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炽昭穹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旌眉
林雪崚感激一笑。
余者终于敞开嘴巴,各抒己见,在大大小小的争执中,商定一道道琐碎的细程。
林雪崚把早起剥炒的榛子拿出来,一直打瞌睡的冯雨堂总算睁眼。
大家边吃边议,午后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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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合州大水
年初的连绵大雪,使长江各支流都出现了早而猛的春汛。
湘赣督治潘云聪听取莛飞的建议,在洞庭、彭蠡增固堤防,疏浚水道,加力拆圩。
可每每涉及圩田,方方面面的利益瓜葛便如一团乱麻,有些圩主甚至是遥领土地的朝中亲王。
潘云聪言行谨慎,拿捏拆解,那一道道并不高大的圩堤,比长城还难攻克。
莛飞知道他明哲保身,但骨子里是个体谅民情的人,能力所能及的提供各种方便,已经令人鼓舞。
于是莛飞倾尽所能,马不停蹄的游走两湖水域,稳住了大大小小十来次春汛险情。
四月将尽,莛飞向潘云聪请辞。
潘云聪着意挽留,莛飞道:“潘大人,实不相瞒,我爹当年最大的心病,除了圩田,还有一处,那就是合州北面的云门堰。夏季主汛将至,我不去看看,实在放心不下。这三卷《湘赣枢水图》是我昨夜所绘,上面标注着两湖水位上涨之后,最要紧的蓄洪区域和泄洪渠道,圩田之事,还望潘大人不要气馁,竭力整治。”
潘云聪接过图卷,命人取来丰厚的盘缠,亲自冒着小雨,将莛飞和徐敦送出督治府外。
莛飞拜别潘云聪,和徐敦赶往合州。
断断续续的小雨变成连绵数日的中雨,过了半程之后,雨势渐烈,行路艰难,重山陡峭,到处都是滑石塌坡,逆江而行的船只全部靠埠滞留。
两人不想耽搁,因地易辙,水路、陆路交替而行,别无选择之际,只得身披蓑衣,手撑竹杖,沿着长江边上拉纤的栈道苦苦跋涉,因为雨太大,说话都得互相呼喊。
莛飞观望雨势,心中一刻紧似一刻,沿江来到渝州之后,只要北上一百余里,就能到达合州了。
两人一身泥泞的进了渝州城,发现城里城外忙乱异常,城门洞内贴着大幅告示。
原来暴雨不绝,涪水、渝水、渠水三江沿岸的诸多县镇并发水患。
三水在合州交汇,湍波悍流,形势紧恶。
云门堰在合州城北,拦截三江之中最为吃重的渝水,一旦坍塌,合州城的堤坝势必挡不住巨流狠冲。
如果合州泛滥,近在咫尺的渝州亦难幸免。
渝州是剑南督治府所在地,剑南督治梁安已经亲自前往合州,拦控水势。
渝州居民倾城避灾,拖家带口的向山地高处搬挪,只有莛飞和徐敦逆势而行,拼命向北奔赶。
两人刚刚到达合州西南的铜梁山,就惊闻云门堰已于日前崩塌。
蛟蛟大水倾吞了两岸的稻梁田土,数千余户漂没净尽,三江合并,翻龙倒峡,冲向合州江口。
这江口是个曲拐大弯,大水易进难出,城外堤坝苦苦支撑了一夜,终于在凌晨时分溃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江水泛涨入城,越积越深。
莛飞和徐敦淌水进入合州城,走着走着,水深已到腰际。
平民房舍淹损严重,到处漂着茅草断木、破碎家什和死畜的尸身。
无力逃灾的老弱妇孺挤在残存的屋顶上嚎哭流涕,而暴雨远远没有止歇的迹象,积水一刻不停的寸寸高升,决口不堵,整个合州都会浸入汪洋。
几条小舟拐出街角,把屋顶上的灾民接进船中,领头一人单手提桨,精赤上身,远远看清莛飞和徐敦,惊喝道:“易公子,徐阁主,快上船!”
徐敦抹了抹脸,认出这人是七江会渝水舵主罗隽。此刻罗隽正带着船队四处营救受困的百姓,设法把灾民接送到铜梁山上。
莛飞喜出望外,“罗二哥,你能不能送我们到城外的堤坝上去”
罗隽把两人拉上船,“易公子,你疯了刺史大人堵口不力,梁督治火冒三丈,此刻堤上的两千军士、六百河工全都是拴在刀尖上的蚂蚱,哪个手脚慢些,立斩无赦,已经砍了六七个人了,这时候跑去,不是白白惹祸上身”
莛飞急问:“决口大半日了,怎么还堵不上”
罗隽摇头,“我不知道详情,只听说卷好的埽枕一下水就散,一下水就散,不知什么缘故。”
莛飞抓住罗隽的胳膊,“罗二哥,你说什么也得送我过去,我上了堤你就离开!”
