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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唐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形骸

    县令好脾气地放下手中的笔,等着吴关的下文。

    “我确实怕,”吴关道:“您也知道他的靠山是哪一位吧”

    “尉迟将军。”县令道。

    “不错,尉迟将军攻无不胜,且在战场上救过秦王的命,又在玄武门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秦王如日中天,尉迟将军恩宠无双,谁敢与他争锋,那便是自寻死路。”

    县令长叹一口气,道:“我并不想跟尉迟将军作对,哈,我有什么资格

    不过是这几年太憋屈了,我是想着,难得你们这些官家后生关心百姓死活,且褚令史亦有着辅君之才的美名……我以为有你们在,可以压一压的黄员外的锐气……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我不敢了,往后我再也不敢给黄员外找不痛快。”

    县令低着头,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

    “我知道这感觉不好受。”吴关道。

    县令只笑着摇摇头,虽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您可听说过狡兔死良弓藏。”吴关道。

    县令一愣,心虚地环视一圈,生怕隔墙有耳。

    “这话不敢乱说。”他慌忙道。

    吴关向前凑了凑,小臂搭在桌沿上,“眼下,裴寂已率一班朝臣请圣上禅位,秦王随时可能登基。朝内众臣归心,即便还有零星几个不服的,也成不了气候,而朝廷之外,唐已经一统天下……您想想,对武将,这不正是良弓藏的好时候吗”

    县令舔了舔嘴唇,“你的意思……难道……”

    “尉迟将军眼下有多光网万丈,对他的整治来得就有多块,做官到了他那个位置,得懂得藏拙,偏偏他收敛不住居功自傲的脾气,从他手下的做派便可看出。”吴关评价道:“这一点,他比程知节将军差了许多。”

    县令颓丧的情绪被吴关这番话扫去不少,他试探道:“话虽这么说,可他毕竟是个立国汗马功劳的猛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不错,因此咱们得等待时机。”

    咱们。

    县令立即注意到了吴关的拉拢之意。

    他忙小心翼翼地表态道:“本官位微言轻,许多事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小友若有用得到本官的地方,尽管开口,能办到的,本官定然尽力,可若是要我对付黄员外,我……我家里有老有小,小友莫为难本官。”

    “您说哪儿的话,”吴关道:“我只是提醒一句,有些事情可以随波逐流,还有些事,躲不过去的,若不能造作决断,那就是为日后埋下祸患。

    比如,鄂县那些失踪的商家,数条人命,若上面追查下来,您兜得住吗

    再说,就算您有心帮尉迟将军兜这个篓子,他领情吗”

    县令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是个生意人,我知道前隋时鄂县有多繁华,想要亲手促成繁华再现,然后分一杯羹,仅此而已。

    如今尉迟将军的赌坊开在此处,令鄂县的商业畸形发展,商家只能苦苦支撑,于公于私,我都应扭转眼下的局面。”

    “此事不是你们能管的,”县令焦急道:“黄员外还是有分寸的,只要你莫去招惹他,他并不会主动欺负其他商家,你们若是逼他,万一出了事……”

    “他确没有招惹其他商家,可那些失踪的赌徒呢”吴关道:“奶婆子的孙儿呢奶婆子说打听到了孙儿的下落,并坚持向你报案,她究竟打听到了什么你为何坚持不受理她的报案”

    县令冷下脸来,“本县政务,难道需向一个商人汇报”

    “当然不用。”吴关笑着摆摆手。

    他笑得十分轻松,仿佛在说:随便聊聊,真不用把气氛搞得这么紧张。

    看着他的笑容,县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下一瞬,吴关便收起了笑容,道:“谁让鄂县是块宝地,既然大家都想争一争——我只是好心提醒,战火一定会在这里烧起来,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您若还是墙头草一棵,到时候可别两边不落好。”

    刚刚放松下的心再次揪紧,县令只觉得这聊天也太刺激了,聊得人身心俱疲。

    “好吧,若你确下了决心,要跟黄员外争一争……若我帮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我昨日在城内看铺面,路过了县令家门口,看到您的两位夫人乘轿子出门……”

