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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炽昭穹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旌眉

    他拍拍手,并没被这凄凉的景象磨灭了志气,“叶哥,这里选择不多,反倒简单。”

    干旱固然是严峻的挑战,倘若能以各种办法及时抢灌补水,未必是覆顶之灾。

    在偏南的一些旱情还有缓解余地的村县,除了打井铺渠,抗旱抢收,还可推行西北常用的畎亩法、区田法进行秋播,深沟高垄可以防旱保墒,分片精耕可以减少灾域,滴灌可以省水并防止土地碱结,在田间覆盖秸杆麦糠可以减蒸肥壤。

    以前易筠舟治旱之时,绝不轻言“绝收”二字。易莛飞一身年轻热血,比父亲还要乐观,一路上的努力颇见成效,不过越往北走,形势越恶,查看了此间的残酷旱情之后,只得排除了任何抢收和秋播的可能,余下的事只有一件:掘水救人。

    叶桻将护送来的粮水、药物一半散于柘县内外的寺庙医馆,一半运至柘县县衙。

    贺县令收到传报,说衢园义粮运至,赶紧领着县丞、主簿等人迎上街来。

    莛飞见他满面疲容,官服脏旧,心中颇为感触,路上见多了达官贵人南下避荒的车队,这贺海山却坚守苦地,忠职护民。

    莛飞的爷爷也是七品县令,一生鞠躬尽瘁,琐碎操心,最后病死在任上。莛飞见了贺县令,心中不知不觉的涌出亲切。

    还未行礼相见,贺县令已经抱揖上前,他唇干舌裂,嗓音嘶哑:“县中粮短水尽,困苦无计,二位真是雪中送炭!”

    叶桻道:“贺大人,淮北督治九月初令各州开仓,柘县是一千户以上的中县,按理毫州府应该多拨一些。”

    贺县令叹气,“毫州府是开了仓,可不知什么缘故,运来的粟米有一多半霉坏搀沙。我前往毫州陈情,州府的司仓参军说,他们运给柘县的粮和分给别处的没有不同,并未听闻其他村县抱怨坏粮,想要额外再拨,需另报待批,刺史大人不在,叫我回县等候。”

    “因为重旱事急,我斗胆越级呈报,向淮北督治府直接申述,可因为运河干塞堵航,漕船受阻,督治大人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坏粮之事,又压回毫州府办理,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他喉咙裂痛,用力咳了一咳。叶桻取出一包宁夫人的清腑丹,“贺大人,含一颗在口中,可以润肺止渴。”

    贺县令含了丹药,嗓子一阵清凉,方才好些,眼光落在易莛飞身上,这年轻人和他父亲何其之象!

    易筠舟没来,希望便全在这年轻人身上了。

    他心中急迫,干涩的眼睛瞬间通红,“易公子,粮虽紧迫,水才是燃眉之急!如今城内只余一口出水井,这井撑不了多久了。”

    “我无计可施,半月前散发盘缠,安排移民避荒,遣走了平民七百余户,域府赈银和县中库银都已用尽。如今城内外还有近四百户人,老弱病幼居多,上上下下都靠这一口井,井前从早到晚排着长队,每人每日只能分得两瓢水,牲畜早就顾不上,死了十之**。”

    “这井水一日比一日少,这些天我只好领着衙役去二十里外的鹿县运水,鹿县不肯多给,每次只能运回三车。”

    “前天西门外的罗老五舍不得跟了他十几年的老牛,私去鹿县拉水,与那县里的人争执起来,结果被活活打死,他八十岁的娘踩着渴死的老牛上了吊,这样的惨事已不是一件两件,再这样下去,我这柘县剩余的百姓不去做流亡的乞丐强盗,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莛飞温言安慰:“大人莫急!你可曾在附近寻找其它水源”

    “怎么没找自七月就开始挖旧井、打新井,这附近的涡水、洮水、沙河、惠济河都已断流,我令人沿河床低洼处勘察,总计挖了四十余处,只有一处出水,当时欣喜异常,谁想半月后就干了底,再怎么继续挖都不济。”

    莛飞想了想,“大人,你现在能调遣的衙役共有多少人”

    “唉,原先有五十余人,渐渐病的病,走的走,只余二十来个了。”

