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二人坐在薛家最大的布帛铺对面的商铺里,看着布帛铺门口川流不息。今天正好又是不少供货商来送货的日子,一匹匹新布被陆续送进店门。
亦炎苏抽着烟,对严方任道“你记下人脸,听爷跟你说。”
“今天来的这些供货商,大部分货爷也有,你把人供货线拆了随便丢给谁都行,自己拿着也没问题,爷不管。但是有一条,就是那个漆盒装的。”亦炎苏指指外面几个硕大的朱漆方盒,“那连纹锦只供一家,当初爷踏足这行时,已经被薛家抢了先。给爷把连纹锦的线拿来,要是被别人半路截走,严方任你就完了。”
严方任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是看天地无一一副“你不答应一定会悔不当初”的样子,就先应了下来。
亦炎苏满意了,才继续道“薛家下有十三家店铺,扬州城内就有五家。这五家合起来拥有薛家所有布帛织造、制衣印染和贩卖,分别在迎恩桥一家、开明桥一家、太平桥一家、安大坊两家,其他八家不过是这五家的边角料。安大坊两家的店主都是薛家的直系亲属,一家负责印染,一家负责制衣与售卖。其他都是雇佣来的或者远房亲戚。那两位直系虽然和薛老在观念和思维方式上存在冲突,但心还是向着薛家,在方方面面都自视甚高。其他几位就不同了。其实要爷说,开明桥那家的店主更有能力些,但负责的是印染之前的布料织造工艺,处处受制于两位直系的意见。而且薛老上了年纪愈发固步自封,见不得产业落到旁系手中。”
“他们不忠于薛家吗?”严方任听天地无一的口气,似乎在暗示这几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松动。
“商人哪来的忠诚?“亦炎苏觉得严方任问的这个问题很无知。“他们原料的供货链爷懒得讲,你自己去一个个找出来拆就行。不过产连纹锦的那家比较难办,他们有点文人气,想法多。”
“有书卷气的人总是要清高些的。”
“不,只是他们僵化成了傻子。”亦炎苏语气变得冷淡,道,“别侮辱其他读过书的人。”
都说龙喉下有逆鳞,触之必怒。如果天地无一是条龙,那估计他全身的鳞片都是逆鳞。严方任转念一想,毕竟天地无一、印乐知、甚至瑞安澜可能读的书都比那些人多,在这问题上噎他两句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这三人都思维模式异常,大约也没有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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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亦炎苏看不顺眼的真的很多
天地无一说完基本情况,便放严方任自己去想,两人陷入了沉默。严方任在心里整理了遍得到的信息,问道“既然天地无一已经掌握了这么多信息,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结果天地无一闻言眉毛一挑,开口道“爷没空。今天屈尊陪你来这一趟,明天得多多少工作量。光爷能告诉你的就有本地手工、中原江南蜀地南疆的陆上商队、与邻国贸易的海船,各地的情报网也不能松懈。还要管你们江湖上那么多破事,沐瞿空处理不了就不断地往爷这儿推。真当四大家那么好当的?哪来的闲工夫办这芝麻大的薛家。”
“对不起,耽误了天地无一的时间。”察觉到天地无一又来了气,严方任只得低头道歉。天地无一不说,他还不知道天地无一手上握了那么多资源,平时都藏得好好的。
亦炎苏摇摇烟管,道“现在失了一个坎水宫,小乐知和爷的负担又重了几分。澜儿说要上高台,爷请你们赶紧地爬上来。爷真的不想料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天地无一难得和严方任说这么多话,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地抱怨。严方任却心想,非要说的话坎水宫还是你烧的,沐瞿空的工作量也是你加的。远了说三奇六仪堡,近了说被搁置的令魂红玺刀和花万转。幸好天地无一暂时把这两样东西弃一旁不管,不然要是令魂红玺刀这种失传秘武又被天地无一翻出来丢江湖上,沐瞿空又要脚不沾地地忙上一阵了。
严方任扪心自问,要是令魂红玺刀重现,他会不会去插一脚?
……应该是会的。这就是从惊风阁带出来的毛病了。
严方任赶紧拽回思绪。所以天地无一这人是有毛病吗?一边在四大家里管理江湖一边添乱子?
说到花万转,当初要是没它哪来现在的发展!那玩意儿几大帮派找了几年都没个影,又遭受其他事务冲击,现在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花万转上面了。
最终严方任心里还是在短时间转过千万个念头。亦炎苏隐约看出他在腹诽自己,问道“你这么看着爷干什么?”
