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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客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道三痴
曾渔爬起身抓起竹篙,说道:“我还是撑船吧。”
张广微瞪大眼睛讶然道:“怎么了,你不爱读书?”
这是什么话,说秀才不爱读书,这是侮辱啊,曾渔摇头笑道:“我只听说寒窗苦读中状元的,没听说哪位神仙是读书读出来的。”
张广微急了,拍着书匣子嚷道:“可这些都是极好的道经啊,你不读怎么能知晓其中的奥妙呢。”
曾渔道:“故书堆里悟不了道,悟道应在山水之间,你看鱼跃鸢飞、草木枯荣,乃至日用起居无处不是道。”
曾渔这是故意把道教的“道”和儒家的“道”混淆,泰州学派就宣称百姓日用即道,张广微不读儒书,不知道王守仁和王艮,张广微心中的“道”是凡脱俗盲缈难求的,哪能日常起居就是道呢,简直是旁门左道歪理邪说,气恼道:“你看这个是‘道,那个是‘道,,那你现在是神仙了吗”
春阳暖热,曾渔懒懒地撑船,悠然道:“有小仙姑做伴,此情此景,也差不多是神仙了。”
张广微原本气鼓鼓的,听曾渔这么说,回嗔作喜道:“算你会说话。”看来即使是要修仙的女孩子也是爱听奉承话的。
小船离上清镇渐远,两岸已不见人影不闻人声,泸溪河水的流渐渐快起来,张广微道:“曾秀才,就把船泊在那边柳荫下吧,再过去水流愈湍急了,还有险滩乱石,你这撑船的手艺定然应付不了的,可不要没成神仙倒先成了水鬼。”说着嘻嘻笑。
曾渔依言将船停靠在左岸那株老柳下,系好缆绳,与张广微并排坐在船头,说道:“才二月底,这日头就这般热了——广微小姐,这船上有水没有?”
张广微得意道:“都准备着呢。”很快从舱板下取出一个茶壶和两个茶碗,给曾渔斟上一碗,目不转睛看着曾渔喝茶,说道:“不要叫我广微小姐,就以道号称呼吧,我道号自然你是知道的,你没道号是吧,要不要我给你取一个
曾渔忙道:“不必了不必了,你暂时还是叫我曾秀才吧,叫曾九鲤也行。”
张广微“噢”的一声,又拿出两根钓竿道:“我们钓鱼吧。”
曾渔喜道:“好,我到船尾去钓,看谁钓得多。”站起身折了两枝细柳条,钓到鱼后就用这柳枝穿起来。
两个人一个船头一个船尾钓鱼,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背对着曾渔的张广微忽然轻声问:“曾秀才,上月定亲后你家里人怎么说?”
曾渔答道:“很快活啊,我娘和妞妞都极是欢喜,恨不得赶紧把小仙姑娶过门,嘿嘿。”
张广微也笑了一声,赶紧抿起嘴,表面上还要矜持一些,心里是乐开了花,一心修道的小仙姑也是很在乎这些的
过了一会,张广微又问:“那你有没有说起我是要一心修道的呀?”
