觞雀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拜托了绫子小姐的小说
几人动筷子,唯独童阁迟迟未动,眼睛死死盯着正给童葭瑶卷鸭片的郝玙,想起他刚才打照面时带来的那种压迫感,年龄阅历上的参差,不是轻易能超越的。
这半年来童葭瑶脸上的笑加起来都没有今天一天多。
郝玙包完鸭片,又切起云腿。那柄散着寒光的餐刀正晃在童阁眼前,想起西餐厅里,她也是这样给自己切牛排的,但如果是郝玙,肯定不会让她动手的。
他好似咬了一口青柿子,心中又苦又涩。
说不清到底在气什么,可眼里的嫉妒满得溢出来,却变成了羡慕。羡慕他们门当户对,羡慕郝玙权势在手。
“看什么呢,饭也不吃。”张校长轻轻拽他的袖子,顺着看过去。“铭城难得回来,他们腻一些也正常。”
“嗯。”童阁夹起面前的菜叶,半天送不进嘴里,小声回到。
张校长举起筷子,夹上一只鸡腿放进他盘中,不顾两人尴尬的关系,劝诫道,“你年纪还小,想那些虚的也没什么用处,好好读书,做好自己的事情才重要。”
一顿饭,吃得他百感交集。
倒是童葭瑶顺顺心心吃完,带着郝家兄妹上楼照相去了。听说那相机还是郝玙费心得来的,她自是格外欢喜。
当童阁过去时,他们仨已经拍了好些。郝珊见他,不由分说拉去拍了张四人合照。
相机的新鲜劲一过,童葭瑶扯着郝玙陪她去玻璃花房里骑自行车。
楼下暗房里,郝珊冲洗完照片,递给童阁一张。童阁接过,照片上,童阁坐在最左,挨着童葭瑶,她右边是郝玙,郝珊识相地坐在最右边。
两个女孩子笑得灿烂,郝玙即使在笑,也带着一丝威严,只有他拘谨地抿着嘴,格格不入。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童阁看着相片,随意地问她。
郝珊同他一起上楼梯,歪头思考一会,笑着回答。
“我和葭瑶是上学时认识的,刚开始我们俩总打架,偏我打不过她,叫来我哥哥,结果他训了我俩一顿,后来就熟起来了。”见他不语,她又说道,
“北平城里的名媛小姐们即使受过新式教育,骨子里还是前清的阶级观念,但是葭瑶不一样,她和我都是真真正正的平等主义者。否则,你也不会住进这里。”
楼梯口的窗户大开,屋外的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草地上已积攒厚厚一层,像盖了一层棉被。
他站到窗子前,眺望远处,应声说道:“我知道。”她虽然嘴上厉害,可心很软。
远处的玻璃花房,童葭瑶坐在后座,揽着郝玙的腰,不知他说了什么,引得她笑弯了眼睛。两弯亮晶晶的小月牙,是平日很难见到的。
晚上,童葭瑶坐在外间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厚沓白天的照片,挑了一张和郝玙的二人照,放进相框里。
‘当当当’,门被敲响,童阁提着一个蓝色云纹缎锦盒,站在门外,身体隐在黑暗中,瞧不清神色。
“送你的。”他将盒子放在几上,眼中没有一丝光采。
打开后,是那只雀觞杯。
“这杯子可真巧。”她在手里把玩,笑着称赞,“有什么寓意吗。”
有啊,你若是那觞中雀,该有多好啊,那样我便能将你捧在杯中,穷其一生。
心中在默默回答,他却仍佯装欣喜地说,“没有,就是看着好玩。”见她没什么兴趣,也不再多待,起身道晚安。
走廊上,一块玻璃碎裂出纹理来,还紧紧抓着窗框不愿掉下,岌岌可危,像他一样。
寒冬腊月,北平天冷得能冻掉人耳朵。郝玙待了两天,又要回战区。
火车站。
童葭瑶把一双漆皮手套塞进他手里,脸冻得红通通,眼含热泪,临别时刻想多说几句,可话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郝玙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拍着她的背一个劲地安慰。
“等我,两年后,回来就结婚。”
眼泪洇进他的军装大衣里,脸埋进他胸膛,她声音带着哭腔。
“不许再冻手。”
“东北会有春天。”他两手捧起她的脸,拇指将泪抹去,眼底志气满满,胸有成竹地说。
既是回答,又是宣誓。
她收回眼泪,绷紧脸笑起来。
汽笛响起轰鸣,二人依依不舍,最终挥手告别。
腊月十九,学校放年假,童阁回来时,从门口到楼梯,一段路,好几家掌柜抱着账本匆匆走过,倒有点过年紧迫的样子。回到房间,丫头雾里告诉他,金器铺子和古董店的账本在书桌上,童葭瑶在楼下查账,今日不补习英文。
他要了杯茶,吩咐不许打扰,坐在桌前忙活起来,对完账一看西洋钟,已近凌晨。
第二日下午,书桌前,他迷迷糊糊地跟着念,脑子里什么也没记住。
“family。家庭。”
“love。爱。”
猛地,他清醒过来,反问,“爱?”