徐敦在一旁道:“罗二,你放心,至少先去看看,心里有底。”
罗隽拧不过,只好答应,“北门人多水大,通行不易,我领你们从西门绕过去。”
三人同乘一舟,罗隽抽桨拨水,在巷道中灵巧划行。
曾经热闹的街市,如今东倒西塌的淹浸在一片黄浊当中。
一群群乌鸦追逐着已经泡胀的浮尸,有老者被歪倒的柳树活活夹死,有漂盆中散开的襁褓,婴儿不知去向,有残枝上漂挂的精致手帕,帕上绣着女子给爱人的情诗。
凄凉惨景,描述不尽。
路上遇到两条官兵救生船,船上没见几个获救的百姓,倒有不少从水中搜捞到的财物。
罗隽冷哼一声,拨船避开,七拐八绕,又遇上一队兵船,正在捞运州署仓廒中的官粮。
船上一名军官指着罗隽喝骂:“什么人鬼鬼祟祟趁水打劫吗给我拿下!”
莛飞站起来,手持玄阁牌坠,“衢园易莛飞,恳请将官通融,让我上堤求见刺史大人,面献堵口合龙之策!”
军官极不耐烦,“什么蛐园鸟园,刺史大人没空理会,闲杂人等妨碍工事,按军法论处,还不快走!”
徐敦站上船头,“我家公子给刺史大人送过云门堰的堰工图,你眼小不识人,竟对衢园之主出口不逊!”
那军官见徐敦胖手圆腰,气势不俗,不由一愣,忽听身后有人惊喜道:“衢园之主,难道兰溪先生在此”
军官回头一看,脸上怒色收敛,“于参军。”
来者踏至舷边,是合州录事参军于俊。
当年于俊任司田参军,与易筠舟相识。易筠舟面见刺史乔兴邦,就是于俊引见的。现在于俊升任录事参军,易筠舟却已过世。
于俊与莛飞短叙几句,遗憾一叹:“易先生当年预知云门堰之祸,果然印证,易公子,请你跟我来。”
莛飞和徐敦登上于俊的船,罗隽素闻于俊正直,稍稍放了心,两桨一兜,划舟而退。
于俊的船一出城门,堤上生死攸关的情景便扑入眼帘。
那决口足有六十步宽,决口两端打了星桩,架起浮桥,用以保护坝头,方便工事运行。
合州刺史乔兴邦在右侧浮桥上来回踱步,脸色比雷公还难看。
剑南督治梁安正和随从、副使、支使站在城楼顶上,亲自监督堵口合龙。
乔兴邦指挥了大半天,进展缓慢,浑浊的江水肆虐而入,乔兴邦只觉自己的锦绣前程被洪水冲得面目全非。
乌纱帽重若千斤,这压力化作孤注一掷的专横和急躁,埽枕不是下一个散一个吗散一个,这些笨手笨脚的河工就给我杀一个。
泱泱暴雨,死去河工的血迹早被洗刷无痕,尸首也被填进了固堤用的土包,这堤中究竟埋藏着多少哀哀白骨,谁能记得清楚。
现在堤上正卷着六十步宽的巨埽,这回要整埽入水,一次合龙。
乔兴邦高声下令,命人把河工的家眷带上浮桥,倘若失利,就用你们的老婆娃儿、亲爹亲娘给我堵口!
埽枕是用于护岸、筑堤、堵口的巨大河工构件,卷埽需多人合力,先在堤面和捆厢船上密铺草绳打底,加一层梢枝芦苇,为埽之皮,然后压上泥土碎石,为埽之肉,中间横贯结实的大竹索,为埽之骨,最后边推边卷,以粗绳牢牢捆扎。
卷成之后,将巨大的埽枕推下河去,用竹索系在柱橛上,在埽上打进长木
第113章 山河屏障
梁安站在城楼上,两千军士、六百河工在暴雨之中分洪堵决的壮阔画卷尽收眼底。
这些人与咆哮的江水相比,显得微末如蚁,却也象蚂蚁一样倔强有序,不为天地所屈。
一个个鏖战泥浪的身影勇往无畏,一串串暴发冲天的号子此起彼伏。
这是蚂蚁驯服巨龙的野心之战,因其艰难,显其卓越,悲烈之气连暴雨都压不住,震撼山河。
一瞬间,梁安忘了自己身处何年何月,眼前的景象仿佛来自远古,已经流传了千年,恒久不绝。
在这亘古的图景中,他清楚的看见对岸的鱼口被徐徐横切了三刀,是三条并行的引渠,而这边堤上的锯牙象一根根鱼刺,斜着扎入江里。
巨龙浑身不适,扭转身躯,试图寻找舒服的姿势,于是顺着三条引渠,探出一只龙爪。
锐利的龙爪把引渠推撑开来,引河豁然畅通,奔腾的洪水一分为二,决口之水越抽越薄。
一切紧锣密鼓,有条不紊。
梁安细细观看,起初困惑不解,后来恍然醒悟。
他不知自己正在亲眼目睹的合州堵决,会被后世许许多多的水利论著引为经典,只觉得这年轻书生的治水之策胆识兼备,效力惊人。
他背手在城楼上来回踱了两步,“这出主意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身侧的随从打听报述,梁安捻须点头。
洪水一分,决口两边的河工立刻齐齐动手,把一只只卷好的空心轻埽推滚入水。
埽中吃沙,果然绵稳沉降,密合无间,打桩固定的埽岸层层垒起,决口入水渐渐收拢到只有四五丈宽。
乔兴邦沉眉眯眼,对身边亲信低语了几句。
这名亲信趁所有的人都在伸颈翘望,悄悄来到计时用的铜壶滴漏旁边,偷偷把滴漏中所剩不多的水舀去大半。
合龙在即,徐敦听到报时的锣声,转身一看滴漏箭尺上的时刻,心中咯噔一跳。
他怒眼看向乔兴邦,气极之下,反而哈哈大笑,“刺史大人,你治水束手无策,干别的可真是智计百出!”
