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梦闻录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槛外江南
西京梦闻录 三十五.虞罗
元嵩盯着李瑽时,她木然立着,任侍女在他面前妆饰她,轻罗缓带,粉胸半含,都落在他眼里。
自那夜之后,她未曾对他说过半句话。他极小心地令人摒除了她周遭一切危险——她被幽禁的殿阁中,连一只发针、一只瓷瓶都没有。即使她只是他藏在禁宫之中无名无姓的宠物,他也总要防她自戕。
他的宫中常有些新面孔,都是些娇媚齐整得让他分不清的年轻女子。如今内廷绝少选世家贵女入侍,这些鲜艳妩媚的莺燕多出自中人之家。宠爱她们无须顾忌,是极轻松的消遣。而她不同,她是元澈的王妃,是他师傅的爱女,是个极危险的猎物,拥有她片刻需要极大代价。
元澈仍然被他圈禁在王府之中,她从未开言询问,只以沉默作为自己最后的防御。
她看他的神情像一只小豹子,满是戒备和仇恨。
他非常清楚,她恨他。而他享受着她的恨意,这让他觉得自己仍活着。许久没有人这样鲜明地仇恨他了。
他自后环抱住她,她的身体凉冰冰的,如一尊象牙雕像。他在她的沉默中把片刻前才整束的华美衣物尽数毁坏,亦似怀着极大恨意一般把她推倒在床榻中。她并不反抗他,却始终不发一声,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她身上是深浅不一的伤痕。她只有在疼痛到极处时才会低呼。
情事之中,他似要将她捏断揉碎。她那样的美丽激不起他一丝对女人的爱怜,只勾起他残虐毁坏她的欲望。别人已经得到她的笑容,那他就独占她的泪水。
“你和你大哥一样,都是清脆易折。比起昭仪来,还是你更像你哥哥。”他突然开口。她冷漠的外壳被打破,她惊慌地看着他。她的固执让他想起他曾经拥有的少年人,那是他的御殿亲卫。“‘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你可听过这个?”
这只是西京的一句童谣,她只有一次听得家中仆役暗地里提起,她却不解何意。
“那是说你大哥和姐姐。”他冷笑,“我那样对待你大哥,你父亲也没有背叛我。不知这一次会如何?”
那时每当凉州起战事,他就在寝殿玩弄他师傅的长子。他的御殿亲卫同眼前小女子一样,都有美丽到惹人摧折的容貌。他那时也同她一样,对种种疼痛和侮辱皆保持沉默。他因沉迷于自己的御殿亲卫,还刻意去索要凉国公的女儿入掖庭,才有了徽静背着婚约入宫的事。如同被溺爱太过的孩子,他多年来一直在恶意试探自己师傅的底线,而凉国公竟然始终保持着对他的忠诚。“他一定要把你嫁给白狐儿,大概是唯一一次违拗我。”
“我为了你,把六哥圈禁起来,不知收到了多少言官谏议。”他欣赏着她的惊恐。“卿卿猜一猜,我会不会杀他?”
