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美食录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吃吃汤圆呀
吕二姐与田获也并排进了店中,身后的婢女手里大包小包拎着许多东西,吕二姐也不见外,自顾自与慈姑打过招呼,便拿出一份檀木冠梳要赠给慈姑。
慈姑张罗完这些人后,看着水烧开了,忙放入瓜片汆熟,再将腌制好的鱼片下锅汆熟,而后便将瓜片做底,鱼片一片片摆放到瓜皮上,再与早就摆好的鱼头鱼尾衔接,摆出一条跃水鱼模样。
最后热油煵香豆豉,烹水起锅浇在鱼片上。
再用锅底剩下的热油烧开高汤酱油,浇在了酿南瓜花上。最后快手炒一个雪菜毛豆,又端上徒弟们煮好的肉丝面,今日的菜便成了。
“起菜啦!”小丁大声报出菜名:“翡翠鳜鱼、缠丝烟熏兔球、酿南瓜花、雪菜炒毛豆!”
慈姑也落了座在旁举杯笑道:“今儿个多亏诸位出手相助,便做些菜谢谢诸位,我以茶代酒谢过诸位。”
大松也在旁举杯,说了些“过于仓促没甚好菜请诸位不要见怪”之类的客套话,便赶紧招呼大家吃菜。
诸人的目光先被翡翠鳜鱼所吸引。
热气氤氲中,鱼头昂首翘尾。翠玉般的瓜皮上摆着洁白的鱼片,宛若一条犹在弯腰划水的鱼,而整题摆在白玉盘中,更显得清雅高洁,叫人倒不敢下筷。
最后还是汪行老先夹了一筷子吃了下去。
鳜鱼皮厚,慈姑却巧妙得剔去了鱼皮,入口的全是满满鱼肉,肉中毫无尖刺,叫人大呼痛快。
再细品味白白嫩嫩鱼肉片成薄片,在舌尖颤颤巍巍,鱼片中吸收了菌菇精华,满口浓郁鲜甜。汪行老想起适才瞧见慈姑在焯水的锅中加了菌菇,想必就是为着提鲜,能吃出新鲜菌菇的滋味渗进鱼汁中,山珍与水鲜的交汇,一齐汇聚到了舌尖,刺激着味蕾。
而鱼片本身清爽,脆口,能尝出焯水时最大程度保持了鱼肉本身的鲜美,让鱼片更加嫩滑唇齿间回味悠长,鲜美满口。
汪行老伸出了筷子准备夹第二筷子:“这鱼好!”
廖老爷不干了,也急急动起了筷子:“老货,不许跟我抢。”
慈姑笑眯眯道:“今儿有好几条鱼,保证叫大家都吃得扶墙而出。”
其余人也吃了起来,鱼片入口,军汉们纷纷赞叹起来:“鱼肉好紧”、“没有鱼皮恼人”、“鱼肉居然是甜的!”
田获小哥则主动拿起桌子上的茱萸辣酱,没想到白天厨子们当作宝贝的蘸酱,在康娘子这家分店里却是免费取用的。
他小心翼翼倒出一点蘸料,而后夹起一块鱼片蘸了蘸茱萸辣酱——
紧实复有弹性的鱼肉沾染了辣酱的气息,立即多了些复合,似一位闺阁佳人忽得舞起宝剑,让人惊喜连连,不但没压制住鱼片的鲜美,反倒衬托出了鱼肉的鲜味,让味道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而后便是缠丝烟熏兔球,一颗颗兔球色泽鲜亮,外裹橙色糖浆,一上桌便吸引了诸人目光。
夹起一颗,用力时能清晰得看到筷尖处凹陷处齐生生的糖浆断层,显然糖层外头极其酥脆。
舌尖先接触到的是酸酸甜甜的味道,红醋和麦芽糖的香气交相辉映,将糖浆缠丝诠释得先声夺人。
而后咬开甜津津的缠丝,内里却是软和的烟熏兔肉,满满浸泡了汤汁,青花椒的烟熏气息萦绕舌尖,恰如背景底图,再上却是温润可口的兔肉,又隐约尝得到一丝果木的清新。
外脆、里润、内香,将滋味由外到内一层层传递到舌尖,口味脆甜可口,叫人满嘴生津。
汪老三吃完一个还想再夹,立刻被吕二姐笑眯眯打落筷子:“今儿个挑事的便是你,你还有脸多吃?”
