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隐士的前半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洪山诗人
每到春节,求一幅他们家写的春联,可是要花很大代价的。别人的春联卖三块五块一幅,他父亲写的春联,得十元往上走,分大小和纸质的不同。
最高档的,是他爷爷根据你的情况,亲自编出对联来,那简直是最典雅的文学创作,这除了是熟人朋友外,还得有隆重的礼节,专程拜访才行。
比如,你想嵌入家族姓名的,或者想对应自家地名山水的。或者,你家人里职业特征、性格特征、人口特征,想写出来的,都可以找老先生。
老先生一生在我们乡镇上都受人尊敬,他本人的德行,也成了许多老派人物口中的榜样。
他父亲,以写字为生,当然,家里在街上的铺面,也开了一个副食和文具店,文房四宝与学生文具都卖,副食也卖。乡镇市场小,总得要多样化的经营。所谓,货卖堆山。宁可没人买,不可没得卖。
他们家的店子,因其威望和信誉,保持着固定的不错的收益。应该说,书香门弟的风范,是农村质朴人家都尊重的,况且,农民恨奸商,但没一个农民,说他家奸。读书人的事,能够奸么
这是向家,向爷向叔与小向。按我们农村人之间的称呼,都以亲戚的方式表示亲切。按辈分和年龄,叫得像一家人。这一点,估计在今天的东北也有保持。不管认识不认识,你进门,洗桑拿。老板对你的招呼,亲切得不得了。
“老弟,你来了”
但我们对向家的称谓,却保持着某种尊严。向爷,从我们父辈到比我小的孙辈,称呼都没变过。叫向先生,先生这个词,在农村,主要针对两类人:真正为人师表的老师,或者救人疾病的医生。一个医心,一个医命。
对向叔,我们称为向老师。这个称谓,比先生又要差一些了,表示不作为精神贵族了,但是有值得学习和尊敬的地方。
我记得,我们隔壁村子,叫太平湾,有一家龚家,后代比较多,翻修老房子。龚家最早的老太爷虽然死得早些,但与向先生曾经同过私塾读过书,同学与知己。龚家有人上了大学,后来成为一名小官员,回乡出钱把老房子按原样重修。
但原来大门外的柱子上有一幅对联,已经不在了。怎么办求到向先生名下。向先生答应三天内,亲自写一幅对联来。因为他跟老龚先生是知己,这样的事,他义务完成。
等房子落成那天,向老师带两个人,亲自到村子来,扛了两块已经刻好的木板,一幅向老先生亲自写好的对联,就在那厚厚的木板上,挂着红抬了过来。
龚家得到了重大的礼遇,简直轰动了全乡。没听说,向老先生亲自写亲自编,还有自己买板子,请师傅刻好。那幅对联,简直就是当时语文老师的教材。
“龙出长滩共太平,马伏文山看桃花。”
凡是带有龙马相对开头的对联,气势都不一般,更何况,这幅对联的讲究,简直,复杂得让人头晕,还天衣无缝地讲究在平仄和对伏之中。画面感,意义感,让许多有文学修养的老师和先生们,赞叹了好久。
在他们看来,在今天这个社会,出现这么好的对联,简直是奇迹了。全中国,也出现得很少了,因为,有几个像老先生那样有修养,并且有我们这里山川的
当然,我们那里的所谓文人也没见过啥世面,他们的评论也不足以作为标准。但是,此事给向家带来的德行和文学上的好评,确实也让我们当地小乡镇的人骄傲。因为,县文化馆也派人,把照片拍了去,还专门拓印了一份,作为保存。
字体典雅流畅,这估计是当时八十几岁的老先生,在精力最好的时候写出来的。
我中学的语文老师帮我们解析过,这幅对联的美。
第一句:“龙出长滩共太平。”以龙开头,与地势有关,龚家院子,坐落在当地最大的山马伏山最长最蜿延的一条山脊上,如龙一般。
其中,龙和共两个字拼出来,就是龚家的龚字。长滩,地名,叫长滩河,就是这条龙与山谷最低处那条河的交接处。龙出长滩是形状,是山水,但更是喻意,意思是,蛟龙从山里出来,过了长滩,就奔向大海了。这是要飞黄腾达,大展宏图的意思。