    “那你先派这二十几人,把城内外的每一口井眼、每一处泉眼干涸之前的水深、水质问清楚,回报上来。”

    贺县令转身传话,县丞立刻找衙役班长分派人手。

    莛飞又问:“柘县所有与地情、水利相关的县志籍册,存在何处”

    贺县令连忙领路回到县衙,让主簿将所有的典籍搬出。

    莛飞一见书册,眼中熠熠,“大人,容我借阅一晚,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己所能,找到救命水源。”

    贺县令暗想这年轻人万事先翻书,切莫只会纸上谈兵才好,望着这张明朗坚定的脸,想起易筠舟多年来的声誉,渐渐消了疑虑,有其父必有其子,“易公子,但凡有法子,一切凭你吩咐。”

    叶桻让同行的几名庐州义仓的随从南下返回,向正在寿州求募的方重之报述,这一路义粮散尽,须等方重之再作调遣。

    叶桻和莛飞两人夜宿县衙,渣饼为食,灰头土脸,反正一路艰辛邋遢,早就皮实了。

    易莛飞彻夜熬读。接下来的两日,叶桻陪他踏遍柘县周围,观测地形岩土,绘制成图,然后根据衙役回报的井、泉细情,在图上标注清晰。

    莛飞仔细研究之后,在那图上画出地水曾经埋藏丰富的几点几线,又和叶桻沿着这几点几线实地细勘。

    这“细”字可来之不易,莛飞有时伏地半个时辰,直接将土放入口中尝验,有时为了探究不同岩土的含水本领,反复滴水比较,有时为了求证一事,连续走访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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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艰凿深井
    莛飞点点头,坐在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勾划,衙役班长张启和小衙役袁顺也围聚过来。

    几人凑眼看去,莛飞画了一道略有起伏的线,“这是咱们平日行走的地面,雨水、河水流入地下砂砾岩土之间,徐徐下渗,这松散易透的岩土层向下延伸,会遇到细质难透的密实岩层,松散岩层里的水受到阻挡,在密岩层上积聚起来,成为埋藏较浅的地水。”

    “这浅层地水易受气候左右,多雨上升,少雨下降,咱们平日的井,都是打到这浅层地水为止,浅层地水的水面便是井水水面。地下的状况,却十分丰富多变,密实岩层之下,往往又有可以行水的松散岩层,道道交叠,两道密实岩层之间埋藏的深层地水亦受气候左右,但上下变动要比浅水层缓慢滞后。”

    “柘县此次大旱加热风,浅层地水蒸腾殆尽,遍布周围的几十口干涸的浅井便是佐证,再看这附近径宽两尺以上的树木,大树根系漫长,深达数丈,只要浅层还有少许存水,便不会轻易枯死,如今这些树都死了,再打浅井出水几无可能,即使找到一潭半洼,也难撑久。”

    “之前在其它村县,情形没有这般恶劣,我都是凭浅水丰沛处的十四种常见地形还有树草蚁兽的状况,仔细挑选方位,打浅井救急,可在来柘县的路上左右一看,我心中便已揣测,在这儿要打的是深水井,细勘之后更加肯定了这个念头,打深井艰难耗工,因此挑准方位格外重要。”

    “地下的密实岩层起伏不定,断断续续,是否有深水如果有,哪里才最薄最近我翻看柘县县志,《水卷副二册》中讲,‘惠济河下有温泉,水涨则隐,水落则现,喷溅如玉。’”

    “如果松散岩层抬升,浅水溢出地面形成泉水,这种泉多是清凉涌泉,而此处提及的暗泉,怎么看都象是深层地水,深层地暖压重,才会有‘温’‘喷’之泉。县中衙役回报时也曾讲,那泉眼在惠济河岸内侧,去年初还在冒水,后来整治河道,加固河堤,兴许堵上了,再也没冒过。”

    “我问明了那泉眼曾经的位置,沿着惠济河床仔细寻找,原来就在小郭村北面,这泉眼高度比小郭村井水最丰沛时的水位还要高出许多。我来回察看,比较此间岩土的质地和曾经的水质水情,推猜小郭村地下有一个状如盆形的深水层,上下被密实岩层相夹,盆缘高处被惠济河床切断,有了外通渠道,所以才有深水喷出成泉。”