曾渔心道:“你想说什么,该不会不与我入洞房吧,道教可是有房中术呢。”口里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这些都好说,慢慢来。”
张广微不说话了,看着水面那鹅毛管制成的鱼漂随着水波在轻轻摇动,鱼儿一时半会不上钩,溪畔柳荫很安静。
过了一会,张广微又问曾渔“服内元气法”修炼得如何了,这是元纲老道传授给曾渔的一种养生导引术,张广微从十二岁时就开始修习了,这时一边垂钓一边背诵道:“六气者,嘘、呵、咱、吹、呼、嘻是也。气各属一脏,余一气属三焦。咱属肺,肺主鼻,有寒热不和及劳极,依咱吐纳,兼理皮肤疮疥,有此疾,则依状理之,立愈也;呵属心,心主舌,口乾舌涩,气不通及诸邪气,呵以去之,大热大开口,小热小开口呵……”
张广微背诵了一阵,没见鱼儿上钩,船尾的曾渔也没动静了,扭头看,曾渔坐在那打瞌睡,曾渔先前在黄老汉家多喝了几杯甜米酒,午后薰暖,就犯春困了。
张广微轻声一笑,将钓竿搁在船上用竹篙压着,她蹑手蹑脚走到船尾坐在曾渔旁边,仔细打量曾渔的睡相,又有些难为情,挪开目光看流水,溪水流动,目光也流动,不知不觉又移目注视曾渔,就那样呆望着,心里想的是:“曾秀才这人不古板蛮有趣的,也有修道的灵根,以后我和他结伙游览名山大川、拜访有道高人,真是妙极。”
张广微越想越美,打心眼里往外笑,正想得美,忽见曾渔踩在脚下的钓竿在动,一看是有鱼上钩,赶忙轻推曾渔肩头提醒道:“曾秀才,鱼儿上钩了。”
曾渔其实没睡着,犯困打迷糊而已,张广微过来盯着他看,他是一清二楚,这时开眼道:“鱼儿上钩了吗,好极。”一提钓竿,一条四寸多长的鱼跃出水面。
张广微捉住那鱼,正待取柳枝把鱼穿起来,忽然手一扬,把那条卿鱼丢回水里去了。
曾渔奇道:“怎么了?”
张广微嗅了嗅手上的鱼腥味,说道:“这鲫鱼肚子鼓鼓的,有很多鱼籽呢,不能吃它,以前元纲师兄钓到这样的大肚子鱼都要放生。”
曾渔微微一笑,没有什么比女孩子的善良更打动人的了,说道:“我们就钓着玩,钓上来就放掉——”
“这不行。”张广微却又不依了,“不是大肚子鱼就可以吃,你不是和尚我也不是尼姑,难道还要吃斋不成。”
曾渔“嘿”的一笑,钩上鱼饵继续垂钓,心里不由得想起介桥古村枫林小屋那位青头缁袍的丽人,6妙想自己吃斋,却没让婴姿也跟着一起茹素,6妙想希望婴姿幸福,不要象她那般命运悲苦……
这样想着,曾渔心里就沉甸甸的有些愧疚,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6妙想和婴姿啊,前些日子他已经写信给了严世芳和严绍庆叔侄,报知自己已经定亲,说三月底会去分宜一趟——
回到船头的张广微叫了起来,她察看自己的钓竿时现鱼饵已被鱼偷吃了,就一边重新下饵一边骂鱼贪吃——
曾渔听得直笑,暂时抛开关于分宜那边的念想,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好的解决办法的,却又听张广微叫道:“赵风子,赵风子——”
只见泸溪河左岸的柳树林后转出一人,披头散,衣衫褴褛,背着一个几乎比他身子还大的葫芦,拄一根藤杖,一路唱着听不清字词的道情摇摇摆摆而来。
张广微扭头对曾渔道:“曾秀才,这就是上回我们在象鼻山访他不遇的那个赵风子,能在筷子上作画的。”
曾渔放下钓竿走到船头与张广微并肩站着,说道:“这葫芦果然大,能当船用,现在这样背着好生累人吧。”
张广微“嗤”的一笑,说道:“这葫芦看着大,其实不重,我拎过,也就十来斤吧。”
野道士赵风子耳朵极灵,隔着十余丈听到张广微的话了,白眼道:“空葫芦十来斤,装上酒有多少斤?”
张广微脆声道:“你这葫芦哪里有酒,早被你喝光了。”
赵风子哈哈大笑,反手拍着葫芦出“扑扑扑”的空洞响声,走到岸边将藤杖倚在柳树下,双手叉腰问张广微:“上月是你送了我一壶酒?”
张广微奇道:“咦,你怎么知道?”
赵风子莫测高深地笑笑,拍拍葫芦道:“葫芦空了,谁再送我一壶酒?”
张广微朝曾渔一指:“他。”
赵风子光着眼看曾渔,问:“酒在哪里?”