他还活着。这念头给她莫大安慰,使她一时忽略了他的威胁——他正极卑劣地用宁王的性命威胁她。
他看着最后一丝血色自她面颊上消失。“卿卿这样可爱的人,如果开口给白狐儿求情,我也许会听的。”
他看着她终于跪倒在他脚边,“求陛下不要杀六哥,也不要怪罪我父亲。”
他满意于她终于开口。他不过是想听她的声音,她说些什么并不重要。“我怎么会怪罪你父亲?”他哂笑,捏起她的下颌,“你父亲是我最敬重的人。”他重新把她抱起来,她的睫毛湿漉漉的,还挂着方才的泪水。他并不给她一丝温存,握住她的足将她的一双腿直推至胸前。
“之前都说你和白狐儿不甚亲近,看来不是真的。” 他检视她,“我提起他的时候,你连下面都在吐露珠。”
她只是茫然摇头,在他长久的凌虐下,她几乎失去了时间感。他可知道她为他受这重屈辱?他可知她还活着?她不知道自己陷在这地狱中已有几时,大概除了她那位昭仪姐姐,没有人知道她正在此处。
“等你父亲回京,我就只好把你放走了。”他自后进入她的身体,她为他的又一次侵入不停颤抖着。“不知那时候六哥还肯不肯要你?”他看着她埋首呜咽,她的哭那样委屈,还有孩子一般的声气。“我有些不想把你还给他了。”
父亲回京……她于即将吞噬她的混沌中努力揣摩他的话语。如果父亲回京,那战事大约暂告终结了,如此说来,叁哥也要……
“还有你叁哥的丧事。卿卿,我近来一直在想,不知给他一个怎样的追赠才恰当,毕竟你父亲只有这一位有些用处的儿子了。”他言语极残忍。
叁哥也死了。世上所有人都抛下她了。而她身后那人的节奏正炽烈,极恶意地刮取着她。
西京梦闻录 三十六.无名之人
鸣州战事终告惨胜,凉国公携着幼子的骨灰回京,将鸣州城重新交与卫氏子弟。而鸣州开城之时,有一支不起眼的队伍也就此离城。
“小李将军”已经死在孤城中,如今的他是一个全然自由的无名之人。
他知道,是养父为他谋得了西海汗旧部的效忠。乌仁和樵苏同他一道于乱军之中除掉了铎勒,并帮助他伪造了“陇右李璘”的死亡。那是一具同他极相似的年轻兵士的尸身,由于北人的毒箭肿胀得不辨面目,以李璘的身份被匆忙焚化。
得以自由身北上,这难道不是他多年来一直期待的一刻?然而他自离京后一直生活在无尽梦魇中。他没有过一夜安眠,他每夜梦到她在同面目不辨的陌生男子交合。他爱逾珍宝的小麑被他人占有,在他人怀抱中哭吟颤抖,而他在梦中永远是僵死的,如同她床前的灯树,只能擎着灯火照亮她似痛苦似沉醉的面容,却不能作一举动。
他做不到就此北上。他深恨自己,他当时不能同她逃亡,此时亦无力彻底抛下她北上。他对她的思念并未因分别和战事而有所衰减,反而日益炽烈至几乎将他心神焚尽。睡眠成了他的刑罚,每次醒来,他掌心里满满都是紧握留下的血痕。长久的无眠与战事已将他逼迫至几近疯狂。
他低声对一旁樵苏道,“我还有一事未了。”他的马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彷徨,在驿道上原地踢蹬着。
樵苏御马在侧,默然许久,道:“陇右李璘已死,他可还有事与殿下相干?”
那不是属于陇右李璘的心事,是归属于他这无名之人的情债。他突然发觉,他从未以陇右李璘或北境遗孤的身份去爱她,他仍然只是爱她,是一无所有的赤子的爱法。陇右李璘可以因养父的恩德抛下她,北境遗孤可以为未得的权势舍弃她,而他是最无能的无名之辈,他的世界别无他物,他只能以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去爱她,去求她的原谅和眷顾。
他要回西京去找到她,他不想在她的世界里死去。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违抗他养父的命令。他放樵苏独自北归,自己一路在驿站买换新的马匹,日夜不停向西京奔驰,只求比凉国公的车驾先回京。他冀望可以在李珣的帮助下再见到她。
他见到西京的城垣时已经是十数日之后,他闯进公府大门后,即失去了知觉。他醒来时,昏昏然室内只有一个聋哑老仆和李珣。
“小麑在哪?”
