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收到行台的任命书令之后,沈云不免满腹的牢骚,如今他在陇上威名可是不小,结果最后全便宜了庾曼之。
闻此忿声,庾曼之却不领情:“此境事务庞杂混乱,你道我想居镇此方若是有的选,我倒想跟你调换一下,统率奋武精军四面逐功。不过看来行台诸公也知谁人才器高低,不敢将此方面重任轻许孟浪之徒!”
彼此贬损多年,此类戏言自然不会当真。不过沈云也真的不羡慕庾曼之这个方面镇将的位置,因此前攻略陇上之功,他在陇事平定之后再积功勋得封县公。在整个关西战事中,是寥寥无几能与主帅桓宣并为一等大功的厚赏封授。
近日频频以此吐槽庾曼之,也是因为受封县公之后,萧元东吃味不已,旬日之间连发数函言是沈云全凭他一手兴创的奋武精军才有了今日的大功封赏。这一类的负面情绪,沈云总要再寻一个人倾倒出来。
行台这一代的年轻将领们,都已经渐渐由原本的少进成长为目下王师的中坚,越来越多的走上镇戍方面的位置。但这些方面镇将中,若轮到任务之艰巨、所面对的情况之复杂,毫无疑问庾曼之所接手的陇上是排在首位的。
首先便是兵力方面,行台这些方面战区所安排的兵力,兵力最盛便是沈牧所坐镇的青兖,一线行伍并军府配额合共八万之众,乃是目下整个行台范围中仅次于荆州军的一镇。
荆州军内部却还分成数部,而青兖方面则以沈牧为主,李闳、曹纳等老将则主要管理军府事宜,配合军事。可以说是原本徐州军的精华,俱都安排在了以泰山郡为中心的黄河下游战区。
可是陇上这里,虽然看似有两万驻军,但奋武军并不归于庾曼之调度,最迟明年上半年便要撤回中州。而庾曼之手中真正可称主力的,主要还是两军六千余名原本的潼关守兵,至于其他的军队,主要还是在关中征发起来还未经过大战考验的新建府兵。
后勤方面,陇上秦州与其他军镇也不可比较,枋头的谢艾背靠着整个豫州腹心,青兖的沈牧后方也是有着改制经营早已经成熟的徐州。
可是陇上的后方,只有一个尚在营建的关中,还远未达到稳定产出的地步,而且关中这个大基地还并非只是供应陇上,关中北面的战事同样需要继续进行,未来一到两年内,还需要配合河东攻略并州。
而在需要负担的任务上,首先自然是需要稳定陇上各方势力,之后不久便要继续用兵于陇南,攻打盘踞在武都的仇池国,以求早日能够与已经转任梁州刺史的毛宝部打开联系,沟通于汉中。
诚然随着凉州军的撤出,陇上已经没有强大到足够威胁王师的势力,但并不意味着镇抚地方的任务就轻松。即便不言其他弱小实力,陇上目下最起码还存在着三股有串联可能、且一旦串联起来便拥有足以抗衡王师的力量。
这三股力量便是陇上的晋人豪强,以及部落、人数众多的氐人和羌人势力。这其中晋人主要集中在陇西、天水等地,略阳是氐人的大本营,南安则主要聚集着羌人,还有一部分的河西鲜卑。
如何平衡各方,将这几股力量镇抚于下、同时又能导为己用,这是非常考验镇将水平的。一旦处理不当,陇上都将再次陷入混战之中,更不必再谈南攻仇池国的对外战略。
所以庾曼之这个位置真可谓一个苦差事,尽心尽力未必有功,可一旦松懈则必然有过。以至于沈云都笑侃其人,送给他一具铁荆棘的马鞭,叮嘱他平日闲来无事便给自己来几鞭子以作激励警醒。
当然行台也不会任由庾曼之孤军奋战、智小负大,给他搭配了规模庞大的参谋团队,其中就包括早前跟随沈云上陇的杜弥等人,杜弥留任天水担任郡太守,主要负责统战与政务处理。
而且行台给庾曼之开放的节权也非常大,林林总总二三十条,特别是在人事任命方面。由于陇上人情风物的复杂,除了征伐威慑之外,各种羁縻手段的运用也是重中之重,其中最主要的自然就是名爵的刺激。