    县令不明白吴关为何突然提及他的家人。

    他防备地直起后腰,心中深感不安。

    吴关摆摆手,示意他并非拿家人威胁县令。

    “……昨日我见两位夫人身着布衣,头上只有一根玉钗,十分朴素,又听闻您在任期间,但凡与黄员外没有瓜葛的案件,多能秉公执法……

    想来,您是个想要为百姓办些实事的好官。

    旁的我不想承诺,只说一件事。

    若肃清了尉迟将军在鄂县的党羽,您就可以施展拳脚,大胆发展商业,鄂县占据得天独厚的地里条件,相信只消三五年,就能成为一方富县。

    到时候,有了政绩,再加上长安有人帮您打点,升迁自然水到渠成。”

    见县令没表态,吴关话锋一转,又道:“当然了,在商言商,我也不能光说将来的好事,若是是铲除了黄员外这只拦路虎,我顺利在鄂县开了买卖,可以给您分一成利。”

    一成可太抠了些。

    但见过鄂县繁华的人心里自然有数,若能在其繁华时分得一成利,那已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还有一点,我需提醒一下,”吴关道:“新皇登基,改朝换代,对臣子来说,何尝不是改头换面重新来过的机会。

    只要这次选对了队伍,无论从前您有过怎样的疏忽,是数名商贾失踪,还是有赌徒下落不明,都可一笔勾销。

    机会只有一次,您是想绝了后患,还是继续留着麻烦,可得好好思量。”

    吴关伸手掀开桌边的陶瓮盖子,拿起舀水的竹筒。

    说了太多话,他有些口干舌燥。

    可是一想起陶瓮里的可能是生水,吴关就放弃了。

    县令以为他在暗示招待不周,忙起身开门,冲屋外喊道:“来人,煮茶。”

    仆役




一三零 吴关:激动……
    县令先是低头沉默了片刻。

    抬头时,他嘴角带着笑。

    “让人来查吧,鄂县的一应账目,租稠、团丁、兵役,随你怎么查。”

    “谁去看那些,哪个贪官的账不是做得漂漂亮亮,谁都不傻,”吴关十指交握,双手放在膝上,整个人靠向椅背,这让他传递出一种气定神闲之感。

    “不如我再猜猜。”吴关道。

    县令没接话,只看着他。

    “赌坊里出了个欠下高利贷的赌鬼,再正常不过,赌鬼下落不明,也算不上稀奇。

    哪怕真的闹出人命,穷苦人家,给些钱也是好打发的,人命从来不值钱。

    况且奶婆子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重孙,她有软肋。钱能帮她养活重孙,能顾得上活人就不错了,谁还会计较死人的事

    或许买命钱比雇凶杀人还要便宜。

    所以,无论怎么看,杀死奶婆子都不是个好选择。

    那为何一定要杀死她她的孙儿下落究竟如何或者说……为什么她的孙儿——一个赌鬼的下落,会让人如此紧张”

    县令也靠在了椅背上,“这些你我都已知道的事,就不必拿出来说了吧”

    “急什么。”吴关一笑,道:“还有一个问题,也很有趣,在鄂县开设赌坊,专供走商的贱民赌钱,说破天去那些人能有多少钱呢

    而且,向这些浮萍放贷,他们拿什么还

    现在我想明白了,他们能拿来还债的东西,除了钱,还有一条贱命,一身力气。”

    “不错,这是他们仅有的东西。”县令道。

    吴关总结道:“钱,大量的钱,能让人掉脑袋的钱,失踪的苦力,严密封锁消息……你猜我想到什么了”

    吴关探身,饶有兴致地盯着县令。

    县令下意识地伸了一下手,似乎想要阻止吴关说出那个答案。

    “附近有矿吧”吴关道:“铜矿铁矿还是金银”

    他歪头想了想,“我猜是铜矿吧私采铜矿,可以铸钱币,也有可能是个银矿……朝廷严禁个人贩盐、采矿,因为这些是能够动摇国家根基的大事。

    官家贩私盐,采私矿,一经发现,如同谋逆。”