共太平,而太平,就是村的名字,太平村。
这种地名与山川组合成的意义,还嵌入了主人的姓,那个龚字,可是费心了。并且,一点也不生涩和勉强,很自然地带有气势。
第二句,“马伏文山看桃花”。一匹温柔文雅的马,作先蹲后跃的姿态,这正是龚家院子所靠的马伏山名字的由来。这是一匹文雅的马,而文山则是龚家院子正对着的山,象征文学艺术的成就。在文学面前,马都崇拜着,马也得到了春天的消息,它从文山看过去,正是另一个乡镇:桃花乡。
山川形胜,人杰地灵。文采风流,共赞太平。
这种大气的对联,不仅给龚家增了光,也给太平村添了彩,更是我们当地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就是文人之交,人虽然故去,但那友情,居然让向老先生以最好的文笔,最大的成本,做成这种事情。
还有更神奇的地方,那向老先生,活过了九十岁,无疾而终,这就算是实锤了。“仁者寿”,他的字,还挂在乡间故友的堂屋里。而他本人,几乎是实践了这三个字。
是否有种神秘的力量,站古老的道德与人生的圆满联系在了一起。这是儒家学说最根本的立足点,正心诚意,修身齐家,然后再能够治国平天下。
当然,到今天这个社会,大部分人虽然崇敬那种古贤风范,但都承认自己学不来。柴米油盐的困境,让人根本没有谦让之风,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了。
尤其是动乱的那个年代,精神贵族们大多在**已经被消灭,或者,他们被迫低下了头。而在乡间,还神奇地保留着一个标本,这不得不说,是大山的奇迹。
“求诸于野”。
陈忠实在《白鹿原》里所描写的,正是传统文化在历史上的作用,以及在现实世界的崩溃。因为,产生它的社会生产关系,已经改变了。
农业世界的崩溃,是因为工业化浪潮,这是社会的必然,不管你有多少圣贤,总得要面对。田园牧歌虽然美丽,但没有田园社会,牧歌唱给谁听呢
而向老师也就是向老先生的儿子,就成了一个典型写字的人了。叫艺术也好,叫技能也罢,只不过有一个长处。与他父亲相比,文化上所凝结的符号,生活方式所标示的人生,已经不存在了。
但,人们总对有技艺的人,保持着某种尊敬,毕竟父亲留给自己的儒雅,以及上辈人积累的功德,在他身上,还是有体现的。
有孩子学写大字,要到他家买字帖。有条件的家庭,送孩子到他那里,利用业余时间辅导写毛笔字,也是向老师的收入。
向老师除了卖对联以外,还兼顾,给别人写碑文,写宗谱,给新开的商店题写店名,甚至,有县城的店子,也挂上了他写的作品。
他最为骄傲的业绩,是我们镇上一坐新修的石拱桥,桥名的大字虽然是上面领导写的,但桥头石碑上的建桥记,却是他亲手书写的,镌刻在石碑上的字,被烫成了金字,一个个在太阳下,闪光。
家里的小店和润笔的收入,已经足够支撑一人小康之家了。在我们镇上,他虽然不是最富裕的家庭,但是,是最体面最有书卷气的家庭了。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家庭,就是向老先生最为宠爱的孙子,小向,却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走向。
他爱上了川剧,川剧小生的唱腔吸引了他。他文化不高,据说高中未毕业,就回家了。父亲赶他回学校,他都不想去。反正,按他当时的成绩,考大学也没什么希望。
向老先生倒是疼爱这个孙子,总是说,只要不唱戏,哪怕在任何单位,谋个差事,倒没什么问题。老先生一生好善,德高望重,他只要亲口求人,别人会答应的。
向老先生在世时,他到了一个农机厂上班,体力活干不来,技术活不想学,好歹在办公室,给人打杂。向老先生的面子下,别人也不说什么。