曾渔笑道:“无功不受禄,你送我几副箸画,我再送你一壶酒。”
赵风子道:“酒拿来。”
这分明是答应画箸画了,张广微大喜,对曾渔道:“我们赶紧买酒去。”
象鼻山离此不远,大约两、三里地,回上清镇上却有四、五里,来回就差不多十里路了,曾渔道:“我二人先随你去象鼻崖看你作画,等下我让人送一坛好酒来,老兄听清楚哦,是一坛,抵十壶,你要担心你这葫芦即便装得下那坛酒你也背不动。”
赵风子“嘿”的一声,看看曾渔,又看看张广微,问曾渔:“你就是天师府的生女婿。”广信府这边的民众管尚未正式成亲的女婿叫生女婿,颇有生米煮成熟饭的味道啊。
没等曾渔答话,赵风子拾起藤杖转身就走,背上的大葫芦一颠一颠的,含糊不清的道情又唱起来了。
曾渔对张广微轻声道:“我看这赵风子差不多就是神仙了,逍遥自在,神仙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态度。”
张广微连连摇头道:“他哪是神仙,差远了——我们赶紧跟他上象鼻山去。”
两个人弃舟登岸,跟着赵风子往象鼻山行去,山野间草木繁盛,萧萧作响。
张广微见赵风子披头散,便问:“赵风子,你的纸冠哪里去了?”赵风子喜欢戴着高高的纸冠招摇。
赵风子道:“方才过柳林时赤松子见我纸冠高妙,硬要我送他。”
相传赤松子是神农时雨师,老牌神仙了,赵风子这是在胡说八道。
张广微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纸冠是被风吹跑了的,哈哈,那也是风伯爱你的纸冠,关赤松子什么事。”
赵风子举起藤杖朝天一指:“要下大雨了。”
曾渔和张广微这才现天上乌云四合,一副暴雨欲来的架势,难怪方才天气那般闷热,张广微道:“赶紧上象鼻山避雨,那小船可没篷子遮雨。”
三个人攀上象鼻崖,刚进到赵风子的茅草房子,就听得山野一片“瑟瑟”声响,绵密且浩大,大雨落下来了。
两间茅屋简陋至极,只堪遮蔽一下风雨而已,锅灶床具一概没有,唯一一张小板凳已经在赵风子屁股底下了。
赵风子不管外面风雨交加,自顾好一个小泥炉,然后用小刀削炭,把炭条削成上粗下尖的形状,削了十余根,一齐放在火炉中烧——
曾渔和张广微蹲在一边目不转睛看,只见赵风子不知从哪里又取出四根细竹,这种竹子比较坚实,做筷子甚好,这四根细竹已经是打磨好的,赵风子摩挲片刻,放下细竹,把他的大葫芦抱来,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破碗,倒呀倒的从葫芦里沥出半碗酒,一气喝于,抹抹嘴,那张青白色的脸很快就红了。
小泥炉里的那些炭条末端尖细已经烧成玫红色,赵风子右手拈出一根炭锥,左手将四根细竹并排执着,就用火炭在青黄色竹皮上作画,一股焦香味弥漫开来——
赵风子作画时旁若无人,表情极丰富,嘴巴忽开忽闭,出“咦”“唔”之声,执炭锥之手也不畏烫,在细竹上飞快地画着,因为竹竿面积小,可供挥洒的空间很有限,曾渔只看到赵风子的手在不停地颤抖,那就是在作画——
一根炭条用钝了,赵风子立即抽换一根,继续手不停颤,茅屋外风吼雨暴,几有掀翻茅屋顶之势,赵风子专心作画充耳不闻,一缕花白头拂到手中火红炭锥上,梢立即卷曲,焦臭味难闻。
只一盏茶时间,十几根炭锥用尽,赵风子大笑道:“画成矣。”撩起衣袍一角拂拭细竹,用细微碎末飘落,然后把四根细竹递给曾渔。
张广微抢先接过,却看不出画的是什么,曾渔道:“要四根竹子并在一起看,方才赵道长作画时不就是并在一起的吗。”