汪行老也不庇护儿子,乐呵呵自己塞一口酿南瓜花。
第三道菜是酿南瓜花,新鲜的米黄色花朵如同蓓蕾包裹住满满的馅料。
咬一口,能分辨出其中有猪肉粒、火腿丁、香菇丁一起拌成的馅料十分香浓,用料十足,很是奢侈。
猪肉的鲜香、香菇的鲜甜,一齐汇聚舌尖,吃起来口感丰腴。
其中的火腿丁则弹牙十足,更有似有似无的脆感和清甜,廖老爷先吃了出来:“加了马蹄!”
加了马蹄之后的肉馅儿变得鲜味十足,马蹄的清香冲淡了肉馅的油腻,丰富了鲜美口感。
若是吃多了南瓜花,还有雪菜炒毛豆,看似不起眼,却咸香十足,十分下饭,特别是吃一口面条,就一口雪菜毛豆,更觉咸淡适宜。
诸人都埋头吃起了菜,忙得连话都顾不上说,慈姑起身去做其余几条鱼。
直到桌上最后一粒毛豆被夹走后,诸人才发出了舒服的喟叹:“好吃!”
汪行老擦擦嘴,咳嗽一声,这才起身行至慈姑身边:“康娘子,实不相瞒,我今儿来便是要来拜师的。”
什么?
正在喝茶水闲聊的诸位一下安静下来,齐齐望向这边。
慈姑惊讶得抬起头:“汪行老,您厨艺高超,德高望重,当得起厨师界个中前辈,又为何要拜我为师?”
汪行老笑道:“学无止境,你还在小小年纪便融汇贯通诸多手艺,更要紧的是做人办事都颇有君子之风。这样的人能收我为徒,是老身的荣幸。”
慈姑不过惊愕片刻便回过神来,道:“好!”她当初答应过师父,绝不藏私,也绝不会为难每一个真心求教的人。何况看得出来汪行老是真心喜欢厨艺这行当。
“爹——”一旁的汪老三委屈得张大了嘴,“她一个小娘子……”
“闭嘴!”汪行老一个眼风制止了他,“还不来拜见师公。”
汪老三的厨艺是自己爹爹所教,师父的师父叫师公,自然要叫慈姑为师公没错。
他嘴巴一瘪,只好委委屈屈走到了慈姑身边跟着汪行老一起行礼:“见过师公。”
*
酒饱饭足,诸人纷纷告别,田获围着小丁献殷勤,软磨硬泡想带点茱萸辣酱走;
吕二娘子与岚娘投了契,两人品评起了城内的胭脂;
岚娘还小声教吕二姐:“与男子第一次往来你便要带他去花钱,一下呀,就能将那等存心不良的破落户给吓跑喽!男子为女子花钱不一定就心悦这个人,可若是舍不得花钱,那定是没心思。好男儿才愿意为心悦的小娘子花钱哩。”
吕二姐若有所思:“有些道理。我当初应当早点试试这法子。”也不至于招来别有用心的恶人。
慈姑抿着嘴笑,提醒吕二姐:“莫信她胡扯,她那套全是话本子上瞎看的,自己倒连个外男都没相看过呢!”惹得岚娘推慈姑一把:“快去快去,别打扰我雅兴。”
慈姑笑着摇摇头,走到濮九鸾桌前问他:“十一郎,吃得怎么样?”她看濮九鸾每样都只提了一筷子,便知他不便与人公食,后面的鱼便都给诸位各分到小碟里。
这一下便改了称呼么?虽然没错,可濮九鸾总觉得先前她叫九郎时好听些。
算了,濮九鸾认认真真回答她:“甚好。”说着便体谅地从衣袖里掏出一两银子。
慈姑:……
我真的只是想问问您菜色如何,并不是委婉催促结账啊。
不过——
既然这么诚心给,不收下反倒伤了对方面子。
于是——
她笑眯眯接过了那两银子。
岚娘眼前一亮,忙推吕二姐:“快瞧快瞧,‘一两银’!”
