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跃龙门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地絮
“当年你与岑杙调换,和岑夫人独处了最后一段时光,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你见到了此生最难忘,又对你关怀备至的女人。你亲眼看着她走向生命的重点,却无力改变结局,所以,你很早就在心里埋下了恨。甚至你的恨,埋得比岑杙还要深。”
“住口!”秦谅目眦欲裂,剑尖在空气中划出可怕的哨音。
李靖梣的话戳开了他内心深处最无法正视的伤口,秦谅出离得恼怒,这愤怒如他多年前种下的蛊,正在吸食着怒火慢慢长大。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
李靖梣却不惧,“你既要杀我,即便我一个字不说,你也会杀我,何况,你杀了我,也抹不掉你恋慕你兄弟母亲的事实。其实,这并非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喜欢一个人,与年龄有什么关系?与性别又有什么关系?以岑杙和岑夫人的为人,想必她们也会谅解你。是你自己一再逃避,把自己逼入死胡同。你想杀我,和你逼自己的道理是一样的,不过是因为,我和她同为女人。你见不得她走上和你一样无果的道路。但实际上,你低估了岑杙,也低估了我。这世上只有我,能给她想要的一切。我们的感情因果,不需要任何不自量力的外人来裁决。”
秦谅气急败坏,说不出任何驳斥的话来。
他一脚蹬翻了面前的火盆,火星子溅到了大帐上,沿着帐边慢慢燃烧起来。
而他的剑也在同一刻指向了李靖梣的脖颈。李靖梣紧紧攥着拳,闭眼受戮,然而这一剑却被他狠狠刺入了她肩顶的椅背上,离颈只有三寸。
剑在耳边玎玲作响,秦谅神情凌蔑,好像在欣赏敌人临死前的惨状。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昂起头来。
“就凭你?也配说给她想要的一切。你差点杀了她,当着你丈夫和未出生孩子的面,把她像畜生一样踩在脚底。不要说你没有做过。如果不是我,你焉有资格在这里惺惺作态,说什么给她想要的一切,你连一个名分都给不了她。你说得不错,我是自不量力,但你,也不过如此。”
他讽刺的笑容在火光中格外刺眼,那是一种对劲敌的蔑视,好像命在旦夕的猛兽,临死前咬死了对手那般快意恩仇。
李靖梣冷冷瞪着他,背着光的那侧脸颊,一滴晶莹的泪珠坠了下来。但炽热的一面,却浸透着无法挽回的杀意。
“拿命来吧!”
秦谅拔开宝剑,用力朝她刺去。就在这时,一道飞速旋转的光影,从滚滚燃烧的火圈中窜了进来,“乒”得一声,将他手中的剑卷了出去。
秦谅愕然回头,看到那不断扩张的火圈中,一道默然静立的身影,正失望透顶的看着他。她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黑漆漆的铁甲如潮水一般蜂拥过来,刀剑枪矛的樱穗在火光中映衬出血一样的颜色。
越中第一个冲了进来,举剑刺向秦谅,招招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紧接着又有三四人飞身进来,背起李靖梣就往外跑。火烧得越来越烈,越来越旺,随时都有没顶的危险。
李靖梣被放了下来,忍着蚀骨的痛意,从士兵手中夺过弓箭,瞄准火圈中正在撕斗的人,喝道:“越中,让开!”越中闻言,持剑挥开秦谅,迅速从火圈中跳了出来。
李靖梣搭箭上弦,用尽平生所有力气,拉开了那百斤大弓。因为火舌蔓延,秦谅现在已避无可避,几乎赤手空拳暴露在她的箭簇下。
以她的箭术想让他命丧黄泉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这时一只手情急攥在了冰冷的箭簇上。
李靖梣动作僵了僵,恼怒地瞪向手的主人。
岑杙紧紧地盯着她,用力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痛苦和哀求。
这时有哨兵来报,冯化吉率一千铁骑已现身在大营外十里位置,事先并没有通传任何人。
原本已经待毙的秦谅,闻言一喜,突然用力踹向大帐中央的木柱,那本已被火焰吞噬得摇摇欲坠的营帐就如雪崩一样,朝一个方向轰然倒塌。
本已牢固的包围圈,因为要躲避崩塌的火舌,硬生生被撕开一条口子。秦谅就从这道口子鱼跃而出,抢了一匹快马,飞速往营外狂奔。
李靖梣恼怒归恼怒,但并未被冲昏头脑,她用手肘撞开岑杙,再次拉紧弓弦,瞄准那并未逃出射程的猎物,眼中再无一丝怜悯,只有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决绝杀意。
然而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箭即将发出时,她的背上突然传来一股锥心的痛意。手把持不住箭簇的方向,眼睁睁看着它射向了旁边无辜的士兵。随着一声凄惨的哀嚎,她整个人也支撑不住倒在了那人怀里。
全身发抖的闷哼。
痛,即便摧心烧肝,也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她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那把手按向了她最软弱又最不设防的地方的人。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为什么?她明明说好会站在她这一边的。为什么,连她最后的这点信任都要剥夺?