“叁弟,你见不到她了。”凉国公和李璟尚未回京,公府中现在主事的是李珣。“六殿下出了事,至今仍在圈禁之中。合家上下,无人知晓他们二人是否还活着。”
他如堕冰窖,寒意切入骨髓。是他将她留在京城,才使她落入这般生死未卜的境地。
“这都是近一月内的事情,加之——”李珣作个手势,意指李璘的“死讯”,“所以无法告与你知晓。”李珣又道:“幸而你早瘦脱了形,加之风尘仆仆,连老仆也未认出当时闯门而入的是你,不然连我也不知道如何收场。”
他陷入长久的沉默。“她还活着,”他突然开口,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她还活着。若她死,我自当知晓。”他仍觉他同她冥冥之中的牵系尚未了结。
李珣向来是这家庭孽缘的旁观者,对李璘和自己幼妹间的纠葛保持着沉默。他知道父亲存着用小妹笼络李璘的意图,更知道李璘对自己小妹的情感早已超过父亲能容忍的极限。
“待到父亲归来,你当如何?” 李珣突然开口。
“如果父亲归京能令她同六殿下平安,我即听命北归。”李璘低声回答。“我只想再见她一面。”
“你见到她,又能如何?”李珣并未将自己对现状的揣测全数告知。
李璘只茫然注视着帐顶,他无法自权势倾轧中救出她,他什么也做不到。他甚至无法确知她如今的心意。他只是一个爱她又抛下了她的无名之人。“她若平安,我只想见她平安。若她遭人折辱,我只将她的仇作我的仇,也就是了。”
“如果她的仇是对着天下至高之人,你也报得?”
“我也报得。”
西京梦闻录 三十七.冤孽
她不知道幽禁中时间过了多久。她在服食药散和性事之间昏昏沉沉,有时连日夜都难以分清。服侍她的侍女只是每日将她妆扮得如瓷偶人一般整洁漂亮,似乎也并不知晓她是谁。
而她的月信迟迟未来,总不是那些邪药的缘故?她在短暂清醒时揣想,月余时间大约总有了。她在元嵩离开她身体时嗤嗤冷笑——她不知自己是个怎样的下贱女子,被自家正经夫君疼爱了许久毫无消息,如今被别人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凌虐倒是有了孩子。
“笑些什么?”他问她。
她不管不顾只在茵褥间闷声笑着,直笑到眼泪也流下来。这是个寻死也不能的地方。她初时还冀望父亲回京搭救她出来,到现在这念头也冷却下来。连她大哥那时的苦痛都不闻不问,她父亲怎么会为了她同自己的君主龃龉。
她放肆的笑声惹怒了他。他将她拉起来,拿开她掩住面颊的双手。她面颊上方才手掌压迫处已变作两抹红痕,她的一双眼睛湿淋淋地看着他。
她在他的肆意残虐下仍然是极美。那样不驯的目光却仍是勾动他的破坏欲。他的手本来是要拂去她面颊上星星点点的泪痕,此时转而自她下颌滑向她的颈项。他一只手试探着扼住她的咽喉,感受她的喉管在他手下挣扎搏动。
“卿卿,如果我杀了你,不知你父亲可会原谅我?”