汴京美食录 第25节
而后又笑着将那位大方食客每每都都要花一两银的事迹说与吕二姐听:“于是啊,他便有了个诨号,唤做‘一两银’。你说好笑不好笑?”
吕二姐却压根不觉得好笑,她蹙着眉头,迟迟疑疑复述出适才学到的理论:“好男儿才愿意为心悦的小娘子花钱哩。”
话一出口,两位娘子眼睛蓦得瞪大!
先是对视一眼,
再一齐齐缓慢转头望向慈姑与濮九鸾。
而后齐齐捂住了嘴巴——
!
第31章 鳝鱼包子
岚娘虽然近几天总是时不时看着慈姑沉思并露出大有深意的微笑, 却着实是把算账的好手,慈姑叫她清点下店里这些天的进项,岚娘不过用了一个早晨便盘得一清二楚, 将账册呈给慈姑。
慈姑瞧着这账册沉吟:开业月余, 店中已经足足进项四百多两银子,除去菜品成本与厨子们的工钱, 足足能结余四百两白银,再扣除五十两一季的赁房钱, 如今竟然已经赚了三百五十两银子。再除去慈姑当初用于装修脚店的费用, 还剩下一百五十两。
短短一个月功夫, 她非但已经将这家店扭亏为盈, 而且还净赚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这已经是难得的成绩,岚娘在旁跟着高兴:“如今有了钱, 赁一座大院子,我们便能住在一起。”
说也奇怪,岚娘自己家有高房大舍, 她自己亦有奶娘丫鬟,却偏偏总来寻慈姑住。马夫人提供的那张床不过是可供单人入睡, 两人便有些紧窄了, 岚娘早就想鼓动着慈姑自己出来赁房了。
慈姑摇摇头, 嗔怪往她额上一点:“你呀, 还是回自己家睡才是正经。”
她拿起笔墨, 在纸上涂涂画画:“我想扩大如今的脚店。”
“才说要与吕姐姐一起开店, 可是她家店铺?”
慈姑摇摇头:“她家我要另做他用, 如今当务之急是在本店的地址上再行扩店。”
康娘子脚店一开始设定的想法便是做汴京独一份的娘子脚店,以此名头吸引来不少顾客,也确实吸引来不少娘子。不过如此一来, 店面便略显紧张。店门前常常排着大长队。
现在还没到端午节还好,等过几天过了端午节气温猛地热起来,天干人躁,只怕到时候排队诸人少不了争执冲突。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未雨绸缪。
慈姑打定主意,便唤了手下的厨子们一起过来,如今那些大厨们对慈姑又佩服又尊敬,各个站得毕恭毕敬:“谨听师父教诲。”
慈姑点点头:“今儿叫大家来,是为着两遭事,一是我打算租下康娘子脚店旁边的店铺民宅,二呢,是要为诸位发一笔彩头。”
发钱谁不高兴?各个都露出笑容,旋即又有些担心:“师父,您够不够花用啊?”
“就是就是,师父如今还借住别人家厢房里呢,先给自己留着吧。”
慈姑笑眯眯推辞:“我住哪儿不要紧,要紧的是大家伙有钱花。”
说着便叫岚娘将银子捧出来:“店里的银子大头留着赁房子,如今给大家的是小头。每人二两银子,人人有份。”
通草三个也有份,果子迟迟疑疑不接银子:“我卖了身给娘子,怎还好拿娘子的工钱?”