她紧紧攥着拳头让那股痛意消散,可是却换来愈发毁天灭地的悔痛和灼烧。
越中发现了不对,匆忙过来查看,却只接到半躺在地上的李靖看似平淡的回应,“别管我,先去追人。”他看了看惨白着脸的岑杙,攥了攥拳,领命而去。然而没等他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掌掴声。不用想也知道,殿下此刻的伤心和震怒,已经超出了她的忍耐极限。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她的样子,普天之下还有谁让殿下付出过这样的真心吗?一个都没有,但她竟然毫不珍惜,当着众人的面明目张胆戳她的痛处。那可是刚崩开的伤啊,一指头下去得有多疼。越中想都不敢想,她竟也下得了手。越中想回头砍死她的心都有了。
鲤跃龙门 黄钟毁弃
李靖梣哆嗦着站起来, 嘴唇都发紫了。此时的她无依无靠, 无法再对任何人任何事产生信任以及影响。事已至此, 多说也无益, 一切皆成定局,她认命了。也许早该如此。
直到肉|体上的疼痛回溯上来, 岑杙才清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漫天的恐惧和无边的绝望尚未来得及苏醒,她本能地想去验看李靖梣的伤,熟料后者反应如同惊弓之鸟,迅速避开她的靠近,把弓横在胸前,冷眼直视着她, 慢慢往后退却。兵书上说,这是防备的姿势,当敌人来犯时永远不要把后背曝于人前, 她在防备她。
岑杙心快要裂开了。马蹄声渐去渐远, 当一切消弥于无形时,她也听到了自己被宣判死刑的声音。
冯化吉的人来得非常快,几乎是秦谅前脚去, 他便后脚到了。越中和一众属下,几乎用抢的方式,将李靖梣掩藏于包围圈,护送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军营。离开前她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 被斗篷盖住的脸又似乎一直是那个急匆匆的角度, 根本没有回过头。
岑杙往前迈了两步, 潮热的目光追随她的身影丢失在星光无法触及的僻静处,却发现连这一点暗处,也对她毫不留情地封上了大门。
秦谅后来在山上找到了她。与山底下斗转星移的热闹相比,山顶上的猎风就像呼吸,简直沉寂得可怕。她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眼前即是万丈深渊,冷风从崖底卷上来,大有将人麻痹住,从而一口吞入腹中的欲望。
秦谅果断脱下外衣,想给她安在身上。但她没有接,只是问:“师哥,为什么你一定要跟东宫作对?她是支持剿灭涂家的。”
秦谅摇了摇头,望着远处的平阳城:“和东宫作对的从来都不是我。是她一直苦苦追寻的皇权本身。即便没有我,冯化吉那份诏书上也清晰地写着,三军皆由他节制统帅,一切不听诏命者,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朝廷命官,皆可就地处决,先斩后奏。”
“为什么?”岑杙始终不明白,“朝廷现在明明占尽了上风。只要再坚持数月,北疆必然气数耗尽。”
“文嵩侯方才在帐中问了同样的问题,他甚至高声谴责今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既已出言,何必反尔’!但是又能怎么样呢?事到如今你们还不明白吗?在皇帝眼中,尾大不掉的北疆所能产生的威胁,远远比不上这六十万大军归属不明所带来的彻夜难眠!”