眼前变得昏黑,头脑嗡嗡作响,死亡的迫近仍然使她恐惧,她还没有疯狂。
他突然放开她,看她跌在他身前不住咳嗽。“别怕,我还舍不得杀你。”
她初时只是低咳,后来竟然扶着床边呕了起来。她近来极少饮食,此时连胆汁和血丝都带了出来。两个侍女忙上前为她揩面,又取青盐来漱口。
他冷眼看着她闭着眼睛低声喘息,她柔软的颈项上是他方才留下的指痕,雪白的身体上下皆是殷红至青紫的种种伤痕。即使是他,也极少这般残忍地对待一个女人。他忽然在意起她近日来身体的变化。
御医的诊断证实了他的猜测。那帷帐中不露面目的女子确是有了身孕。
她果然是怀了孩子。她只陷入更深的绝望,自己被困在此处如同行尸走肉,还要把一个孩子生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而她尚存着母性,竟然仍觉得肚子里那萌发的孽种值得怜惜。
“卿卿,你看,六哥怕是真的不要你了。”
他立在她床前,语气平淡,她更看不清他是何神情。灯火之下她只看他极高大瘦削的剪影。
今上于自己寝殿后锁着新宠的消息终是自宫中不胫而走。
虽是早已知晓元嵩要借着圈禁宁王的时机染指王妃,听得身边人禀报说元嵩的新爱宠已有身孕时,徽静仍是愣了片刻,旧年间她有孕后,她的确有过引荐李瑽入宫的私心,后来李瑽同六王的事端一起,她自是息了念头。她只未想到元嵩定要做到这一地步。他早些年时只是为人执着,待人尚宽厚,如今却益发喜怒无常至暴戾的程度。
徽静心中揣摩,不过月余,怎么就看得出来?李瑽肚子里的,应当还是六王的孩子。这几年间,后宫中有过身孕的只有她和死了的梁修仪,梁修仪的身孕同李瑽一样不明不白,乃是从宫外带进来的,其实宫廷之中颇有议论。
自此事后,元嵩已把她那妹妹从出云宫转徙到他自己寝殿之后囚禁起来。他的举动令她心头悚然,元嵩似是并不打算深究那孩子的生父,反而要借孩子长久地把李瑽留在宫中。
她仍是盯着自己镜中的影像,对一旁宫人的汇报恍若未闻。她那样骄傲漂亮的幼妹如今落到了比她还不堪百倍的地步。她一颗心在这数年早已折毁至无存,如今却感到一丝怅然。她突然想起年幼时订过的亲事,是和江陵裴家的九公子,和她一样是庶出的孩子。她听闻他现今官运亨通,妻妾满堂了。若不是那年春宴被选入宫中,现在她不知在过如何肆意敞亮的日子,左右她是陇右李氏的女儿,嫁给哪家都不会吃了亏去。
如今是江清露白芙蓉死。
西京梦闻录 三十八.囹圄
元澈坐在廊下听雨声,李瑽平日里养的那只小鹦鹉尚在廊下哩哩快语,对主人的处境全无所知。
西京已经暖到了下雨的时节。他因所谓酒后失德殴伤人命被令反省已有月余。圈禁中他同外界已断绝往来,连他王府上下亦无几张熟悉面孔。他思索五哥和九弟的下场。五哥的死,大约只是因与学士编纂水文志引起了他叔父的警惕。九弟的死,是因丹青中私绘犯忌的前朝故人。
至少他还活着。他一直活着,也不过是因为他的叔父认他作最无威胁的无用之人。他的叔父至今仍是无皇嗣的独夫,而他恰巧有一位生得很美的妻子。同他的兄弟相比,他大约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小鹦鹉背过些当朝名家诗词后,竟然开始七零八落地念起传奇里奇侠怪谈的句子来,大约都是李瑽念给它听的。原来他的小妻子一直在给鹦鹉讲传奇故事。她那样的孩子心性,大约在内闱之中亦极寂寞。