慈姑笑眯眯将银子按进她手里:“拿着便是,以后好好儿干,大家都赚银子!”
恰在这时,后厨门外有人叫门:“师父!”声音洪亮,还有一丝“师公”,声音扭扭捏捏。
不用说,一定是汪行老与汪老三。
两人手里各提着一束束脩,汪行老先拱拱手:“见过师父。昨儿个拜师仓促,未来得及拿束脩,今儿便来行正式的拜师礼。”说罢便要下拜。
慈姑哪能叫他老人家正儿八经行拜师礼,忙拦住:“师门里不讲尊卑,行拱手礼便是。”
汪老三则扭扭捏捏道:“师公,我想留在这里帮忙,也学些厨艺。”
这……
汪行老笑眯眯道:“那我便将犬子留给师父了,但凭师父差遣,绝无二话。”说罢便像怕慈姑后悔,逃也似的走了。
慈姑摇摇头,这是要自己帮忙带娃?
店里还要备菜,她来不及推辞,正巧前头店里来了熟客需要她招呼,便匆匆对钱百富叮嘱两句:“我去前头备菜,你好好照看。”
汪老三当年接手店中时作威作福,没少欺负这些厨子们,如今落到了对头手里,格外酸涩。
昔日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少东家,说一不二的脚店主人,百般嘲讽过这些厨子,可如今却要老老实实叫一声“大师伯”,心里不可谓不憋屈。
钱百富和李大头几个颇为舒坦,互相使个眼色:
钱百富指着地上一盆黄鳝要他拾掇干净:“收拾好了端与你三师伯。”
黄鳝滑溜溜在盆里游来游去,看得汪老三一阵腻歪,可他如今洗心革面,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出来,自然也咬牙将那黄鳝收拾停当。
好容易才将黄鳝一条条抓住,宰杀了清洗干净,将盆递与李大头。
李大头却装没看见,歪过头大呼小叫:“哎哎哎,你们看,窗棂上有个喜蛛在吐丝。”
风吹过,喜蛛荡出的银丝在日光下一晃一晃。可厨子做饭,哪里来的心思四处张望?汪老三怀疑对方是想趁机占自己便宜。
汪老三咬咬牙:“三师伯,鳝鱼收拾好了。”
“哎——”李大头立刻舒舒服服稳稳当当敞敞亮亮应了声。
不用怀疑,就是故意的!
汪老三快要气炸了。清洗鳝鱼时手被钉子划破,又泡在冷水里,此刻又痛又痒,浑身透着难受,偏还要受这气!
李大头又嘱咐他:“都说端午黄鳝赛人参,师父要做一道炝虎尾。你将鳝鱼切段腌制起来。”
汪老三抄起刀便开始切段,他这人有一点好,便是自幼在厨艺世家长大,认可那长幼尊卑之说,如今李大头是他师伯,那他便是无论如何也会受着。即使鳝鱼打滑,好几次差点切到手指也不吭声。
倒是李大头与钱百富见他也不发作,两人交换一个疑惑的眼神。
慈姑进灶间的时候便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不过还没等反应过来便看见汪老三切完了最后一块鳝段,急得冲过去:“啊呀,这炝虎尾的鳝段要切到四五寸长,如今切成一两寸,这可怎生是好!”
一听说错了,汪老三急得一头的汗:“这可怎么好!”他不知炝虎尾要切多长,便摸索着切成了小块,辛辛苦苦忍辱负重切完鳝段,本想等着慈姑表扬,也存着几份叫李大头与钱百富刮目相看的意思:看看,我也做得有声有色。
可没想到居然搞砸了,巨大的心理期待叫他接受不了失败,脸都急得发白。
李大头舔舔嘴唇,嘴角阖阖,到底什么也没说,倒是文秀师父上前道:“师父,炝虎尾是做不成了,不如改做鳝鱼包子?”