“很寒心是吧,但这就是皇权。它可以凌驾于任何人,任何事之上。管你是好是坏,是忠是奸,只要威胁到它的地位,它就会像车轮一样碾过你。皇太女如此,长公主如此,就连你父亲当年,也是如此。”
岑杙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不敢相信这话出自她那个单纯直肠的师哥之口。
秦谅似乎蕴了满腔的怒火,终在这一刻喷发出来乃至烧红了他自己的脸,“除非你能像涂远山那样,向它展示出可以粉碎它的力量,否则,有生之年都会生活在它的阴霾之下。”
一股寒气沿着袖筒窜入心来。岑杙的一只手在袖口中颤颤发抖,沉思许久,她方才平复自己的内心,“师哥,上一辈的冤仇,就不要再带入下一辈来吧,师父说过,人要往前看,方能见如来。如果非要搅得天翻地覆才罢休,那么这个仇,我宁愿不报了。”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秦谅的用心,又似乎和他正式分开了道路。然后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她转身而走。
“阿诤,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她,我要跟她说,这件事我没有错,但是以前,我确实错了。”
李靖梣在撤军令下达前就不见了踪影。被徐军师按图索到的长公主重归军营,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找她,但都没有音讯。然而她知道,这次事件对她的打击是空前的,以她的敏锐想必早已嗅到,此次回京,还有更惨烈的结局在等着她。事关大局又怎么样?目前朝廷的掌舵人并不是她,她再费心谋划也是没有用的。希望她能从这件事中吸取足够多的教训,变得更加成熟一些吧。
然而她终究想错了。司械参军在清点军械时,意外发现有两门大将军炮不翼而飞。追本溯源的结果是,这两门火炮的调用事先都经过了长公主的批准,而且盖印时间都在两天前,那正是李靖梣失踪的日子。李平渚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大军回撤到浊河附近时,发现原本用于渡河的谷阳大桥竟被人连夜炸毁了。冯化吉气急败坏地把谷阳县令招来,问他是何居心?他却推说是三日前长公主下的命令,为了表明朝廷破釜沉舟拿下北疆的决心,要断绝一切后路烧掉一切船只。还当场拿出了长公盖章的军令。
冯化吉怒不可竭,亲自去找李平渚质问。李平渚气急拍案,她当然知道是谁下的令,可是眼下只能打破牙齿和血吞,“孤再说一遍,此事与我无关。冯将军与其在这里大吼小叫,不如想想办法怎么能在七天内尽快弄到渡河的船。”
据先锋营探查,不只是谷阳县,就连附近的墨阴、阜阳等诸县,也都在同一个晚上收到了烧毁渡河浮桥和船只的命令。如果大军想要渡河,必须绕道更远的西沙县,但是照这个态势,西沙县的桥梁也未必保得住。
冯化吉连夜从村民那里搜来十几只残存的木船,把它们连成一线打算借此渡河。但是靠这种船要想把六十万大军和粮食辎重全部送过河,起码要半个月。而李平泓给的期限只有十天。
士兵星夜闯进了长公主的大帐,将她请上了囚车。娄韧等人试图阻拦,李平渚却摆摆手,道:“他只是想找一个替死鬼。这件事总得有个说法,一切等回京再说。”她也想瞧一瞧,李靖梣究竟还能疯狂到什么程度。
然而意外的是,先锋营刚渡河不久,三军就收到了李平泓的又一道诏书。
与先前三令五申要求撤军的态度截然相反,这次李平泓在诏书中一再要拿下北疆。甚至道出了不夺北疆誓不回还的口号。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死。
冯化吉接旨后,反复确认那几行字眼,尽管心中尚有许多怀疑,但这份讨贼诏实在来得太及时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回过头来,面色沉痛地告之三军:“诸位将士,皇太女殿下不愿受辱,已于数月前在平阳城以身殉国。皇上有旨,三军缟素,为皇太女服丧。所有将士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直取平阳。不灭北疆,不报此仇,誓不回还!!”
