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托人打听了一番。然而黄河流域路途遥远,那专门打听小道消息的人也不可能专程往那儿跑一趟,于是他辗转打听到的都是严方任刻意安排的信息。
比如,那雨淹了些田地,旱田变水田,好些植株都被泡在了水里。
薛家有点忧心。
过了几天,打听到了薛家收购的那些棉田的种子刚抽芽没多久,水退去后,棉铃虫爆发,啃掉大量未成熟的棉花植株。
这下薛家真的慌张。
棉花一年就收一次,要是这一波产量不够,那只能等来年。产量不够,这一年的经济损失可就大了去了。
薛老先听到消息时,打定主意先瞒下那些亲属店主,余出点时间想想办法。不料,没两天扬州城的两位直系亲属就找上了门来。
薛老招呼他们坐下,没寒暄上几句,他们就开门见山到“薛老,听说今年的棉花不行?”
薛老顿时失语,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的消息,打了几圈太极,承认道“是的,那里天气出了点问题。”
当时两位亲属的脸色也惆怅了起来。
薛老想了想,试探道“那里运来的产量不行的话,要不今年换个地儿的棉花。”
此话一出,两位亲属斩钉截铁地反对“不行!亏了什么也不能亏质量!“
说的倒是没毛病,可是今年的库存预计到下半年之前用完。新的棉花接不上的话,接下来一年可就难办了。
可是那两位亲属好说歹说也不让步,指定要上游只用那地的棉花。薛老也是无话可说,只能先把二人打发走了。
他们毫不退让,薛老也不能硬逆着他们的意思来,不然把他们逼的撂挑子,那几家铺子的事儿还得再添麻烦。
至少离库存用完还有几个月的缓冲期。实在不行,先让城外那几家小铺子去跟江南的棉田定下棉花囤着。薛老这么想着。
仿佛他的想法被上天看穿了一般。又过了几日,扬州城的织造店主风风火火地寻上大院。仆人刚打开门,他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直接就冲了进去,拦都没拦住。
看他冒冒失失的样子,薛老不满道“什么事惹得你火急火燎的?”
店主喘匀一口气,道“薛老,大事不好了!棉花仓走水了!”
薛老闻言手一抖,赶紧把茶杯先放回桌上,站起身踱到店主身边,仔细询问道“救下来多少?”
店主嗫嚅了半天,方垂着头道“近来气温走高,发现得又迟,我们尽了力……”
薛老听得不耐烦“说结果,别扯些有的没的。”
店主的头低得更低“只能支撑大半个月。”
薛老眼前一黑,举起手杖责骂道“棉仓那么重要的地都看不好,每天玩忽职守,你对得起薛家,对得起你上头等着你布料的那两位店主吗!”
店主一个被雇佣来的外人,一直以来都两头受气,听着薛老又用直系亲属来压他一头,心里不满,眼神狠了狠,但也不敢表现出来,只顾低着头一味地道歉。他突然眼前一亮,急忙道“挨到下半年就能续上了!”
“下半年!还下半年!”不说还好,一说薛老就来气。下半年那个问题就更大了!
店主战战兢兢,不知道薛老又在发什么火。
薛老缓过来,招招手,对店主说“我跟你说个事,你先记着。别告诉别人,就你一人知晓。”
店主一听,忙唯唯诺诺地点头。
薛老又道“你让城外那几家铺子,先去跟江南的棉田把去年残余的库存收一收,今年的棉花也定了。量定大一些,至少按平时的两番来定,收购标准也压低一些。不过,你一定要让那些铺子们出面,你不能自己去。”
店主听薛老这番话,脑子转了转,稍微猜出了几分,诺道“明白。”
农夫在田里直起腰,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立在田埂上。他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睛端详半晌,笑道“小伙子怎么又来了?”
严方任站在田埂上,欠了欠身,问候道“田间近来如何?”
“嗨!还不是老样子,勉强糊口。”农夫擦了把汗,“你今天怎么又来了?”