“嗯,代指一切种类的爱,亲情,爱情。”童葭瑶也没什么精神,随意解释道。
他却像打了鸡血,一下振奋起来,缠着她又问:“爱情是什么。”
“就是男女之爱,男人和女人互相爱慕,眼中心里只有对方一个人。”她其实也说不清,只求赶紧糊弄过去。
显然,他并不是这样,反倒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异常明亮,嘴里喃喃着,”爱情,是爱情。“随即想起她与郝玙在一起的场面,又问道,“那若是再添一个人呢?”
困意袭来,她用书挡在脸前,打了个哈欠,不甚在意地回答。
“爱情很自私,心中只能容纳一个人,怎么可能再添一个。就这样,我要回去睡一会儿。”
门被关上,她的脚步声逐渐走远。他抽出钥匙,打开最底下的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倒出来那张相片。
相片已被剪成两半,只留下他与童葭瑶的这边。他抓起笔,在相片背后默默写上一个字。
love。
然后将相片和那枚掉落的珍珠扣一起又放回去,锁上抽屉,无人知晓。
觞雀 春节
北方的春节,无非是那老几样,变来变去也没什么新花样。也不知听谁多嘴,才过初五,老太太发话,说带全家挨个去寺庙烧香添油。
一连几天,西城的白云观,北城的大钟寺,南城的火神庙。尤其是火神庙,台阶赛登天,直耸入云。
老太太腿脚不利索,这新年祈福的任务,自然就交到童葭瑶身上。可是,童葭瑶压根儿就不信这些,更何况让她来攀这么高台阶去上香。
这不,才上了一半,她便忍不住开始骂骂咧咧,骂迂腐,骂封建,引得路旁的人纷纷注目,指指点点。
云遮和雾里双双出声拦她,却没什么用。童阁见状,走到她前面,背对着蹲下身来,拍拍自己的肩膀,同她讲起条件。
“上来,我背你上去,但你不能再说话了。”
她挑起眉毛,一脸不服气,却又喘得厉害,只得捂着胸口,好面子地呛声。
“我偏不,就走上去。”
一旁看戏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大声议论,大体是说心不诚,求什么都没用。
身后,云遮赶紧拽上她胳膊,软下嗓子,拿好话劝道:“小姐,这路还长呢,您穿得又厚,等走到山顶,头发里都能藏汗,多脏啊。再说,是少爷主动提的,是跟您亲近才这样说呢。”
“是啊是啊。”雾里跟在一旁附声。
不一会儿,童葭瑶撩起裙子,爬上他的背,头靠在他肩上,冲着他耳朵不情愿地说道。
“我是给她们俩面子啊。”
听她说完,他低声笑起来,胸腔似乎都跟着在震,连着她也一起抖。绕过她腿弯的胳膊向上推了推,让她整个人伏在他身上。
好在她今天穿得旧式衫裙,胭脂红的裙摆散开铺在他的背上,就像一朵开得正浓的大丽花。
没想到,他的肩膀还挺宽,胳膊也结实,这还是半年前那个瘦小子吗。
她正悄悄纳闷呢,只见他停下,小声地抱怨说:“你别摸我,好痒的。”
腾地一下子,刚才还一下一下捏他臂膀的手,像触电一样抽回来,规规矩矩地转去抓他衣领。她趴好身子不敢再动,羞得连话也不说,心里懊恼地暗骂自己,刚才都在做什么呀。
显然,背着她,这路走起来快多了,连云遮和雾里几个丫头都被甩在身后。
只是没一会儿,他就后悔了。
后背上,两团软肉时不时地蹭来蹭去,好似两碗杏仁奶冻倒扣过来,又软又弹。想着想着,像一块石头投进湖中,旖旎的心思如波纹一圈一圈晃荡开来,久久不能平静。