谁知道,向老先生去世了。而这个所谓农机厂也濒临倒闭,减员增效,裁员时厂里面领导也不好意思赶小向,但小向自己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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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三章 多年的冲突
也许是多年的积怨在此刻爆发。小向面对的,是一个鼓槌,结实地打在脑门上。
不要猜是谁的暗器,那鼓声停止后站起来的人,就已经胀红了脸,他就是蹬搓。
一切都乱了。支撑老人去世最后尊严的气氛乱了,人们为向家保持的脸面也乱了。对这两个年轻人对错的评价也乱了。一贯文雅严肃的向老师,也乱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别人打他儿子。要么他为儿子出头,要么,是他没教育好儿子,儿子该打。作为圣贤之后,他只能选择后者。
他儿子确实有错,当面损人充大,本来就破坏了基本规矩。这明明是砸人饭碗的话,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明说,这是很恶劣的。
但蹬搓也不对,毕竟君子动口不动手。全是街坊熟人,在老人故去最重要的日子,动手打人,还得了
我们乡间人与人发生矛盾,虽然有斗争和争吵,但有一个基本的底线。“说人莫说短,打人莫打脸”。
而此时,在最重要的场合,这个底线,被他们俩突破了。当时的结局,小向被父亲赶出了现场,而蹬搓,也被在现场帮忙的其他师傅,劝离了班子。打围鼓的任务,交给了一个更不专业的业余爱好者。
这个场合突破底线,表明了传统道德约束力量的衰落,向老先生不在了,他所标榜的道德模式,终于毁在了自己亲孙子手里。
在坐夜这样庄严的地方,你悲也好,就庄严地悲,你喜也好,就由衷地喜。你悲,是留恋他的恩情;你喜,是祝福他的来世。但绝不能打架斗殴骂街撒泼,因为,太不庄严了。
这事,对主人家大不吉利,仿佛说是老人向前,结了什么冤仇似的。当然,这两个年轻人,也被传统所鄙视。
蹬搓本身倒没大错,毕竟只是出于义愤,他不是首先惹事的人。年轻人嘛,控制不住,冲动了,大家倒也理解。长老批评两句,老婆吼了两声,倒也算是罪刑相等。
蹬搓怕老婆,因为老婆挣得多。有作为才有地位,在四川,这是男女平等的公平砝码。
但是蹬搓事后仿佛还在愤愤:“说老子是花架子,大家看到的噻,我瞄都没瞄,说打他额头,就绝不打他眼睛。不是看在向老师面子上,我还有个鼓槌。”
不过,大家很明白,他扔鼓槌之前,确实没说过要打对方额头的话。只不过,大家早就承认,他就是本街上,武功最高的人。因为,其他人,根本就没练过武功。
至今,也没有孩子,能够尝试后空翻。
但是,有武功又有什么用老婆一声吼,他就要抖三抖。他敢打老婆吗所以,有一些家长教育孩子时说到:“莫看武侠小说了,武功没得用,蹬搓为什么怕老婆因为武功挣不到钱。”
当然有知识的家长,会附带给孩子普及科学和历史知识:“热兵器时代来了,武功就废了。毕竟,世界冠军,也跑不过子弹。拳头打天下,义和团就证明了,只有失败。”
而小向幻想中的以文取胜,以斯文所营造的想象空间,被那粗暴的一槌,击得粉碎。他的体面无人欣赏,还受到了侮辱,他能怎么办呢
他的思路清奇,他认为,以他的优异禀赋,这个小镇不可能有知音了,他得转换环境。父亲当众的喝斥以及邻居厌恶的眼神,让他得出世风日下的感慨。
从此,他不再在大街上唱歌了。偶尔在守店子的间隙,指尖下意识地翘成兰花状,也迅速复原。转扇子和撩白袍的动作,也久不展示。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在痛苦地诀择,他酝酿着一个巨大的计划。闪舞生性柔弱的他,居然离家出走了。
后来,我想到,他估计是寻找知音去了。他总觉得本镇人过于低端,他要到大码头,寻找高端人士。那古风如此美妙,难道就没有留恋它的人
