。
中间七姐闵素筵倒是打了两个电话过来,每次只匆匆说几句就挂断,提了两次要来探望他,后来也都不了了之。闵庭柯知道她正怀着身孕,再三叮嘱她不要乱动安心养胎,自己则躲在家里看书睡觉,舟船劳顿的身子也终于养好了一点儿,精气神十足,看得张嬷欢喜无限。
没到一周,闵素筠从乡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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