趁他速度慢下来,云遮和雾里追了上来,用手绢边擦汗边扇风,一行人也终于到大门前。
“呀,少爷你热得耳朵都红了。”
雾里扇着手绢,往身边一瞅,看见童阁汗流浃背,耳朵跟着脸红成一片。
待说完,他应声摸上脸,湿漉漉,一手的汗水,继而转向一旁正整理裙子的童葭瑶,跟她讨要报酬。“给我擦擦汗。”见她愣住,无动于衷,又底气十足道,“是我背你上来的。”
这语气,好像欠了他工钱似的。
童葭瑶本还纠结折皱的裙子,听他这样说,自知理亏,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方鹅黄绣兰草的丝绵手绢。招过来他,仰起头,半踮脚,漫不经心地覆到他脸侧,一块一块地擦。
手越伸越高,直至额上。他额前的碎发半湿,几根发丝结成两叁绺垂下来,她将手绢展开,扑在他额头,张开手掌揉了揉。许是发丝扎进眼,他俯下的头甩了甩,跟小狗似的,还甩水。
她抓着他衣领,左右细细察看,生怕漏掉哪,惹他笑话,却不想抬眼一下撞进他眸中,眼底深沉坚毅。
好似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入英格兰海湾的深海里,挣扎许久,却怎么也逃不开。
终于,她上岸了。
回过神来,她将手绢扔在他胸前,花容失色,只留一句。
“送你了。”
先前跟他们一起来上香的人也进门了,没想到,庙中的大师脸上挂着满满笑意,不住地朝他们施礼,恭敬道:“两位是今日最有诚心的,老太太捐这样多的香火,必得神灵保佑,长命百岁。”
童阁一脸诚心地跟他互相瞎扯客套,身旁的童葭瑶只觉这笑十分谄媚,黑着脸在一旁不愿言语。
下山时,云遮和雾里扶着童葭瑶走在后头,她看着童阁的背影,总觉得他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来哪不一样。
正值空气冷热交替,山腰间起了雾。茫茫一片,仿佛在头上罩了一层白纱,连前头的人也渐渐看不清楚,只剩下模糊的影子,还有望不到边的台阶。
她一层一层地走,猛地一下,差点踩空。他反应极快地伸出手,架上她胳膊,一脸担忧问道。
“怎么了,能走吗。”
前头的素桃已经进了廊子口,回头不见他们二人,朝后大喊:“少爷,小姐,快些吧,老太太催半天了都。”
“没事,走神了。”她忙推开,按上太阳穴,指了指前方道,“走吧。”
两人在廊嬅园吃过晚饭,几个丫头缠着她非要一起顽闹,她今日连连失神,输了好几杯酒,不想竟醉得说起胡话来。繁梨叫人去找童阁,天不早,二人该回公馆去了。
这厢,童修的几个姨太太想打牌,无奈叁缺一,便上这边院子来叫人,童阁恰好撞上,推脱了半天都不成,就掺着打了两圈。
谁知,两圈下来,这几个姨太太什么混话都敢说,竟问他些男男女女的事。他正臊得难堪,听见有人喊,欣喜地推了牌就跑。
院子口,两个丫头架着童葭瑶从廊下出来。他急忙过去扶,见她一张脸裹在狐裘大衣里,更显精致娇嫩。雪白的脸上像抹了好几层胭脂,欺霜赛雪,粉腮春面,嘴唇沾着水泽,粉嫩透亮。只是她不省人事,几个人联手才将她扶进车里。
路上还雾着,车子开得慢,偶尔压过些硬邦邦的冰块子,后座的两人也跟着颠簸。
又是一个绊子,怕她磕到头,他本能地伸手。谁知她竟缠上来,怎么也不撒手,还凶巴巴地质问道。
“你去哪了?”