严方任蹲下身,暗青色锦缎外袍垂落在地,站上了泥土“余听闻,薛家欲采购棉花于此地。”
“啊?”农夫愣了愣,“别骗我,我这棉花连城外那些铺子都不要。”
严方任看起来却是十分认真,蹲在地上与农夫细细分说。
第十九章 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
农夫听完严方任说的,好像不仅薛家城外的铺子会来收棉花,还会高价收,让他见到薛家的人后,不要一口答应,跟他们提提价。
农夫是满腹疑虑,不过严方任又说,就算薛家人走了,那也不过是生活重归常态。按他的话来,还能额外赚一笔,也算是为了农夫之前倾囊相告的回报。
结尾,严方任还用他特有的柔和真诚的嗓音道“余凡事皆为大哥利处着想,何以不信余?“
被严方任喊了声大哥,农夫倒是羞了几分,外加严方任说的逻辑清晰,语气蛊惑,不由就应了下来。
严方任站起身,顺着田埂慢慢走远。大哥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想到,这样的人也得为生计发愁,可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在田里等了几天,薛家城外的人还真的就找上门来。农夫的妻子喊他回去跟薛家人谈谈时,农夫还让她重复了几遍,才确信严方任真没骗他。
其实严方任哪知道薛家会收那些田,他一棉花理论大师实践矮子根本不懂,只是挨着一家家说过去了而已。
薛家给出的价格比平时要稍微高出一些,农夫本来就想这么答应了,但回想起严方任的话,心中贪念一起,跟薛家要了个高价。
薛家自是不同意。
农夫也坚持己见。
一来二去后,薛家人拂袖而去。
农夫又捶胸顿足,不该听信那小子的片面之词。
结果没后悔几天,薛家那些人又回来了。原来,他们走了几处够上降低后的标准的棉田,大部分农夫都执意要求抬高价格。少数同意了他们的收购,但那量完全达不到扬州城内提出的要求。他们哪敢去跟扬州城说“我们做不到”,只能又回头和农夫们商量提价事宜。
薛家城外的铺子们心里滴着血,高价收走了农夫去年的剩余,又按照惯例,留了一小笔定金。农夫这才喜笑颜开,捧着钱,冲着天空连连感谢已经不知道去了哪儿的严方任。
上天保佑他家能度过难关!
茫然的城外铺子们好不容易完成了使命,虽然花的钱超出了预期,但总比没完成的好。这亏出去的钱,只能先自己咽了。
那从哪儿咽?只能从自家的生产环节里克扣啊。
反正城外的顾客没扬州城那么挑剔,稍微偷工减料些,他们不懂行,也看不出来。
总算先搞定了最快速的备选。同时,薛老在考虑,如何从更远的地方运些棉花进扬州城。毕竟扬州城的顾客眼光毒辣,全用江南的棉花,那一下就被看了出来。目前来看,他只能从更远的边疆运些质量更高的棉花,和江南的棉花混着纺,估计能和以往的水平不相上下。
从边疆运过来,路途遥远不说,真的是成本太高了。
那也只能硬着头皮买。眼见城内的库存越来越少,薛老的头也越来越秃。
结果这老天真的跟薛家过不去。薛老委托了商队从边疆运货,结果商队在江南的人收到消息跟他说,原本的运货路线遭到了破坏,他们的货可能要耽搁一些日子。
薛老可耽搁不起,忙问有没有别的方法。
那人犹豫了一下,道“可以换条路线,会快一些。但那条路就不如现在的安全,运送难度也更大,需要加钱。”
说来说去,还是要钱。薛老没有办法,只能先补了钱再说。
愁苦的薛老没有办法,思来想去,去找惊风阁,看看凭他们的资源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然而薛老只和第四堂有联系,第四堂堂主听完,委婉表示,咱第四堂主业是药毒研制和肃清,这种商业上的事还真帮不上忙,最多第六堂可以说上两句话。
薛老心想他哪能攀上第六堂那种外交部,第五堂也不搭理他,只有第四堂可以说上两句话,便恳求第四堂堂主可否代为转达。
第四堂最近被瑞安门送了份人血肉块大礼,很失面子。归根结底还是薛家行事过于鲁莽,堂主正不愉快呢,随便把薛老打发走了。
气得薛老不想说话,惊风阁还真是利益驱动型帮派,没好处的事就再三推辞。
而第五堂倒是清楚严方任最近部分的动作,但第四堂和薛家的合作瞒着其他几个堂,第五荣一时间没往自家身上想,只是以为严方任受到了刺激,在报复薛家。
鉴于严方任多年前确实做过不少次事后“回报”的事,早料到第五荣会往打击报复的方向上想。他在被第五堂观察的时候,也反向探寻第五堂的意图,发现他们仍在观望,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被蒙在鼓里的薛老只能安心等着边疆的棉花来。扬州城两位直系尚不知库存即将见底,只有那位雇佣来的店主,每日跟薛老汇报今天棉花又用掉多少,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明天棉花又要更少了,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听说路上被耽搁了,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