严方任特想问他“您是不是自找的累?”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么一问,亦炎苏累不累不知道,但肯定会触发第十万次动怒。
亦炎苏估计他没想什么正面信息,也不追问,道“所以,严方任,你要丢了连纹锦,爷让你生不如死。”
严方任被天地无一语气里的杀意实实在在地威胁了一下,乖乖答应。
从天地无一自己的角度来看,还真是纡尊降贵陪严方任跑一趟了。严方任觉得天地无一应该不会浪费时间跟自己说废话,一时不明白天地无一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又看起了薛家的店铺。
一些女子进店去取之前定制的衣裙。严方任没别的事儿干,默默地把那些衣裙一件件看过去。
而天地无一见他神情专注,又凑了过来“又在看什么?”
严方任顿时呼吸间都是烟管里燃烧的烟草味,鼻腔受到刺激,他屏住呼吸,花了两三秒才适应。
严方任一直觉得烟草味特别熟悉,现在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来,落星城山体里的四处都沾染着类似的冷冽味道,仿佛已经浸透到了石缝里。
幸好瑞安澜没染上抽烟的毛病。虽然天地无一抽烟的姿态是挺潇洒的,但严方任的身体本能抗拒烟草味,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边脑子里瞎转,严方任一边回答道“在下在看那位女子的褶裥裙,甚是精美。”
亦炎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女子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褶裥裙,布料上织的纹样是刚刚流行起来的样式,审视了一番,道“尚可。”
“一定也很适合门主。”严方任即视到好几年前为瑞安澜买新衣裙的时候,那时候瑞安澜还软软小小的一只,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脱口而出。说完就立刻后悔了。
果然,天地无一从他表情猜出他已经在脑补瑞安澜穿褶裥裙的模样,神速翻出几年前的记忆后,音量大了几分“有爷在还用的着你?”
“您说的是,在下错了。”严方任承认错误。并且他发现自己脑海中的瑞安澜还是个小小的样子,和现在的真实相貌还是有差别的。
亦炎苏厌烦地看严方任一眼“不过澜儿现在只穿黑色,你就别操这个闲心了。”
严方任瞄了瞄天地无一万年不变的黑色外袍,心中竟没有一丝惊讶。
说到这儿,天地无一突然又恼了起来,问道“澜儿那流云簪子你送的?”
眼见暴躁之王天地无一又要发火,严方任条件反射道“对不起,是的。”
所以他已经学会不管发生了什么先道个歉是吗?求生欲真强。
但他的求生欲还是有点用的,亦炎苏语气复缓和几分“以后能不送便宜货色吗?”天地无一虽然用的是疑问句,但实际上是一句命令。
“您说的在理,在下谨记。”严方任回忆了一下簪子的成色,竟毫无反驳之力。
但瑞安澜天天就指着那根戴,亦炎苏也拿她毫无办法,只能每次都尽量视线避开她头顶,免得被那浑浊的玉气出毛病。
二人又一时无话。严方任转头去看薛家店铺那些光鲜亮丽的料子成衣,突然想起来以前听薛琳琳说过的一句话。他犹豫了一下,问亦炎苏“请问天地无一,现在江南这里的制衣样式有参考吗?”
“没参考,就是有时候得看扶双楼那花魁新换了什么样式的穿。”亦炎苏已然点燃了第二管烟,奇道,“你还对这有兴趣?”
“没有。”严方任毫不犹豫地否认道。要不是被天地无一逼着,他现在都不想在这里看满眼花花绿绿的布料。
亦炎苏斜睨了他一眼,道“那你是对花魁有兴趣?”
严方任“……”再次无法反驳。他隐约记得上次去扶双楼时一无所获,神秘的不知籍贯的花魁影中月帮他拦下一队身份不明的护卫,还让他下次再来。结果之后他的生活被搅得天翻地覆,就一直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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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鼓乐歌笑至三更的常客?
“影中月那小姑娘确实清纯又娇媚,歌喉婉转,还有着江南人没有的异域风情。”亦炎苏罗列了几点影中月的特性,试图找出严方任对她感兴趣的原因。末了,他还是很奇怪地看着严方任,“但爷怎么没看出来你好这口?“
严方任抿紧了嘴。并不好这口好吗?还不都是看到那些为了见影中月而隐姓埋名进扶双楼的大人物们的马车后,好奇心作祟。
天地无一见他答不上来,起了旁的心思,下一句话就是“既然都说到这儿了,我们现在去扶双楼。巧了,今天影中月有只针对特定人群的表演。爷倒是收到了邀请,但本来没打算去。”
什么,还有邀请的?严方任一个只能摸进大堂的人,觉得自己被秀了一脸。天地无一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呢?究竟是去过多少次了啊!不要天天“夜点红纱栀子灯,鼓乐歌笑至三更”啊!