    吴关的语速很慢,他观察着县令的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

    终于。他长舒了一口气。

    “事情已挑明,看来您不得不表态了。”吴关道:“我刚才的承诺,一成利益,现在依然有效。”

    县令沉默许久,端起桌上的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如果我站你这边,你需要我做什么”

    吴关抬手捂嘴,咳嗽一声,以掩饰嘴角挑起的笑意。

    他终于胜了。

    这场谈判桌上的战役,一点不比真正与人格斗轻松。

    此刻,他整个人有种虚脱之感,这场智力交锋让他畅快淋漓。

    “确有几件事需要你办,不必担心,都很简单。”吴关道。

    “你说。”

    “首先,我需要保护好冯家母女。”吴关道。

    “我可以让她们暂时住在县衙,就以接受调查的名义。”

    “不,这是我要做的事,明日一早,我要带着她们去往京城,而您要做的,不过是给她们签发路引。”

    “你将她们带走,黄员外必会有所怀疑。”县令道。

    “不止怀疑,我要让他清楚地知道,有人要整治他。”

    “若他向尉迟将军告状呢”县令在袍锯上蹭了蹭手心的汗。

    “那是我要解决的问题,你不必操心,”吴关继续道:“我带走冯家母女后,你需要查清他们究竟为何要害死冯员外”

    “这个……或许我已经知道了。”县令道。

    “哦”

    县令抿了抿嘴,终于决定将所知之事透露给吴关。

    “奶婆子昨日来报案,确提及一个赌鬼。

    她说那赌鬼因为欠下赌债,而被放贷之人抓去,送进了一个矿洞。

    挖矿的全是还不起赌债之人。

    这些人原本随商队来到鄂县,其路引皆由商队头领统一保管,他们有的头脑发热自己脱离的商队,有的被商队抛弃,十之身上没有路引,根本出不了鄂县,只能在赌坊内混几口不要钱的馒头。

    直到某一日,被放贷之人诓骗,说帮他们寻一份差事,赚了钱也好早日将债还清。

    许多人就这样稀里糊涂被送到了矿洞内。

    进了矿,可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想出去只有一条路——累死。”

    县令深吸一口气,见吴关的脸色阴郁下来,忙解释道:“太荒唐了,我在鄂县为官数年,可从未听说过鄂县周围有什么矿。奶婆子说的话,我本是不信的,可是……后来她死了,我不得不信……”

    “好吧,”吴关强迫自己放松脸部肌肉,让神色缓和下来,“可是这跟冯员外有什么关系”

    “奶婆子提到过冯员外……好像是提了一嘴。”

    “好像”

    “就是……她就是说……”县令努力组织着语言,道:“她怕我不信,就信誓旦旦地说,冯员外也见过那人。”

    “冯员外见过从矿洞逃出来的赌鬼”

    “嗯……她是这个意思,不仅见过,还帮过,大概就是给那赌鬼提供了住处和吃食。”

    县令摇头叹道:“我哪儿能想到啊,冯员外真的是……他从未跟赌坊起过冲突,其余的行会会首联合闹事,他也从没参与过,最多……最多就是更方白眉有些过节……我是真不知道……”

    “若你知道,就敢去保护他吗”吴关不想再听这苍白的解释。

    “我……”

    县令住口,低头。

    他鄙视怯懦的自己。

    吴关顾不上对方的情绪,此刻他正在心中盘算:县令提供的信息,倒是帮他省去许多麻烦,拼图正一块块地归位,事情脉络渐渐清晰起来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矿洞位置。”吴关道,“关于这个,奶婆子可说过什么”

    县令摇头,“我倒是问了,她不知道,那个逃回鄂县的赌鬼也说不清矿洞具体在哪儿。”

    “那赌鬼的下落呢”

    “她只说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县令道:“我让她带那赌鬼来见我,她说要回去商量一下。”

    县令想了想,补充道:“我知道的,已全告诉你了。”

    吴关起身,“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您已经站我们这边了”

    县令忧心忡忡道:“如若事发,我能脱罪吗我可一分钱都没捞,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此事的。”

    “只是失职之罪,还有救。”吴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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