每日灵魂拷问三连,薛老晚上睡觉时,脑子里都回荡着店主那句“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
好不容易到了约定的收货的日子,薛老左等右等不见商队的接头人来,便主动找上门去。
等他到了商队的点,报上名号,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和他洽谈的接头人失踪了。
不仅失踪了,还带着他的订单凭证一起。
商队倒是不太在意一个人的离奇失踪,根本没报案。干他们这行的,偶尔跑一两个回老家结婚也不是稀奇事,硬把人找回来说不定还要闹事。
商队也是客气地跟薛老道“我们这边确实新到了一批棉花,但因为您没有凭证,我们需要一些时日来确认。在有新进展之前,麻烦您耐心等待。”
薛老感觉自己得了偏头痛。怎么流年不利诸事不顺啊,像是被老天针对了一样。
就在这个当口,扬州城的原料仓空了。
纸再也包不住火,当晚,薛家大院炸了。两位直系亲属拉着雇佣店主找上薛老,要求薛老解释来龙去脉。
第二十章 陆续崩盘
薛老按着头疼的地方,尽量轻描淡写地把原委一说。
两位直系当即瞪大了双眼“这么大的事还瞒着我们?薛老你当真是老糊涂了!这下我们接下来的一年半怎么办?”
雇佣店主也震惊不已,这下自己监管不力的锅实在是太大。
果然,两位直系亲属说完薛老,便转过头来指责店主。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这儿一出事,扬州的线全断,你赔的起吗?”
“外人就是不上心,靠不住,靠不住啊!”
被按着头一通责难,店主心中不满,但大气也不敢出,只求着两位大爷早点说完。
薛老看不下去,抬手按了按,寒声道“现在吵吵这些有用?”
直系亲属面面相觑,勉强住了嘴,问薛老“那怎么办?”
薛老道“停几天新货影响不大。你们去把被延误的大订单的客户安抚好,等商队那里的边疆棉提出来,和江南棉混一起,能鱼目混珠撑一阵子。“
直系亲属觉得似乎可行,转向负责织造的雇佣店主“能做到?“
店主连连点头“技术上是可行的。”
直系亲属反复确认过,放下心来,又对薛老先前的行为抱怨了几句,几人才离开大院。
薛老没想到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小辈教训,真是以下犯上,一晚上都没睡好。
好在商队那里从存着的其他记录对上了薛老的订单,薛老顺利把边疆棉提了出来。直系亲属那里把大客户们一通好生安抚,终究是赶上了提出边疆棉的时间。
眼见危机得到解除,薛家的气氛也活跃了些。但他们没想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在暗处看着。
薛家私下做的那些小动作,严方任自然也是不会放过。
见薛家铺子们连夜赶工,好不容易补上了之前拉下的单子,严方任开始一点点往外吐出真相,利用自己的情报网把这些消息都散播出去。
他先是放出薛家收购江南棉的消息。懂行的人察觉到不对,以往薛家是不会碰那些档次的棉花的,不由注意了几分。外加有些小纺织铺发现之前经常光顾的棉田确实拿不出棉花,纷纷出来佐证。薛家本来就是江南纺织的业界标杆,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很快,整个江南的纺织商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等这事热度上来,严方任又放出薛家库存压力和边疆棉订单的事,和之前收购江南棉的事连在一起,众人发现这事儿还有后续,更加注意,想知道薛家这一番诡异操作到底目的在何。
等众人都回过味来,严方任终于是把扬州城内外的布料质量下降的事捅了出去。
这一捅反响极大。大客户们联系起之前被推迟了几天的订单,发现时间线完美契合,由不得他们不信。有钱的人找了江南苏州一带的人来鉴定料子,发现虽然差别不大,但确实比之前的有区别。
如果薛家言明了此事倒还好,料子也不是多见不得人。但薛家担心坦白情况后,被人知道之后要持续一年多的困境,免不得被同行蚕食了市场,便一直欺瞒。这下大客户觉得自己花钱买了上当,外加严方任暗地里派人在大客户们常去的地方嚼舌根,渲染薛家的不是,说着新收的棉花和之前差距是多么的大。大客户日复一日地听着,心里多少也不是滋味,即使薛家一直来赔不是,仍然越发看身上的衣服不顺眼。
于是,大客户们把之前的货都退回给薛家,后续的订单也全部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