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炽昭穹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旌眉
难怪园主宁可丧生,也不肯在问星台透露实情。
神鹰教虽已四散,下落不明的赵漠却是隐隐大患。蓝罂只知道可用这图躲避强盗野兽,却不知沈墨云早将未雨绸缪的深谋远虑凝聚其中。
叶桻看着地上的图,越看越觉得沈墨云有所保留,避狼图以避为上,不求反击,而她的智慧,绝对不止于此,倘若有人有她的境界,能化守为攻,这图的威力难以想象。
每一圈每一划都动荡起来,化作交弛奔逐的千军万马,斗智角力,争霸天下。
从昼入夜,叶桻一动不动的揣摩,习武多年,自有悟性,并不死记各种组合,只记每图的独到之处,至于用时如何衔接,全靠随机应变,就象使剑的时候,手比心快,招不过脑,蓝罂和易筠舟便没有这种多年应战积累的本能。
过了亥时,蓝罂将地上的图踩平,“你今日不能再耗神。”
她熬了补脑的药,加了催人安眠的夜交藤,以免叶桻在梦中继续苦思。
叶桻睡足四个时辰才醒,精神气力恢复不少,地上的图虽已消失,他脑中的图却比昨日反复揣摩的时候还要清晰。
起身走到门口,铁牙喉中呜噜作响,龇牙怒目,拦挡在前。
叶桻与狼对峙片刻,斜身提步,向左上方高跃,走的是第五图左前月星盘。
铁牙飞身窜扑,叶桻以日盘步法闪退一绕,瞬间将铁牙甩在身后。
铁牙扭身追击,叶桻来了兴致,不急着出寺,专心与铁牙在小小的空院里逐戏起来。
蓝罂凝神观看,她和易筠舟即使步法熟练,步距、奔速都十分有限,到了叶桻身上,轻功步法双技合一,才真正显出避狼图的锋芒。
叶桻青衫如风,飘腾之俊,灵闪之逸,穿行之疾,象烟云凝成的虚影,让人忘了他是个有份量的血肉之躯,一向来去如电的铁牙反而显得沉滞。
避狼图的奇效令叶桻惊喜不已,昨天对付铁牙那样被动,今天却觉得轻松,只是身体依然太虚,难以发挥至尽。
他收步停身,铁牙一头扑过来,他赶紧戴上蓝罂的牦牛皮护袖,任它拖着胳膊撕咬,嬉闹了一阵才安生。
蓝罂知道再也拦不住他,午后收拾行囊,和叶桻前往寿县。
兰溪到寿县仅仅一日路程,寿县被两条东北至西南的山脉相夹,偏西为千里岗山,偏东为龙门山。
这一带的山脉是沉屑岩,山体延伸断裂,成为无数纵横破碎的交错峰岭,峰顶大多以“尖”命名。
两人一狼穿越龙门山南脉,登上岩塘尖,向西俯瞰,山脚的寿县县城背山临河,天色已黑,城中却不见什么灯火。
无数黑漆漆的峰尖把寿县夹成两排犬齿中的包子,横穿而过的常寿溪好似犬齿之间流下的涎水。
败军之城安静诡异,与叶桻的预想完全不同。
吕春祥的三域援兵屯聚长江以北,部将邓璘率先渡江阻敌,邓璘的前军在睦州城外把郯军杀得大败,却没有跟进追击,反而让王郯在寿县苟延残喘。
叶桻哪里会想到,价值一万两的黄金珠宝已经伴随着一封降书,到达邓璘手中。
信上涕泪斑斑,说郯军大疫,死者十之七八,无力抵抗,愿保命归国。
邓璘大笑,所向披靡的郯军到了他手里不堪一击,一战之后便夹尾求饶。
他欣然收下财宝,将降书转呈吕春祥。
吕春祥上奏天子,报功曰:“贼不日当平,不烦诸域之军,请悉归遣。”
江北的三域援军动身撤散,只余邓璘驻扎在寿县以北的山脚下,安等王郯纳降。
邓璘惧怕瘟疫,每日派探子来寿县城外远远观望。
探子说
第135章 绝地突围
祠堂门口另围着几圈士兵,个个面蒙防疫白布。
为首的将领脸上遮得只剩一双眼睛,小校称他为左将军,是王郯手下的左军统帅,曜威将军金广廉。
这位金将军背手不动,正与秦泰对峙。
叶桻隐在树后,见到秦泰稍感安心,眼光粗粗一扫,士兵足有两百多人。
他没有轻率急动,只等弄清状况,寻找时机。
金广廉踏前一步,“老头子,大将军看你治疫有功,这两天待你客气了些,你别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
秦泰磐稳不动,“既然交给我治,疫者康复之前,就得归我管束,你们想带走一个都不行!”