“跟二叔的姨太太们打了两圈牌。”任她搂着自己胳膊,他实话实说。
说完,只听啪地一声,她顺手拍在他胸前,“她们不好,小时候打牌,总合伙套我的钱。“
一句话,说得颠叁倒四,还又娇气又跋扈地威胁他道,“我不喜欢她们,你也不许……”。
“好,我再也不理她们了。”他伸手将她的头轻轻伏到自己肩膀上,又向下摸到她腰肢处揽正扶好。
她整个人都靠在他怀中,安安静静的。
不知从哪钻出来的栀子香,将他团团围住。他深嗅一口,只觉,此刻的拥抱比那些床榻的欢爱都更胜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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觞雀 踏青
云遮和雾里两个丫头许是白天累极,连觉都睡得格外沉。童阁叫了她们好几声也没人应。几个老妈子休春假也不在,他只好自己去打水给童葭瑶擦脸。
热手巾拓在她脸上,在热气的蒸腾下,酒气掺杂上栀子香,愈发浓烈,闻得他也醉了似的。
待敷了一会儿后,她缓缓睁眼,眼珠前迷了一层光晕,怎么也挥不走。
脸上的巾子被拉走,这才看清,童阁在一旁正拧着手巾。她整个人半梦半醒,似醉非醉,呜咽一声,说起胡话来。
“我不开心,非常不开心。”
原本他背对着身子,没瞧见她起来,被惊了一跳,转回来用半干的毛巾又给她擦手。
“你听见没有,我说你呢。”她眼皮都还没睁开,就不耐烦地耍起小性子。
真有意思,还有人喝醉酒半道儿醒的,他顶了顶嘴唇,忙回她。
“听着呢,听着呢。”
“谁让你跟那些女人打牌,她们不好,你们也不好。”她闭着眼,都能精准地指向他。
“是是是,都不好。”
他嘴上附和,手里涮着毛巾,她的声音在背后喋喋不休地响起。
“娶一个不够,还要娶,姨太太都能凑一桌麻将。爸爸也不好……”嘟喃着,也不知说了什么,竟低声哭起来,“要不是她,妈妈也不会走了。”
见她抽泣,他扔下毛巾,伏到床边,探探她的额头,松了口气,没有发烧。
“只有铭城最好,他只娶我一个。”她说着,边啜泣还时不时吸鼻子。
凑近她耳边,他悄悄问:“那我呢。”
“你是谁。”几近呢喃,没了下文。
她睡了。
水凉了。
冬天的水就是这样,如果没有一直加热的炭火,很快就会凉的。
他自嘲地笑笑,端着水,关上门。
是啊,她说得没错。郝玙与她天作之合,可他又是谁呢,郝玙能风风光光迎娶她,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立春,刚好是个礼拜天。蓝天白云,连吹来的风都是暖的,轻轻的像软绢罗盖到脸上似的。
童葭瑶约上郝珊,一起去北海公园踏青。
在衣柜前挑挑拣拣,选了件奶白的圆领针织毛衣,领口嵌着一圈草莓的纹织,看着活泼极了,又搭条樱粉的筒裤,套上浅胭脂色的呢大衣,踩着白色的小短皮靴,满意地下楼去。
到前厅时,刘妈拖着敦实的身子缓缓走上前,将那两个梨木雕花的食盒递给云遮,嘱咐道:“都是咱家厨子拿手的,记得要趁热吃啊。”
“知道了,知道了。” 她笑盈盈地朝刘妈摆摆手,又从云遮手里提过来一个食盒,小声催道,“快走,要不刘妈又该唠叨了。”
汽车绕过北岸向东行,一棵一棵槐树围绕湖水连成一圈,树下的路宽敞明亮,还有几辆人力车时不时掠过。拐过一棵抽新芽的柳树后,眼前出现一片铺满嫩绿的草地,有些地块还是芽黄的。
一些穿春衫的太太小姐叁叁两两地散在各处,嬉笑说话,还有些外国女士在一起拉凡阿林,声音悠扬婉转,颇有生机盎然的气氛。
不远处,柳树下,郝珊今日穿了一件豆绿的鹅绒大衣,里头是芽黄绣君子兰的盘扣旗衫,若不是头上别了支珍珠镶粉蕊绒花的夹子,差点就隐入这片草地里。
“也亏得云遮眼睛尖,我怕是快近视,看了半天没看清。”童葭瑶向她靠近,一边走,一边说。
“你哪是快近视,是眼神不好吧。”
待郝珊说完,两人一起笑起来。一旁的云遮弯下腰,将餐布铺得平平整整,抽出两个食盒的屉,这边是一碟核桃山药糖卷果,一碟牛乳蜂蜜萨其玛,那边是一盒黄油玫瑰饼干和一碟酒酿梅子。
两位小姐还在说笑,郝珊的丫头思理见状,挨着摆上一碟豆沙青团,一碟桂花海棠糕,一碟豌豆黄,最后放上套着绵毛罩的珐琅瓷壶,两个带杯把儿的烧蓝珐琅茶杯,杯壶是一套的,瓷壶里装着滚烫的杏仁茶,配着解腻。
见茶点摆好,童葭瑶和郝珊给了她们俩赏钱,两个丫头拉着手去不远处听琴了。