    叶桻道:“既然如此,咱们可以暂时把河堤拆开,找到那个深水泉眼。”

    莛飞摇头:“深水和浅水虽然相隔,却颇有关联,大旱之下浅水干涸,深水补给减少,深水水面亦会降低,现在即使找到那个泉眼,应该也不会喷水了。盆沿斜度难以确定,从泉眼挖的话,一旦偏歪将一无所获,最可靠的办法仍是向最低处着手。”

    “既然这里已有了小郭村这口浅井,省去了咱们大半力气,只要再向深打,挖通盆底的密实岩层,深层地水便会源源喷出,井中水面将高于之前是浅井时的水面,但因大旱的缘故,会低于喷泉泉眼。无论如何,一旦深水井通,足够全县受益多年,再无久旱之苦!”

    贺县令听得似懂非懂,过了半晌,点头道:“易公子,我知道你的本事,不过眼下人心大乱,安抚要紧,我已同县中灵霞寺的住持商议,明日全县求神祈雨,等县中百姓安定一些,我再想法子找更多的人来帮你,今日只好还是劳累你们二位。张启,袁顺,你们两个全力相助,不得偷懒。”

    张启、袁顺应了,低头看着莛飞边讲边画的条条道道,满脸困惑。

    四人接着苦干,每人只分得一小碗水解渴,其中艰辛难以言述。

    叶桻一人顶数人之力,手持最粗重的巨大铁凿,运用如风,进展明显比旁人快,因此大多时候都是叶桻和莛飞在井下,张启和袁顺在井上拉绳相助。

    后半夜莛飞累得靠在井壁上睡着,叶桻舔着焦如干炭的嘴唇,也坐下休息,他望着高远的井口,暗想老天定是舍不得雯儿跟我受罪,才将她收走的吧,嫁了自己,要么是隔三岔五的分离,要么是辗转苦地,自己原本配不上那样温慧如春的姑娘。

    几年前去太湖边的阮家宅子接阮雯来衢园,搬东西时打翻了她整整一箱子画,幼时因跌了富家小姐一箱子脂粉,害爹爹惨死,自己也几乎丧命,一时悲忆潮涌,呆立如冰。

    阮雯笑道:“画损了可以再画,人傻了可就难医了。”

    他至今仍不明白,那么美丽善良的少女,怎么就倾心于自己这么一个枯燥木讷的笨人之后易夫人来试探心意的时候,他受宠若惊,忐忑之外是一种难言而新鲜的感动。

    阮雯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女,即便有体贴温暖的亲眷,丧亲之痛却是难医的痼疾,自己这痼疾这么多年都没好透,何况一个姑娘。既是长辈的心愿,努力撮合,他有什么理由不做这好姑娘的终身依靠

    雯儿,你在天上相佑,柘县这一关,一定能熬过去。

    叶桻提起铁凿,继续与身下的岩石鏖战,莛飞惊醒,惺忪揉眼,起来帮忙。

    这一轮直至达旦,井中没有天光,算着时辰,差不多该日出了。

    “叶哥,你还说我有法门,我看你的力气长性,只有滚粪球的蜣螂能比得上。嘿嘿,可惜林姐姐这回没来,她溜房上树是好手,不知井下刨洞的本领如何”

    “那懒丫头,逼到绝路才肯卖力。”

    “谁说的我看她为两块新鲜糕饼就肯卖力,这招百试百灵。”

    叶桻隐隐一笑,想起雪崚坐在秋千上吃饼的样子,拿饼的手上,虎口处仍有明显的蝠王牙印。

    心里蓦的一刺,自己叫她受了那些苦,好多惊痛混乱的情形,很久之后才渐渐清晰。他在青阁婚堂上狠声训斥时,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此刻慢慢浮现在昏暗憋闷的井里,那眼中之伤,到现在都没读透。

    莛飞见叶桻忽然着了魔似的飞快猛凿,身下开炸一般,实在是和这些石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可再一看,恨的好象不是石头,而是他自己。