嗓音干涩嘶哑,然而语气斩钉截铁,往日咆哮的雷霆之势隐隐还在。
郯军疫情得控,元气却远远没有恢复,必须蒙蔽邓璘的眼目,因此王郯用每日过河埋尸之举,彰显疫情严重。
之前死者多,倒不是假的,这两天死去的人减半,埋尸之举却不能停顿,若死者不足,以残缺不全的不羡羊或假草人充数,十有**会被邓璘的探子看出端倪。
一旦走露马脚,诈降之计前功尽弃,郯军再无生路。
王郯说什么也不肯在小关节上误了全局,因此令金广廉到圈禁着几千重疫者的侯公祠来,把其中一部分疫者变成天亮之后要埋的尸体。
这些重疫者不仅仅是染病的士兵,更有许多寿县没来得及逃走、被迫留作苦役的平民。
红疽热并非绝症,只要治疗及时,都可康复。侯公祠中的患者与秦泰素不相识,其中大半是他憎恨的吃过人的士兵,可他既为医者,便从医德,怎能看着正在慢慢好转的病患,被拖出去充尸埋葬
金广廉早就见识过这暴老头的火性。
秦泰被掳至寿县时,王郯已经前后处死了十几个军医、方技和巫士,县衙大堂上血迹斑斑。
一个药师被大铁钉钉入七窍,钉穿脊椎,象蚂蚱似的支在门口。
地上的军医瑟瑟筛糠,连话都说不清楚,“大将军,小人所用的是《伤寒论》《千金药方》《金匮要略》里的名方,时日尚短,未及见效,求大将军宽限几天……”
王郯把一大摞折伤簿狠狠砸在他头上,“宽限几天,照这死法,几天后,这里还有活人”
见有新医来到,王郯怒气略收。
金广廉躬身禀报,“大将军,这是兰溪衢园的‘霹雳华佗’秦泰。”
王郯哼了一声,“我不管什么曲园直园,老先生,你听清楚,三天之内收不住疫情,死法由不得你!”
他一努下巴,士兵把地上的军医绑上柱子,用烧红的尖刀挖去眼睛,剁去四肢,然后提起一桶滚烫的热铅,灌进他嘴中。
热铅入肚凝成重块,响彻厅堂的惨嚎“咕咚”一声没了动静,这军医已经肠开腹烂,血肉难辨。
任谁目睹这样的酷刑,都会胆战心惊。
秦泰微微发抖,将胸口领襟一扯,对上烧红的尖刀。
“三日,用不着,这就来吧!你们屠城吃人,应遭天谴!来啊!”
左右士兵一见,拖着他的头发,将他按向一块烧红的钉板,王郯低喝一声,士兵方才住手。
秦泰身上已被烫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焦红窟窿,头发咝咝冒烟。
他猛啐一口,对着王郯大骂不止。
王郯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听他骂得干哑,命人取水给他喝,秦泰把水全都喷在王郯身上。
王郯用袖子掸了掸,“你说我是孽魔托生,不错,如今大灾遍野,耕织俱废,我以人为粮,有悖天伦,可你有没有听过,古今国家之亡,兆之者,夷狄盗贼,而成之者,不肖之吏!我手下的这些将士,哪个不是被朝廷狗官逼得穷途末路,才背井离乡,做起了烧杀之业”
“豺狼之世,‘仁’字无处安身。将兴之国,视民如伤,将亡之国,视民为芥,兴亡接替,无不以流血积尸为代价,胡不可免,又何必拘泥于一个中看不中用的仁字!”
“前朝张洵将军镇守宋州,久困粮尽,杀爱妾给诸将分食,城中妇孺老弱,甘作军粮者,一律刊入功册,视为殉城,前后总食三万余口。肉粮只是一时无奈的应战之策,张洵因宋州之战,英名传世,又有哪个说他是孽魔托生正如病患有时需要断肢保体,弃小而顾大,你身为名医,怎会不懂”
秦泰悲怆而笑,狠狠一呸,“张洵是守城无奈,而你是借乱世之名,纵禽兽之性!衢园的病人行动艰难,你滥杀何益这里的军医竭尽所能,何罪之有你掳来的肉粮,无一甘愿为食,更无功簿可载,只能任你绑抓宰割,你不将他们一刀了断,而是生剥活剖,极尽残虐,这也是你一时无奈、弃小顾大”
“古来揭竿之人,不乏改朝换世的英雄豪杰,污浊需要清流涤荡,百姓需要终结他们苦难的人,而你不是!你号称‘均田补衡’,实则强夺凌掠,只有毁灭之功,毫无积造之德!你若为君,必是暴君,你若为寇,必定暴卒,《左传》上有一句最适合你,不义而强,其毙必速!”