他离家出走的时间,大约有半年之久,最后被派出所送回来时,几乎如同一个乞丐。头发一缕缕地打结,散发着酸臭的气息,指甲积满黑垢,胡须长长的胡乱地长着,浑身兮脏。派出所两名制服民警作为保镖,把他护送回家,而身后的苍蝇,仿佛是他的仪仗,盘绕着身边飞行,发出嗡嗡的声音,在夏天安静的中午,如同乐队,伴奏着他的归程。
据知情人士透露,他居然跑到了成都,还是走过去的,以乞讨的方式。他先是到了县城,还有点钱,找县川剧团他最熟悉的老师,结果,老师已经不住在县城了,到孩子打工的浙江带孙子去了。
他又到了达县,那是市里川剧团,除了看门的老大爷,居然没有找到上班的演员,其实,达县川剧团,除了有座老楼房,有个财政编制,基本上是个空架子,没人排练,没有演出了。
在达县,他要上火车到重庆,到成都,到有知音的地方。也怪他过于相信人性,过于陶醉于美好的古代的才子佳人的世界,放松了警惕。他的钱包被人偷了。
怎么办一个有追求的人,从来不会后退的。这个世界,肯定有个地方,有一群人,保留着川剧的美好。凭着这种信念,他步行赶往重庆成都。
以他业余的嗓子,想考川剧团,根本不可能。况且,现在的川剧团,事业编制已经卡死,根本不可能招收新人。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可能再添一个吃饭的人
不收他,不要紧,他只需要别人听听,只需要一句鼓励和肯定。但是,业余爱好者,无论是如何痴迷爱好,跟专业水平比较起来,简直就只有被吊打的份。在受到一次又一次嘲笑和否定之后,他根本没有反省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曲高和寡,没有高手欣赏。
成都该有欣赏我的人,那是川剧发源和兴盛的地方。那里曾经产生了诸多的大师和高手,还有几个获得过梅花奖。
一路碰见好心人,年轻的羸弱,念白的韵味,人们把他当作神经不正常的人,给他一些食品和零钱。他把此当成艺术的魅力,鼓舞着自己前行。
他怎么可能放弃呢自己二十几年的追求,生活与梦想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小生的细胞。为此,他付出了全部的热情,怎么可能放弃。
沉没成本过大,最容易让人不舍。否定自己几乎全部的历程,就等于承认,自己付出了最大的机会成本。而收益,几乎为零。
有人固执地坚持某个追求,也许不是理智能力和真爱,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或者不愿意放弃那巨大的沉没成本。
想在熊市里坚持一支股票,那是因为亏得太多,套得太牢。人们的追求和爱好,也一样。甚至,包括许多人所谓的爱情。
凭着这种不舍,他坚持到了成都。对于他这样一个身体瘦弱的人来说,这是他一生以来,最伟大的奇迹。他经历了一个艺术的长征,试图从绝境中,找到那一丝光亮。
坚持就是胜利,这句话误导了许多人。没有看清大势和道路的坚持,只能是傻帽。
当他走到成都时,作了精心的准备。一路上,别人施舍的零钱,他积攒了有好几百块。他想买张戏票,看看高手们的演出,他估计,高手们演出的舞台,肯定是华丽和热闹的,票价也是不低的。
他跑到一个河边,洗净了自己的脸面,在晚上,在河边洗澡,差点被淹,是路人把他拉了起来。
他在荷花池,卖了一身体干净的衣服,从上到下,只花了一百多块钱,虽然劣质,但毕竟簇新干净。
他四处打听,听说锦里的茶楼,有现场表演川剧的。他整理着装,打点精神,找了个路边老式理发的摊子,收拾了头发和胡须,照了镜子,觉得不辱没高手的观众这个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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