汪老三颇意外瞧了文秀一眼,没想到这个素来清冷的文师父能帮他说话。
慈姑瞥一眼汪老三,见他眉目耷拉,神色间尽数是沮丧,额头处还有不知何时擦汗抹上去的泥巴,笑道:“好啊,今儿便做鳝鱼包子。”
她将那锅中下油,花椒爆香,而后放入蒜瓣炒香,最后倒入鳝鱼段在锅中滑炒,铁锅下大火熊熊,烤炙得鳝鱼段渐渐蜷缩起来。
趁着这功夫忙和面醒面,好在店中的菜谱上包子一栏,是以店中常备着面团准备醒发。
慈姑便又将铁锅端起,撒些酱油、醋,白糖,胡椒粉调味,再加入粉条同炖,放回火上由着低温小火,慢慢浸熟,最后起锅,撒些花椒碎和花椒油提味。
还不忘回头与几位徒弟讲解:“这道包子最讲究的便是火候,因着包子入笼后还要蒸煮,因此瞧着鳝鱼六分熟便要起锅。”
瞧着出锅了便快刀将鳝鱼与粉条切得细碎。
最后拌上早就切好的香葱末与香芹末,锅里煮起滚油一浇,花椒粉与八角粉被热油浇灌得刺拉拉作响,空气中当即散发出各色香料蓊郁香气。
此时包子皮也已经擀好,慈姑便叠起一片雪白面皮,挖一勺鳝鱼丝馅料包入,而后用拇指与食指轻轻拉起面皮,中指与无名指则不断交叠包上开口。
不过一会功夫便行云流水包完了一笼屉包子,惹得几个小娘子赞叹不已:“师父好生厉害!”
慈姑将蒸笼罩扣上,而后才转过身来,利落飒爽道:“可都学会了?”
徒弟们点点头,唯有汪老三沮丧地摇摇头,师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是着实不记得什么时候做了甚,唉。
雪白的包子如小儿拳头一般大小,看上去白白胖胖,放在盘中憨态可掬。
凑进嘴边轻轻咬掉一小块外皮,立刻感受到发面柔软的口感,松松软软,香软有味,包子皮发酵到位,既没有发发黄也没有发硬,一切恰到好处。
内侧的包子皮浸泡了红烧鳗鱼的汁水,吃起来甜中带着些许咸香,叫人忍不住要尝尝里头的肉馅是个什么味道。
掰开一个小口,油脂香气扑面而来。
雪白的包子皮里包裹了红焖过的鳝鱼丝与粉条段,可看到微微颤抖的鳝鱼丝红润油亮,粉条段因浸泡了汤汁呈现出诱人的酱褐色,一瞧便叫人忍不住分泌口水。
入口一尝——
红焖过的鳝鱼丝肉软滑溜,温暖的热气夹杂着咸香弥散整个口腔。其中的粉条被剁成软烂的小块,吸收了红焖鳝的汤汁,荤素搭配,让人食指大动。
滑溜鲜美之余还能吃到香芹末,爽脆的口感带着解腻的清香,点睛得恰到好处,在咸香交叠中多了一层脆爽,让整个包子都增味不少。
吃到最后剩下浓稠的肉汁,全数吸溜进去,全然是满足感。
徒弟们几下便吃完了包子,纷纷眼巴巴瞧着蒸笼里其余的包子。慈姑板起脸:“不成,那可是客人们的。你们再想吃的话今儿可以自个包。”
看着别的徒弟都在兴高采烈讨论何时用什么调料是为着什么道理,汪老三死活插不上话,他咬咬牙,终于说出了那句从今日起就萦绕在他心头的话:“师父,我……我还是回去罢,我真不是这块料子。”
此言一出,屋内登时安静下来。
李大头攥攥手心,忽得走上前来:“是我……,我不该为难汪三。”
自打看见汪三被自己欺负还老老实实杀鱼,他便心里升起了隐约后悔,此刻见他要放弃祖业,心里的不安上涨到了极点:“前几年汪三掌事,我娘生病我要告假,汪三不许,我便怀恨在心。今日见他成为徒侄便蓄意报复。是我狭隘。”
钱百富也跟着站出来:“我也有份。”
汪老三摇摇头,苦笑一下:“不关师伯们的事,是我太没用。”
他本来立志要重振家业,好好儿操持起汪家家门,今日一番努力便明白他半点都没有厨艺天赋。
切块切得稀烂倒也罢了,多练练总能够有起色,可什么时候捏一点胡椒,又什么时候几成火候,对他来说不亚于攀登天梯。
慈姑微敛神色,拍拍手上的面粉,直接问汪老三:“那你喜欢做什么?”