诏书一下,三军变色。
“为皇太女殿下报仇!”的呼声在两岸间传递,盖过了涛涛的河水,也盖过了蹈海的怒波。先过河的将士群情激奋,高喊着“不灭北疆,誓不回还!”的口号,重新返船,往北岸进发。
冯化吉亲自迎接李平渚下囚车,笑脸赔罪道:“长公主,先前多有得罪。皇上对长公主仍然信任有加,着众将仍按长公主先前既定方针,围困北疆。京城方面长公主也勿须担心,涂远山久攻不下,士气蹉跎,已露败迹。加上各方勤王之师陆续到京,他撑不了多久了。”
长公主整个人是混沌的,许久才理清头绪。分析各种原委,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对处于权利巅峰的父女,竟已互相猜忌到如此程度。只有一方死了,另一方才会彻底放下戒心。当真教人齿冷。
但是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这个决定,这无疑是对玉瑞目前形式的最优解,接下来她唯有全力以赴。
清和二十八年的十一月十五,长公主命兰冽以堆土建炮楼的方式轰开了荡州城墙一角,士兵如潮般涌入,一天之内就拿下了荡州城。志大才疏的涂家三子涂云雷被当场生擒。随后被当众斩首祭旗,以告慰皇太女“在天之灵”。文嵩侯随即颁发安民告示,明令三军,对城中士族百姓秋毫无犯。并以箭雨方式,发向其余二城。
此举立即收到效果,十一月末,被断水断粮长达半年的淞阴城发生了内乱,有士兵打开了城门,迎接官兵入城。冯化吉率军攻入城中,将涂家四子涂云霁,叛将庞炳方包围在将军府。二者拒不投降,负隅顽抗,被射杀在乱军之中。冯化吉亲自枭首庞炳方,示于阵前,御林军声势大振。
腊月初十,四十万大军集结于平阳城下,向涂家最坚固的一座城池发起强攻。与此同时,京城方面亦传来消息,得知后方告急的涂远山,果于七天前放弃京师,往北疆驰援来了。长公主迅速调兵往浊河北岸拦截,全军以逸待劳,誓要将涂远山聚歼于浊河南岸。
清和二十八年腊月初八日,是夜,寒风刺骨,冷月如刀。涂远山率残部奔至浊河南岸,见浊河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几十条船只连成一座浮桥,在冰上缓缓漂浮。铁索与木头相撞,发出咚一下咚一下毫无规律的噪音。这是先锋营在浊河下游找到的唯一还能用的浮桥。
涂远山望了眼寂静反常的对岸,并未过桥,下令继续往西走。果然在他走后不久,对岸即升起星云密布的篝火,娄韧在浮桥边上叉腰道:“这涂远山果然老奸巨猾,不肯上当。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往哪里逃?”
涂远山沿着河往西行军半日,又来到一座浮桥边。见这浮桥上却悬了一条长长的绳子,上面挂了无数盏铃铛似的东西,随着风动发出“哗”一下,“哗”一下的唳响,直搅得人心乱如麻。
“哼!故弄玄虚!”涂远山一怒之下砍断了绳索,顿时这过河的长绳犹如一条巨大的长鞭投向水面,biang得一声万籁俱静。
倒也不算一点声音没有,身边的费从易听到那绳子如水蛇一般嗖嗖嗖地往对岸窜去,速度之快超出了平常。他正狐疑,那绳子流窜的速度忽然戛然而止,连同铃铛摩擦冰面发出的玲玲玲玲怪笑,也一并万马齐喑。仓促呈现的空白比方才的喧唳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费从易意识到不妙,果然,顷刻之后,对岸猛然响起一道极具穿透力的钟声。透过黎明与晦暗的交界,直达人的内心深处,如巨石坠江,一发不可收拾。
涂远山座下的马匹受惊,扬蹄而起,竟把他摔下马来。
费从易连忙下来扶他。原来那绳子的一端拴了一口黄吕大钟,对方似乎预料到涂远山会砍断绳索,所以故意借他之手,敲响了那口钟。
费从易劝道:“义父,依我看,我们不如暂时退回狼山,稍作休整,再谋后路。”
熟料涂远山推开他,继续翻回马背,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岂能自甘做顾人屠之流,沦为草寇笑柄。何况这些兵都是跟着我浴血沙场二十年,精挑细选的好汉,不把他们带回去我心难安。”
“可是义父的伤……孩儿实在担心啊。”
“别说话,听声音,对岸在唱什么?”涂远山突然凝神看着水面。
只听一阵低沉而又忧郁的歌声和着瑟瑟冷风从对岸飘了过来。
歌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夹杂着浓重的北方口音。
“没什么,是赶早的渔夫在唱歌。”费从易停了停,说。
“唱得是什么?”
“一首普通的渔夫号子,以前没听过的。”费从易故意这样说道。
然而此刻,那合声忽然被一道低沉儒雅的男声代替,和着幽深悲切的旧埙,那歌声越发明晰哀婉,仿佛玉钟在人间的响萃,直白且穿透人心。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涂远山咬着后槽牙,大叫一声“兰冽!”突然口吐一抔鲜血,再次从马上摔将下来。
“义父!!!”