他回想他们二人相处的数月光阴。他大多时候流连在外,却几乎不曾同意她一个出门看戏游园的请求。王府之中除了她就是他皇祖母宫中的殷氏。殷氏是性格稳重到木讷的人,是他少年时的启蒙,比他还年长些。他想起她全不知嫉妒,更曾颇费心地教殷氏弈棋和打双陆,好有人同她玩耍。
他不知道她这样的人如何在秦宫之中生存。他大约命格极糟,以至于人生中每件略微珍视的事物都化作镜花水月。他也许不该执意娶她,他该寻个同他貌合神离的寻常闺秀,放她去嫁个寻常贵家子。那样她仍是先前那般平安恣意,他也许还能在京中诸佛寺园林中时常见到她。
如今,他只知晓她仍在禁宫之中。若是她已死,他的叔父总该慷慨还他一副尸骸。
身边面目陌生的仆人送上茶来。他心下烦乱,将人挥开。那仆人却直将茶盏掼在他手里。
不只是茶,他的手掌察觉到一个小丸。是传递消息的蜡丸。他于无人处将丸中短书展开,竟是宫中太后的信——信中叮嘱他勿要妄动,神府军已平安至凉州,而凉国公亦将归京。他的囚禁生涯大约将因他那手握兵权的岳父归京而告一终结。
短书中还有消息。他的王妃已有了身孕。
他终于自长久的麻木之中感到久违的愤怒。他怒到极处,却更生出颓丧冷寂来。
她是他漫长无聊人生中的一个转折。他是无父无母,更无前路的孤家寡人,人生的唯一使命不过是将自己较适意地自这世上消灭。他娶她的起因无非是皇祖母要他于朝中有些依凭。他未预料到她是闺范教养之外的异数,更点燃了他许多早已死寂的情绪。即使不堪如当下,他忆起她,仍是她嬉笑着抱着猫儿跳胡旋舞的温暖景象。他并不只是以寻常男子对女人的态度对待她。他当她是同他一样的寒冬夜行人,是可燃了灯火相伴于长夜中行走的。而她大约是信任他的。她急病中短暂清醒时,也曾念起同他回家去。
而今她终是同他一样零落入不堪之中。眼前正是他同她二人的“家”,雕梁画栋的囚牢,尚不如流沙瓦砾。
他重新展开手中短书,书中另有所指,太后称李瑽虽遭今上染指,腹中却不是今上骨血。书中更提起,恐怕昭仪所怀亦非今上骨肉。
他对太后所述之事其实早有预感:昭仪的身孕恐怕亦非是今上的成就。男子的隐疾,是世上第一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事。今上虽在男女情事上活跃。但恐怕失去了令女子受孕的能力。太后想必仍对他期许甚高,以至于此时不顾牵系,刻意将这密书交在了他手中。这封书在他手中,随时都可拿来质疑未来皇嗣的血统。
他突然回想起李瑽向他提起的一事。她曾见昭仪手边有一幅无题无款的扇面,不知是谁手迹。他知道了梁王丧命的原因,不只是为了丹青中犯忌的旧人物,更是为了保守那孩子生父的秘密。
他笑自己的愚蠢,他以为遵养时晦、善避锋芒便可于此间存身,竟至于忽略了他叔父同他父皇间长久的嫉妒同仇恨。今上是那等烽烟中淘炼出的虎狼之人,视一切君子操守于无物,更以复仇和掠夺为人生意旨,纵使早先忌惮朝堂反沸而容留他兄弟几人存世,而今却再无法容忍卧榻之侧有人酣睡。他忽然笑,他早领悟了他叔父近年来益发多疑暴戾的缘由,却连妻子儿女都无法保全。越是富有天下,越是害怕死亡将他自这世上抹去,变成史官笔下的残章断简。独夫之心,亦是寂寥。
眼前那仆从想必是得了主人的授意,自可带了消息回去的。元澈匆忙间草草写就两封书,交予那仆从,道:“孤许久未向祖母处问安。”那仆从低身行礼,似要退去,元澈又低声道:“亦替孤问宫中昭仪安。”
西京梦闻录 三十九.翡翠
她被他抱在膝头,看他研读琴谱。旁人看上去是那等缠绵亲密,于她却如渥在冰雪中那般冷彻。
“卿卿自是认得这个?”