张广微依言把四根细竹拼排在一起,尝试了几次,终于欢声道:“看出来了,画的是一条船。”
赵风子捧着那个大葫芦,葫芦嘴朝下对着自己的嘴巴,却只滴下几滴残酒,咂咂嘴道:“天师府生女婿欠我一坛酒。”
曾渔凑过去看,只见四根细竹上并列展现着这样一幅图画:远山、河流、老树、孤舟,仔细看,还能辨出天上厚重的乌云,看那老树的枝叶,似在承受着风雨,河流的波浪,似是涨水后轻潮微涌,最右边那根细竹还刻着两行细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字小得如蚊子脚,一个字没有半粒芝麻大,却结体劲紧,笔划清峻,曾渔赞道:“好画,好字,画有南唐董源遗风,字是瘦金体,堪称双绝。”
赵风子略有些惊讶地看着曾渔,张广微却瞠目道:“赵风子还会写字吟诗啊。”
赵风子翻白眼道:“我是嘉靖十八年的秀才,我入庠时你老公还没生出来。”
张广微也翻个白眼,骂声:“疯道士。”
赵风子絮絮叨叨道:“一坛酒一坛酒欠我一坛酒。”
泼天大雨看样子后劲很足,一时半会止不住,张广微道:“是欠你一坛酒,可是这么大的雨怎么去买酒还你,总要等雨停了嘛。”
作了这幅箸画,赵风子的精气神好象油尽灯枯了一般,也许是酒劲上来了,抱着葫芦昏昏沉沉,嘴里咕哝着“一坛酒”,过了一会晃晃悠悠站起身到隔壁草房子睡觉去了。
张广微跟过去一看,床也没有,只有墙边一叠于草,就那样和衣而睡。
张广微走回来对还在看箸画的曾渔轻声道:“你看赵风子是神仙吗,又脏又臭,就是箸画妙。”
曾渔笑道:“铁拐李还一身癞疮呢。”
张广微连连摆手道:“我才不要那样呢。”
两个人看看箸画,又看看茅屋外的雨,东一句西一句地扯闲天,眼看着天都快黑了,紧一阵慢一阵的雨却还不止,曾渔道:“等下摸黑下山那可有点惨。”
张广微却是不担心,还“格格”笑,象是要看曾渔狼狈的样子。
天很快黑下来了,且喜雨终于停了,草房子里的赵风子鼾声如雷,曾渔、张广微也没法向他告别,两个人各拿了两根画了画的细竹缓缓下象鼻山,将到山脚时曾渔叫声“苦也”,山脚下凭空出现一条山涧隔断去路,有一丈多宽,深浅不知,曾渔一个人也就罢了,带着张广微哪敢冒险涉水。
又有冰冷的细雨飘落,两个人只好又回到崖上茅屋,小泥炉炭火仍在,赵风子鼾声依旧。
张广微有些累了,在那条小板凳上坐着,看着屋外已然全黑的天色,忽道:“府里的人定会寻我的,找啊找,找到那条船,没看到船上有人,他们会怎么想?”
曾渔笑道:“还能怎么想,难不成会以为你羽化成仙了。”
张广微含嗔道:“下这么大雨,船上没人,当然以为我们落水了,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沿着泸溪河找我们的尸了
张广微说话全无忌讳,所说的倒是实情,张广微原本是要在酉时初刻之前回府的,而现在都已经过了本时正牌了吧,又下这么大的雨,大真人府的人肯定会担心,到处寻找是少不了的,羽玄道人肯定要挨骂了吧。
曾渔道:“等下雨停了,我折根树枝当火把在崖上晃动,真人府就会知道我们困在了这里。”
张广微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就怕人家以为是赵风子在撒酒疯,不理睬。”
曾渔道:“不理睬,那就让他们到处找去。”
张广微笑个不停,这时一阵疾风带着雨沫刮过来,让她打了一个寒噤,仲春的雨夜,又是在这山崖上,还是很有些寒冷的,张广微抱臂弯腰,将小胸脯贴在了膝盖上,说道:“又冷又饿啊,怎么办?”