正是紧要关口,没有功夫查验滴漏,一刻之内必须合龙。
徐敦急中生智,眼见堤上竖着召集兵士的传令鼓,当即扔了斗笠,解了蓑衣,脱下褂子,赤膊袒背的走到大鼓跟前,拾起木槌,“咚咚咚”的擂起鼓来。
雄壮有力的鼓声如沸腾的热血,越擂越快。
筋疲力尽的河工们振作精神,跟着鼓声加快了手脚。
第十六只埽枕下水定桩,无数沉重的土包密匝匝的推落水中,堵向最后的缺角。
滴漏箭尺到头,时尽的号角响彻两岸。
阿牛用尽全身之力,把肩上最后的三只土包抛向渗口,用力太过,收不住脚,整个人都扑在渗口上。
最后一道水柱被死死掐断,号角回音未尽,两岸已经欢声雷动。
梁安的副使走下城楼,“乔大人,督治大人请你上城述职。”
承业元年的合州大水淹田十五万顷,冲失百姓不可计数,救援不及溺亡者数千口,绅商财货淹失数百万金,城中积水半月,烟火熄灭,饿毙者不绝。
合州刺史乔兴邦虚表好功,私吞筑堰银款,渎职失察,抗灾不利,被罢黜官职,贬为庶民,家产充公。
于俊擢升刺史,即日就任,总掌赈济、抚恤、安置、重建之业。
乔兴邦按律当斩,然而云门堰的良景宏图,当年是由梁安本人亲自上报工部水司的,谁知千秋功业,被乔兴邦筑成了豆渣烂土,出了祸事,梁安脸上亦自难看。
现今朝中混乱,各域自专,梁安将乔兴邦撤职,撒了一口闷气,挽住了自己的口碑,却也不想让糗事传得太远。他在合州快速低敛的处置完毕,迅速赶回渝州,以免一江猛水再添危情。
连续多天的暴雨终于止歇,天空依然阴森,偶尔云薄的一刻,才有几束白雾般的阳光,淡淡漏洒河野。
江水绕过鱼山,曲折拐向东南,莛飞站在堤坝上,深深叹气。
父亲几年前担忧的灾祸,终于未能避免,这沉重的懊痛象千斤巨石,压得莛飞愁眉不展,脑中是成千上万个“也许”。
如果那些“也许”能实现一二,就不会让有害无益的云门堰溃决失控,令合州遭受大水,流失家园。
莛飞摸着手中的玄阁牌坠,上面仍有父亲的气息。
爹,你是个操心命,你的在天之灵观览世间,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正在皱眉叹气
徐敦走到他身后,“小飞,这次堵决,就算当年园主在此,也不会更出色了!”
莛飞收起牌坠,“敦叔,多亏你鼎力相助。雨季还长,洪峰一轮接着一轮,长江两岸没有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方,不知叶哥他们怎么样了。”
梁安想请莛飞留下来,做剑南域治水巡官。
莛飞本有效民之志,可目睹梁安对乔兴邦手下留情,官场腐朽千丝万缕,搅身其中,未必能施展手脚,反而多添束缚。
他客气回应,只说衢园事多,抛卸不开。
梁安面露不满,劝了几番之后,只得作罢。
合州由于俊接管,各处井然。
莛飞放下心来,连日疲劳,回家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太湖圩田与雨季的鏖战才刚刚开始。
他见于俊万事缠身,不想打搅,和徐敦二人悄悄出城,踏上东归之路。
还未走远,忽听马蹄声响,于俊竟然追出城来,下马上堤。
“易公子,请你留步,我这些天事情太多,怠慢了二位,你们不告而别,是于某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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