她微微点头,示意懂得。琴谱此物,只记音声,却无板眼,因此原曲面貌如何,总需要或手耳传袭,或依理自度,因此各名家演奏亦多有出入。眼前的琴谱却不是她熟悉的减字谱,乃是更古旧的文字谱的转刻,作者想必于琴理颇有心得,在原谱之上更作密密注释,曲后亦附缀作者对此曲演绎的心得。
她知道元澈曾颇费心力四处搜寻古曲,至今也不过得了寥寥几册。
“是白狐儿的东西。”他抛下手边琴谱,审视着她。“我从不知白狐儿有这等耐心。”
国朝上下皆知今上自少年时即雅擅音律,却无多少人知道宁王是苦心孤诣缀补旧谱的琴家。她不回答,极力控制自己不将心中恐悚不安传递于他。她知晓元澈收藏旧谱,不过是因为她亦粗通琴理,故而闲来也常观摩。她素来喜欢的是西域人常拨的四弦琵琶。与琴不同,琵琶或舞蹈是不宜闺阁的声色娱人之物,闺阁女子绝少涉猎。元澈对她的诸般不合闺阁教养的爱好都极宽容,更曾为她寻过几位通晓西域音乐的乐师为老师。
“卿卿是想问朕为何有此物?”
“陛下富有天下,取一书亦无不合理处。”
“若朕若当真富有天下,卿亦当为朕毂中物。”他玩味着她的反应,“然而朕竟然不知西凉是你李氏天下,神府军是你李氏私兵。”
融融春日中,她只觉周身寒冷战栗,而他仍如怀抱玩物那般环抱着她。
“你父亲不是用你换白狐儿的供养?”他似是自嘲,“如果朕这‘富有天下’之人敢擅动你们六哥的封地,你且猜猜高坐朝堂的人还是否是朕?”
“李氏一门上下对陛下忠贞无贰,妾父亲更是一心为陛下臣子。”
他闻言大笑出声:“你相信你父兄对朕这样忠诚?”他看着直跪在他脚边的小女子,“自你曾祖辈起,朝廷就再未收到过西凉的税赋。不只是你们家——”他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又转为先前那般冷静讥诮神态,“起来吧,你这样年纪,并不知旧时事。”
她默然起身。她懂得为何皇帝会在她面前失态——她虽出身于他深为忌惮的门阀之中,却不过是他眼中不谙世事的玩物。她既是个女人,自可作陇右门阀的化身承担他的怒火。
他重拾先前话题:“六哥近日一心研究音律,似是有些成效。”他见她似是怔住了,又开口问她:“卿卿可惦记六哥?”
“人非草木,”她沉默许久,终于回答,“妾自有心,陛下若介怀,妾自当以死相报。”她如今被人践踏如泥淖中,只是心如死灰,而在此昏沉的囚牢中,一场痛快的死亡仍为她所渴求。她等待着她的直言将引发的怒火。
“此刻你还是活着好些。”她只听得元嵩冷笑,“六哥尚年少,内闱却太冷清。前几日朕为他指婚两位侧妃。”
数日前皇帝为尚处圈禁中的宁王指婚二位侧妃,两妃虽非高门,亦出京城仕宦之家,容貌亦自娟好。
她此时恍如未闻,仍是默默垂首。她发间有赤金镶着翠羽的发钗,钗股却是锡做的,受不得半分力便会弯折。随着她微微倾首,翠羽光彩明灭,于鸦黑的发间更是鲜明。她天性不爱珠玉,对翠羽这类要杀了生灵才可得的东西更是满怀厌恶。她也是如翡翠鸟一般被人杀了拿来赏玩的,一无尊严,又无自由,在世间哪怕极微末之处也无存身之地。
若她当真是彻头彻尾、表里如一的闺阁淑女,落到此般境地,自当于这侮辱落幕后,用不伤父母夫君体面的方式自行了断。而她沉浮于其间,恨意却更鲜明。她盯着眼前男人颈侧。于人沉睡之际,哪怕是她这般弱女子,若有利刃在手也可夺人性命。可杀了此人又如何?她倾心爱恋的人已惨死于边城,她的夫君于幽禁之中即将别纳新宠,她还有父兄在朝,而她父兄背后,尚有神府军数十万众。她灰心至极,却是笑了出来——她枉受了父母鞠养,她旧日生活中所有快乐都如泡影,她不如生为一禽兽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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