但天地无一计划的事儿,你婉言谢绝他就当没听见,坚决抗拒他就比你更强硬。
严方任自然也没那拒绝的底气,于是现在夜幕降临,他站在了扶双楼的门口。
“以歌舞佐酒、以曲词娱宾”的扶双楼经过一次扩展整修,已经变成四层高,飞桥栏杆相连的庞大建筑,四处挂满珠帘,灯火通明。
天地无一带着严方任绕过正门,进了侧面的楼。那栋楼比旁边的都要昏暗,所有镂空的地方都用层层纱帘遮挡,看不清是否点上了灯,反而更像是栋无人的楼。
天地无一推开门,严方任立刻感到黑洞洞的走道里有几道警觉的视线投来,他条件反射地握紧了青玉剑,右手搭上了剑柄。
天地无一回手用食指拨开他的手,道“不慌。”
严方任见他习以为常,就垂下了手。
但那几道视线还没移开。天地无一举起手,在耳侧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簇火苗,他的半边脸被摇摇晃晃的火苗勾勒出阴森的轮廓。他冷冷道“看够没有?”
那几道视线终于是避开了。
天地无一将手指收回掌心熄灭火焰,两人进入楼内。刚一进去,就有女侍迎上来,小声问候,将二人引到一楼的空房间,请二人先休憩片刻。
一排女侍轮流呈上装满琼华露的白银酒壶一只,酒碗一对,果菜碟子也摆满了一桌。
女侍们又低声问道“二位是否需要歌姬佐酒?”
严方任内心没有任何波动,毫无表情地看向天地无一。
亦炎苏见他如此冷淡,挥了挥手,让女侍们下去。
然后严方任就发现,再次变成了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情形,非常的尴尬。于是严方任选择较为安全的动作低头喝酒。
“难得来了,什么都不做?”亦炎苏吐出一个烟圈,问严方任道。
严方任茫然地看了他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在下不擅长此等事。”严方任谢绝了,对天地无一做出了个“您请自便”的手势。
天地无一倒是也懒得动弹,灭了烟,兴致缺缺地道“算了,爷今儿也没这心思。”
严方任将信将疑。
空气凝滞了半晌,严方任问“都会有谁来?”
天地无一道“一般情况下你也看不见别人。大部分来的人都不想被别人看见,所以都是错开活动。不然你当我们被引到这里等什么呢?”
那严方任哪知道,低头承认自己的无知。
天地无一皮笑肉不笑道“爷建议你到时候还是乖乖在自己地儿呆着别出去。爷已经听到有几个武林人走过,就冲你最近闹腾的劲,小心被认出来。”
严方任侧耳听了半天,楼里隔音效果太好,他什么都没听见。但他还是默默地承诺绝不乱跑。
两人等时间差不多了,就出门向影中月所在的高楼走着。影中月这次是仅仅为几位达官贵人演奏,场地被放在了这栋楼隔壁最高层的高台上。
在四楼连接两栋楼的飞桥上迎面走来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倒像是从影中月那个方向来的。
那女子穿着水红色对襟暗花夹衫和曳地银丝纱裙,手腕上套着一串乌金黑玛瑙手链,深沉的颜色衬得她皓腕如雪。
她小巧的手上捏着一枚花鸟绣团扇,见二人从她身边经过,便抬起扇子挡住脸,只露出鬓间插着的白花,一副不胜娇羞的样子。
严方任用余光审视了一下,觉得是个普通歌姬,就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一旁的亦炎苏反而“嗯?”了一声。本来亦炎苏已经跨过那个女子走了过去,突然又倒回身,拉住女子娇嫩细白的小手,捏了两下,又把黑玛瑙手链推上去,手指顺势扣住了女子的手腕。女子手腕细如春笋,比亦炎苏的手还要小一圈,被他那戴着金属手套的手一抓,皮肤已经被刮蹭的发红。
女子怯生生地移下一点团扇,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眼尾略略下垂,卧蚕下方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仿佛被亦炎苏吓到,她眼神躲闪着,也不说话,穿着软底鞋的小脚不断地试图向后挪动,扭着小手,但被亦炎苏制住手腕,怎么也挣脱不开。
严方任头上全是问号。您不是没兴致吗?这又是在干嘛呢?
号称毫无心思的天地无一此刻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女子,道“爷总觉得你面熟,以前见过?”
女子一下红了脸,又抬起团扇挡住脸颊,侧着头避开亦炎苏的视线,依旧一言不发。
天地无一问道“怎么不敢说话?”
女子依旧沉默不语。
亦炎苏手上用力,拉过女子,那女子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被他顺势揽住。女子无力地挣动了两下,亦炎苏头也不回地对严方任说“严方任你自己去吧。爷等会儿外面找你。”
严方任愣了一下,乖巧地退了一步“……啊???好,您慢走。”
亦炎苏搂着女子的纤腰踢开一旁空房间的门走了进去。不知道为什么,在天地无一关上门之前,严方任觉得自己被那女子隔着扇面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倒像是认识自己,也不若表面上那般惊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