    莛飞连忙拉绳摇铃,通知张启、袁顺换班。

    长兴七年十一月十四日,柘县全县祈雨。

    惠济河床中筑起三级方坛,坛高二尺,阔一丈三,坛外二十步以白绳为界,布八面黑旗,坛上设八海行雨龙王神像,旁有道士拈香念诵。

    惠济河并不是附近最大的河,但这名字吉利。近千人的队伍夹老带少,出了县城,灵霞寺住持和众僧手持皂幡颂经开路,贺县令和县丞、县尉、主簿等人随行其后。百姓结一条八丈草龙,敲锣打鼓,边舞边行,出北门,入惠济河床,十步一叩,至坛前颂词祭拜,杀鹅洒血,颂罢再拜。

    莛飞和叶桻远远立在岸边,望着荒野干河上黑压起伏的枯槁人群,感慨无语。

    论灾情之广之毒,此次淮北大旱在史载当中根本排不上名,亦还未到“白骨蔽野,草根尽,人相食”的惨境,可这是易莛飞首次自担责任的救灾之行,肩承之重,百姓之苦,印象太深,一生难以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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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雪域千峋
    莛飞跳下马,“货郎倌儿,有什么新巧东西,让我挑两样,带给我妹子。”

    王珩将货担子上的木头箱子打开,抽出小格小屉,“要花有花,要粉有粉,公子自选合眼的。”

    莛飞一边翻看一边问:“我爹爹还没消息么”

    王珩摇头,“神鹰教玩了花样,过了黟县之后,都是假线,找来找去,你爹爹依然石沉大海,杳无踪迹。我按照你交待的话,与各方的人打了招呼,你几时想动身,到前头颜家镇裁缝铺子去,那边有人接应。”

    莛飞点头道谢,两文钱换了朵珠花。

    王珩挑起货郎担,摇鼓远去,边行边唱:“花儿娇,钗儿巧,针线木梳红绳绕,腰坠儿鞋样儿全不少,香袋脂粉小剪刀,莫道双肩难负重,乾坤尽在一担挑。”

    莛飞将珠花交给叶桻,“叶哥,这个带给小荟。”

    叶桻听出他远行之意,皱眉不解,“小飞,你有什么安排,怎么园中没人知道”

    莛飞犹豫片刻,“叶哥,不瞒你,爹爹几个月没消息,这件事兴许和一个朋友有关,我得去问问他。这朋友嘱咐过我,不要向别人透露他的所在,所以我不能多讲。王帮主安排好了,无论我要去哪儿,都会十分隐蔽,路上每段都会有不同的人帮着护着,你别担心。”

    叶桻摇头,“不行,夫人那边怎么交待这么要紧的事,你不能私拿主意,回去商量再说!”

    莛飞静默一瞬,“叶哥,我不知爹爹有什么苦衷,这件事他并不想让娘知道,我亦向他承诺过。一回园子动静大了,反倒引人注目,这样悄悄离开最好。”

    “小飞,我知道你守诺,但你也看见了,你爹爹那样孤身出走,大家不知多揪心,到底怎么回事,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叶哥,我正是不愿让大伙再揪心,才想一探究竟。我主意已定,你别再劝了,方叔叔还在寿州等着,你快去吧!”

    叶桻见他神情沉毅,恍惚间,仿佛站在自己跟前的是园主本人。

    莛飞跳上马直奔颜家镇。叶桻看着他的背影,呆立半晌,叹口气,将那朵珠花揣进怀中。

    长兴七年腊月,一支商队从东都出发,经西京,出岷州,穿越河曲积石山,于次年正月到达昆仑东脉柏海之北的白兰山脚。

    昆仑以南是羌逻国境,到了白兰山一带,因临近大盛疆土,边镇商贸频繁,有大小十几个部族混居。

    商队在白兰山下的甘祁镇散开,各按去向另外结队。

    易莛飞混在商队里一路至此,沿途得太行、洛水、渭水、岷山等各帮派轮流护送,到达白兰山脚后,队伍一散,他便隐身于一家酥油茶铺,与岷山掌门梁宏城话别。

    甘祁镇的古街上穿行着言语服饰各异的宝髻人、党项人、多弥人、羌逻人、吐玉人,还有的根本是莛飞不认识的部族,各族信仰不同宗教,自建佛寺,一条街上建筑迥异,彩色经幡成串飘摇,相邻不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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