金广廉低抽一口气,环顾县衙大堂上的刑具,不知哪个才够使了,老头子要真是霹雳,最好先把自己劈死,免得遭罪。
王郯凝寂半晌,“金将军,带秦老先生去侯公祠。”
郯军将衢园焚为焦土,秦泰本来铁意不为郯军治疫,可一进侯公祠,心头的坚壳被重重一击。
这里集中了四千多名疫症最重的病人,五进院落、八间庙堂挤得没有插足之地。
患者到了红疽热末期,被交替的高热和厥寒折磨得神智不清,身上的皮肤满是大片红斑,溃烂崩落,脓血粘连,一个个红眼外凸,奄奄一息。有突然挣狂发疯的,把自己身上挠得血肉模糊,向别人身上抓扯啃咬,要不就撞石头撞墙,直至昏厥。
便溺、呕吐物、脓血和蝇虫的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虽有巫士熏丹洒药,有方技四处清理,此间的恶况,仍如人间地狱。
役卒每隔一个时辰就巡查一圈,把新死掉的人运出城外。
无论什么身强力壮、厮杀如麻的野狼猛士,沦落到被疾病任意摧残的时候,都只剩一具可悲的皮囊。罪孽仇恨化作血土,曾经凶锐的眼睛灰暗空洞,连对救赎的渴盼,都无力流露。
秦泰眉头如锁,艰难举足,在人堆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踏行。
小腿被微微一绊,低眼看去,是一个小兵渐渐僵直的细瘦手臂。这小兵脸盘很短,顶多十四五岁,刚刚开始长出稀浅的胡茬,军服穿在身上,宽松得象个麻袋,这娃娃若不学着提刀嗜杀,也许早已变作“和骨烂”,为他人充饥。
金广廉捂着口鼻,向旁边的方技作个手势,方技带着两名役卒,把小兵的尸体搬开。
秦泰望着远去的担架,那一截细弱的手臂伸在担架外面,一颠一颠,仿佛仍是活的。
金广廉上前一步,“秦老先生,许宗庙、崇仙观另有病患近万,每日还在大进大出,昨天一天的死者,就将近三千。”
毋庸置疑,寿县会是郯军的坟墓,而所有沦为苦役的百姓,都会为郯军陪葬。
秦泰凝目不语,满眼横七竖八的垂死之人与衢园的腥红火光浮晃相叠,令他头痛欲裂,几不能支。
几个时辰后,一张《抗疫十方》摆上王郯案头。
胡遨凑眼一看,“什么青蒿那不是引人腹泻、遍地都有的臭草吗,这老头儿怀恨在心,定是想让咱们病上加病,大将军,我去将他千刀万剐!
第136章 死灰复燃
叶桻奔至山腰,知道郯军不敢出城追赶,缓下脚步,将秦泰扶躺下来。
秦泰听说衢园的难民已经在去南海的船上,轻轻抒了口气。
“桻儿,你千辛万苦的回来,却发现我这不中用的老头子不仅没能保住衢园,反而助纣为虐,帮郯军治疫,一定失望透了吧。”
叶桻摇头,“老爷子,你不是助纣为虐,你只是遵从大善本性而已。”
秦泰空神不语,捂着胸咳嗽起来,嘴角一片血沫。
叶桻伸袖揩拭,秦泰摆摆手,“我肺痛咳血,一个多月了。”
秦泰身为良医,当然知道自己的状况,可他身边总有无穷无尽的患者,唯一没空照顾的,就是他自己。
身体已垮,他依然不顾,日日操劳,瘦得皮骨凸出,两颊凹陷,现在连呼吸都痛,每喘一口气,都象把余存的生命又呼出去了一分。
叶桻忍着哽咽,“老爷子,你累成这样,得好好休养。”
秦泰一笑,“我来寿县之后,做了这个决定,即使郯军不杀我,老天也一定会收了我。郯军是虎狼之军,若能从大疫中复原,往后不知还要屠杀多少人,可我总是愚善短浅,做不到有人在眼前痛苦呻吟,却置之不理。”
“我年轻时满心功名,多次应试不第,人也变得暴躁偏激。母亲因庸医误诊过世,我才突然彻悟,不为良相济世,当为良医济人。”
“我入医极晚,拜入师父门下时,已经年近三十,学医的第一天,师父别的没教,单给了我一篇药王孙思邈的《大医精诚》,我每日都念诵于心。”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修菊秉承此念,为救曾经作恶的宣女,不惜性命,一瞬都不曾犹豫,我又怎能面对伤患,无动于衷郯军虽是残狠的虎狼,可乱世叵测,虎狼会变成羔羊,羔羊也会变作虎狼,我分不清界限,断不清因果,料不得时势,做不得判官,只能做个一视同仁的医者。”
“这一场瘟疫治下来,到底是积的福多,还是造的孽多,我不知道,我也等不到一切明晰的那一天了。若我死后的鬼魂能摆除肉身所受的煎熬,何尝不是超度解脱”
叶桻抚着他干枯的手掌,“老爷子,你救人无数,光我的命就救过两回,你这样的活菩萨还要责问自拷,我们这些承受你恩惠的人,如何立足于世”
秦泰将手掌一翻,搭上叶桻的脉搏,“桻儿,你的红疽热已被克住,是怎么治的”
“老爷子,我正要向你介绍一个人,她的医术手段和你颇为相似。”
叶桻已经听到铁牙的鼻息,白狼带着蓝罂循声而来。
蓝罂见这两人一个浑身是血,一个奄奄一息,不禁蹙起眉头。
叶桻都是外伤,生命无虑,半躺半坐的老者却积劳成疾,身骨崩溃,晦容涩声,只怕支持不了半个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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