曾渔道:“问问赵风子有没有什么食物?”
张广微忙道:“别问了,太腌膜。”
曾渔道:“那就辟谷,可惜船上那些果品没带来。”说话时从屋角拣了一些木炭放进小泥炉,让炉火燃得更旺一些,以抵御寒冷。
张广微道:“我连午饭都没怎么吃,你可是酒足饭饱是吧。”
曾渔道:“抱怨无益,苦挨吧,我要开始吐纳辟谷了。”说着盘腿坐下,瞑目内视,修炼起服内元气法来。
张广微撇撇嘴,走到门边看看,漆黑一片,天地间只有簌簌的雨声,只好踅回来,学着曾渔的样子盘腿而坐,也行起吐纳术,这二人现在真象是修道的夫妻了。
往常张广微行吐纳术小半个时辰就要上床安睡,这里什么都没有,只好于坐着,又困又饿,不知不觉把脑袋靠在曾渔肩头睡着了。
曾渔不敢挪身子,侧头看着张广微的睡相,心里有着甜美温馨的感觉,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茅屋外的雨已经停了吧,曾渔也没打算再去折树枝做火把传信了,这般依偎着迷迷糊糊过一夜也很好……
远远的传来呼喊声:“曾秀才——曾秀才——”
曾渔瞿然一惊,动了动肩膀道:“自然,自然,有人寻我们来了。”
张广微坐正身子,眨着眼睛茫然道:“谁来了?”
“大真人府的人找来了。”
曾渔起身在屋内找了根松木棍,在火炉里引燃,然后牵着张广微出了茅屋,山脚下火炬明晃晃,人声嘈杂,曾渔辩出呼喊“曾秀才”的正是羽玄道人的嗓音,便高声应道:“在这里,没事没事,都在这里,我二人随赵道士上崖看画画,遇雨就困在崖上了。”
山下的羽玄道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曾公子,你二人稍等,这边板桥快要架好了,很快就接你们下来。
曾渔牵着张广微慢慢摸下山,几个大真人府健仆已经踏过架在山涧中的板桥过来迎接了,顺顺当当过了桥下到山脚,张广微正待坐上小轿,忽道:“曾秀才,把箸画给我。”
曾渔把那四根细竹插在腰间呢,当下抽出两根递给张广微道:“对半平分。”
这是要成婚时珠联璧合的意思啊,火把映照下张广微嫣然一笑,说道:“曾秀才,别忘了还欠赵风子一坛酒哦。”





清客 第二百章 清明雨倒春寒
三月初一,曾渔回到上饶,每日上午到府学明伦堂听张教授讲课,抽空参加了几个文会,与诸生切磋时文为八月乡试做准备,闲时吟诗作画,日子过得颇惬意。
初九这日午后,曾渔陪着母亲在后园侍弄花草,一边商议过两天回永丰石田扫墓之事,三月十三就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曾渔考虑到今后无论科举顺利与否,他都是离乡在外的日子多,若是在外省想要赶回石田扫墓就很不方便,所以今年清明一定要回石田一趟,曾母周氏和妞妞离开石田也快一年了,也想借清明扫墓的机会回去看看,于是商定后天动身回永丰——
远远的听得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似乎是向曾宅这边过来了,很热闹的样子,曾渔心道:“又有什么喜事,我还没参加乡试呢。”吩咐四喜到大门外看个究竟。
过了一会,四喜飞奔进来报喜道:“奶奶、少爷,大喜大喜,皇帝下旨封官了,皇帝下旨封官了——”
正月里胡宗宪派人嘉奖曾渔,就说要追封曾渔祖父、父亲的官职,还有曾渔嫡母、生母的孺人诰命,广信府礼房已经核实名字上报,现在应该是朝廷敕命到了。