啊?
汪老三一愣。
“如果不是出身御厨世家,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那你打算做什么营生?”慈姑声音平和。
汪老三犹豫了一刻。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选择做什么。
“不做厨子的话……”他犹犹豫豫,试探着说出自己内心真实所想:“吃喝玩乐?”
诸人:……
有人发出轻笑声。
汪老三有些羞愧,急着辩解:“其实也不是,唉,我这人吧,就好美酒,好吃食,虽然我做不出来,可我那舌头灵得很,谁家的鱼,谁家的猪羊,但凡有一点不新鲜,一口就能尝出来。”
“上次在丰乐楼端上来一盘清蒸鲥鱼,上头盖着那猪网油的那猪一定没被煽过,我一口便尝出来不对,叫来厨子,他还嘴犟,于是我非逼着掌柜的一起去寻那供应猪网油的肉店,肉店老板才说临时缺货,换了个生猪收购贩子出的这纰漏。当场叫丰乐楼掌柜的心服口服!嘿,这有什么难的?一闻便觉得膻,一吃就知道鲥鱼味冲……”
汴京美食录 第26节
他眉飞色舞描述着当时的情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已由黯淡灰涩变得亮晶晶,闪着适才没有的光泽。
慈姑笑道:“我知道你能做什么了。”
第32章 《汴京美食录》
“嗯?”汪老三强忍着泪水, 茫然抬起头。
“你既然也中过秀才,想必读过几本书,可知道南朝时余姚人虞宗写过一本《食珍录》?可看过本朝有位夫子所著《清异录》?”慈姑和颜悦色娓娓道来。
“晓得的。”汪老三一头雾水, 不知康娘子为何口出此言。却也听过这几本书, 知道都是文人写饮食百态的。
慈姑笑吟吟道:“这不正好?你今后便收录汴京美食,编录朝报, 写多了便汇集成书。往小里说,既是自己兴致所在, 还继承了祖业。往大了说, 这许多撰饮秘方不至于失传, 你也能青史留名, 岂不快哉?”
啊?
汪老三惊愕得长大了嘴。
李大头摸摸自己的大头:“原来这文人也会写咱们不入流的厨子行当?”厨子在这个朝代本就是手艺人,不入流, 自然被文人轻视,却没想过自己日常做的菜能被文人写进书里?
“那是当然。”慈姑笑道,“食饮虽微, 不可一日或缺;鸢肩羔膝,必有振翅之时。咱靠手艺吃饭, 又比哪个低贱?”
钱百富虽然听不懂那句文绉绉的话, 可后面那一句“又比哪个低贱?”着实说到了他心坎里, 他走到汪老三身边, 重重一拍他肩膀:“汪三, 好好儿写!也叫那些人瞧瞧咱们厨子行当有的是讲究!”全然没有适才的轻慢。
“这……”汪三被这巨大的冲击震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 原来命运还能有这么一种两全其美的解决途径。
慈姑笑眯眯道:“切坏了的鳝鱼做不成炝虎尾, 那便做鳝鱼包子,一样美味不减。人生自然也是一样。莫非谁还划定了线:说这鳝鱼不成段便不能吃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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