两人一人一边,在餐布的圆垫子上坐下来。郝珊倒了一杯杏仁茶,递给她。
“给,捧着暖暖手。”见她接过茶,又紧跟着说,“你那弟弟看着是个老实的,怎么还会闹脾气。”
“自从过年后,他就再也不肯跟我说话了。”童葭瑶垂下脸,丧气地同她倾诉,“往日他上学偶尔还一起吃早饭,开学后我俩连面都碰不到。”
“你作什么惹到他了?”郝珊试探地问完,又捧起杯子,吹了吹茶面。
“没有啊。”童葭瑶歪起头眨眨眼,想了许久,大呼一口气,又悄声疑问,“该不会去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学生社团了吧。”
“哎呀,别瞎想了,可能到青春期,有心事了呗,”郝珊抿一口茶,叉了一块豌豆黄,向她极力推荐,“我们家新来的厨娘做的,连我妈都说不比宫里的差。你尝尝。”
郝珊的母亲原是前清的格格,只不过是个远挨不着边的,早早随郝父嫁去南京。几年后,又因郝严礼调任北平才回来。只不过,郝家平日大多吃淮扬菜,很少赁北平的厨娘。
既能得郝母青睐,那必然有过人之处。童葭瑶张嘴咬过,细细一嚼,没有豆子的腥味,口感细腻纯净,一点也不沙。
“果然很不错,比漪澜堂的都好许多。”
听她如此夸赞,郝珊笑得更盛,将碟子放到她面前。
春天后母脸,先前暖风轻轻,眨眼间乌云密布,一场雨闷得迟迟不下。
不一会儿,云遮和思理小跑着回来,着急忙慌地道:“那边街上,有游行呢,路今天可能通不了了。”
郝珊向童葭瑶使个眼色,两人起身走到树下。
“前几日,我听到爸爸打电话,说东北那边棘手得很,这两日游行格外得多,咱们还是少出门吧。”郝珊严正神色,低声说道。
“走吧,咱们从前门大街绕回去。”
恰好丫头们收拾完,她和郝珊坐车往回走。
前门大街都是些做苦力的力巴,卖杂货的,卖小吃的,说书的,摆茶摊的,最多的还是,卖艺的。童葭瑶望着窗外,一个约莫十四五的姑娘在唱大鼓书,胳膊瘦的和鼓槌一样细,还一脸强笑地又敲又唱。
不知怎么,看见这,她一口气顿时卡在嗓子口,同这路一样,堵得难受。
车子向前挪动几步,车窗正对上一家破旧的小书铺,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眼帘。
郝珊见前面的车到路边停下,心中疑惑,也让汽车夫停了下去,匆匆几步跟上她。
“怎么……”还未说完,看见书铺子前,童阁正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两人。
路上凹凸不平,还布满大小各异的石块土疙瘩,和随意乱泼的脏水混在一起,泥洼坑沼。
她们俩搀着胳膊小心翼翼地过去,还是有些泥点子溅在了大衣下摆。
“你们俩怎么来这了。”童阁见两人过来,一手抱上书,一手去扶童葭瑶。
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也跟过来,站在他身边。
少年个子很高,黑黑瘦瘦的,刘海厚厚的,挡在额前。一双杏眼炯炯有神,眼白很干净,瞳仁亮晶晶。洗得发白的校服虽有几处缝补的痕迹,却整洁干净。
经童阁介绍,少年叫林蒲,是他的同班同学,也是他的好朋友。
林蒲很有礼貌地同她俩打招呼,行事作风稳妥成熟。
书店门口,用碎石板搭了两节台阶。童葭瑶好不容易站稳,同他解释起前边的问题。
“那边路不通,就绕过来了。”又问他,“你怎么在这?”
童阁知她素爱干净,只快速粗略地说道:“和林蒲来买书。”又催她,“你快回去吧。”
“你呢,不跟我一起回吗。”
台阶颤颤巍巍,她依然不肯走,意图不言而喻。
见他为难地推脱,郝珊识趣地打圆场,“快下雨了,你和葭瑶回去吧,我送你朋友。”
车上,林蒲一动不动,坐得端端正正。郝珊扭过脸,看着他瘦削的下巴,语气亲和地问:“你住哪里。”
“箭羚胡同。”
大雨前的势头越来越近,空气似乎渐渐稀薄。车里空间本就逼仄,这下更是发闷。
怕他不适应,她打量许久,看见他手里紧紧握着本书。书皮又糙又黄,和他的手融为一体。
“你买的什么书?”
他仍旧是那个姿势,僵着身子,只尴尬地笑笑,回答,“《南腔北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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