鲤跃龙门 决战前夕
此刻在南岸, 岑杙听着那撼天动地的黄钟之声,和着南岸渔民幽幽地悲鸣。像一个彷徨在歧路的小孩子,终于在迷失的前一刻, 看到了通往家门口的那条路。
眼皮从未这样重过, 是父亲清白的眼泪和母亲反抗的泪水, 在这一刻交汇,重重地砸在地上,将这黑白颠倒的尘世, 混沌不明的人间,重新惊醒过来。
为了这一刻, 他们足足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的孤独,二十年的忍耐,二十年的束缚,二十年的心酸, 在这一晚, 终于终于可以画上句点。可她还是那么孤独, 那么悲切,从无到有,又从有还无,只有在这一刹那, 她才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 内心深处最想要的是什么?
铜锣疑惑地看着她由悲到笑, 由笑到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阿狼被钟声吓得嗷嗷直哭, 伸起两只前爪就往她身上跳。铜锣只好弯腰把它抱起来, 但阿狼庞大的身躯对她来说显然是个负担, 才抱了一会儿, 手臂就撑不住,不得不放下来。反复几次后,腰也酸了。再看那人,竟然没了影踪。
歌声响了一夜,如前人的阴魂消散不去。黎明前涂远山醒来,失神地坐在江边。反复问自己,他的每一个将士都能以一敌百,为什么还会输得一败涂地?
耳边隐约传来谁的哭声,“二公子说,蒙古人不会来了。让我们早谋后路。我等固城半年,还是被攻破了。他们就像一群疯子,冲进城来烧杀抢掠。招安令根本就是假的。城破之时,我等换了百姓衣裳,护送云舒小姐和海霖、海雳两位小公子潜逃出城,在海上登船,漂泊了十余日,不敢近岸。云舒小姐说,如果我们能找到侯爷,就在浊河海口停靠一日,希望侯爷能够登船,到海外暂避,以图东山再起。”
“二公子呢?”
“二公子还在坚守城池,但朝廷四十万大军已向平阳城扑来,城内粮草、水源已断。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上马!”涂远山突然喝令道:“只要我涂家但有一息尚存,誓要与敌决一死战。”
“只怕现在回援已经来不及了!”费从易用铁手勾住他的马缰道:“义父,请您速速东行,往入河口登船,现在为时还不算晚。”
涂远山闻言,一鞭子抽他颈上,登时一条火辣辣的血痕扎根皮肉,“休要再提登船之事,否则本侯定斩不饶!”
“父亲!”正在此时,一道疾呼传入涂远山耳朵,他怔了一怔,抬头望去。只见涂家四子涂云霁穿了一身粗布衣衫,滚下马来。扑跪在涂远山脚下。
“你,你不是死了吗?”
“父亲,我没有死,是堂兄云震扮作我的模样,把我从乱军之中救了出来!”
涂远山“啪”得一声甩了他一个耳光,“你还有脸哭!我就知道你平日舞文弄墨,守不好城池,特地派了云震和庞炳方助你!可你呢!还是把淞阴城给我丢了!你怎么有脸活着来见我!”
涂云霁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父亲,您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朝廷这是在拿整个玉瑞跟北疆拼,北疆焉有胜算?”
“你个混账东西!”涂远山恨不得一脚把他踩死,“整个玉瑞最强的男儿都在我北疆!我北疆兵将个个以一敌百,我涂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孬种!”
涂云霁忽然爬起来道:“即便北疆兵马以一敌百又怎么样?这世道终究是凡人的世道!您敌得过一百,能敌得过一千,敌得过一万吗?论谋略,父亲在玉瑞的确无人能及,论才干,内阁里的那些人也没人及得上父亲,论胆识,天下人在父亲面前皆为鼠辈。但是人心呢,父亲,您现在和朝廷比就是孤家寡人!!!”
涂远山大怒,揪住他的衣襟:“你懂什么是人心?你口中的人心,老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失去了。但又怎样?老子照样威风二十年,要不是你老子决议要与朝廷一决雌雄,涂家还能逞威二十年!人心,人心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读几本书就能看透什么是人心了吗?狗屁!人心不过就是自私自利、欺软怕硬!这世道只有胜者为王,强者为尊,弱者什么都不是!你看看岑家的下场,他们倒是赚足了人心,但现在只能去阴间做阎王!”
涂云霁被重重丢了出去,仰在地上哑声痛哭。
“来啊,给这个孬种一把刀,给我拖到前头去当排头兵,不死不准回来见我!”
“父亲!父亲!”
费从易触了下颈后的血痕,被疼得“咝”了口气,脑袋反射性地一歪,就看见一个肩宽体阔、身材魁梧的汉子,将泥地里还在挣扎乱吼乱叫的涂云霁扶了起来,架着他默默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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