曾渔命四喜和俞娘、杜妈三人赶紧到前厅准备香案,他自己赶紧换上生员礼服,广信府的几个差役已经先赶过来了,说府尊大人很快就到,还有南京礼部专程赶来颁布敕命的官员。
爆竹“噼哩啪啦”向起来,鼓乐声洋洋沸沸,曾宅大门前围观的民众摩肩接踵,曾渔将林知府和南京礼部仪制清吏司的一位六品主事迎进正厅,曾母周氏也出来跪领朝廷封赏。
曾渔的祖父和父亲敕封正七品散职承事郎,曾渔嫡母高氏、生母周氏敕封七品孺人,曾母周氏赐七品命妇礼服,另赐锦缎十匹、白银百两、宝钞千贯——
相对于上回闽浙总督胡宗宪丰厚的钱物奖赏,朝廷的赏赐重在名器,曾渔以一介小小秀才就能荣及祖上父母,大明朝开国以来罕有,关于曾渔的美谈在上饶城里城外四处轰传,来曾宅门前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牵亲带故、街坊四邻,甚至点头之交都来祝贺,曾渔进府衙廨舍陪南京礼部主事筵席时,林知府之妻安宜人还把曾母周氏和妞妞接进内院用餐叙话。
既然追封了先人为官,那当然要祭祖报喜,林知府遣府衙礼科房的一个文吏和两个衙役随曾渔回永丰祭祖,宣示朝廷恩典,另赏五十两银子作为修葺祠堂、祖坟之用。
三月十一日傍晚,曾渔一家还有祝德栋、曾若兰一家五口的座船在永丰县城南门外埠口停泊时,曾筌老丈人谢员外和长子谢满堂已迎候多时,谢家人的热情得让曾渔母子招架不住,谢家的女眷也来了好几个,对曾渔母亲和妞妞是百般奉承,竭力邀请去谢家大宅歇息,曾渔不是睚眦必报之人,曾母周氏更是良善,却不过谢家人的热情,当晚就在谢家大宅用饭、歇夜,以前与曾渔有过怨隙冲突的谢子丹连影子都没见,想必是被其父兄责令暂避,不让曾渔看到,以免勾起旧恨,谢家人显然是以己度人低估了曾渔的气量。
次日上午,曾渔赶去西山拜见老翰林吕怀,吕怀对他是勉励有加,正叙话时,永丰斯知县遣衙役来请吕怀和曾渔去县衙午宴,曾渔现在的身份非比寻常生员了,剿贼立功受朝廷的旌赏而且还成为龙虎山大真人府的乘龙快婿,这也是整个永丰县的荣耀啊,既有林知府肇始,斯县令也从本县户科房拨三十两银子作为曾渔回石田修葺祠堂和祖坟之用
当日午后,曾渔一家在府、县吏员的陪同下乘船到杉溪驿,同行的还有谢满堂和几个石木匠人,曾筌和石田的刘甲长已经候在埠头上,轿夫、脚夫都雇好了,顺顺当当赶往十五里外的石田,经过下洲畈那座路亭时一行人匆匆而过并未停下来歇脚——
妞妞与母亲坐在轿子里,脑袋半探出轿窗看着那座有些残存的驿亭,她记得去年哥哥背着她冒雨赶路,就在这座路亭避雨,那时她真是又冷又害怕,看着路亭外浮起的雨雾,小女孩儿也能感知身世的凄凉,好在有哥哥和娘亲,一切都好起来了,还记得她趴在哥哥背上问哥哥以后要娶什么样的嫂子,哥哥说要妞妞看中的才好……
想到这里,妞妞不禁“格格”笑起来,母亲问她笑什么?妞妞道:“想起小仙姑嫂嫂和哥哥遇雨困在山头了。”
曾母周氏闻言也是面露微笑,与妞妞一起探头看骑马走在前头的曾渔。
一行人赶到石田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斜照,丰溪水面金波粼粼,驼背老艄公来回摆渡三趟才把曾渔一行二十余人送到丰溪左岸,曾渔命四喜给老艄公几分银子买酒喝,老艄公千恩万谢,对曾母周氏恭维说他老早就看出曾家少爷的不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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