庾曼之节督陇上,手里拥有着非常灵活的举荐试守权力,太守、督护以下文武官员都可先行举任,试守半年到一年的时间,行台审核称职之后俱可转为正职。而在其他军镇,唯有枋头的谢艾有此权柄,甚至就连关中的桓宣都不具备。
1252 杀马盟誓
七月末,庾曼之作为陇上督将,向陇上各方势力发起邀请,于渭水河畔组织了一场规模宏大的游猎。
这一次的游猎,所蕴含的意义很丰富,其中最主要自然就是向陇上晋胡民众宣告陇右归化,确立王师在陇上的统治。同时召集各方势力,也可以视作一次会盟,商讨出一个既能彰显行台王命威严、同时又能满足陇上各方势力利益诉求的秩序方案。
王师上陇大半年之久,对于陇上局势也算是有了一个详细的了解。所以这一次的游猎,初期便发放出三十多份的邀请,基本上涵盖了陇上各郡县实力不弱的各家。当然就算没有邀请,各方若有志于共襄盛世,也都可以主动参加。
这一场游猎效果如何,基本上可以决定庾曼之以后在陇上的地位与权威如何,所以庾曼之对此也是非常的上心,亲自沿渭水先行一程,考察、选定游猎路线,并与一众参谋们夙夜商讨选择邀请对象,制定游猎规则。
当消息传出之后,陇上各方也都是积极响应,特别是那些晋人豪强们,早在游猎开始之前,便纷纷率领家众部曲抵达上邽。一时间上邽所在集结各方时流达于数万之众,喧哗热闹到了极点。
到了游猎开始的这一天,场面更是宏大无比。首先便是作为王师威名最盛的奋武军两千将士,强械陈列,骏马标立,阵型齐整,越营而出,作为先驱部队沿渭水向上游先行一步。
沈云、庾曼之虽然都是粗犷豪迈的戎士,但是对于种种彰显气势的手段也并不陌生。当下而言,沈云在陇上乃是王师中威名最盛的战将,尤其其人力战屠各、杀上三阳川的勇壮画面,多被陇上人士亲眼见证。相对而言,庾曼之这个正牌的陇上督将便有几分名声不显。
所以在游猎开始的时候,当着陇上一众时流豪强的面,沈云甘于降低体格,亲手执缰将庾曼之扶上战马,并策行其后持械作拱卫状。
虽然手段算不上新鲜,但胜在有效。过往这几个多月的时间里,陇士们打交道最多的还是江东幼狮沈侯,此刻亲眼见到沈云对庾曼之如此的恭敬,自然而然对这位督将便生出几分敬畏,高看一眼。
庾曼之此刻自然也不会对沈云客气,待到上马之后便接过亲兵呈上的两石强弓,连发数矢射断悬挂住辕门横木的绳索,之后营门洞开,早已经在营内阵列多时的王师将士便疾驰而出,并向渭水两岸散去,一时间万马奔腾,声震四野,周遭观者无不心悸凛然。
“弓马之间,英迈昭然。常闻陇上多豪士,本将幸受行台嘉命,诏用此间,今日毕集境内英流于此,作此勇壮之戏,一则与众共欢,二则为国选士。大将军素来雅能爱士,不因中外、华夷而有疏远,常叹不患事有不济,唯惜才士遗野。今日诸位并集于此,共襄盛事,凡有秀才颖出,则必嘉赏激励。”
随着庾曼之雄浑告令声,一众参谋们也将今次游猎诸多犒赏一一向与会众人介绍,宝刀良马、精弓重甲、珠玉珍器之物,琳琅满目,高高堆在宽大的车架上,凡有表现出色之人,俱都即时发放奖赏。
大凡能够受邀参加游猎之众,自然也都不是寻常人士,无论晋人豪强还是氐羌酋长,但在看到那众多的犒赏奖品之后,一时间神态中也禁不住流露出浓厚的惊诧并垂涎之色。
那些珍货还倒罢了,陇上虽然不及中州得天独厚的富庶,但因地近河西,也多有西域等各地奇珍异宝流传过来,不愁没有获取的机会。
最令他们心动的还是奖品之中军械一类,王师上陇诚然以其骁勇能战而震慑各方,但最令人惊叹的还是那精良至极的弓弩、刀枪并各种甲具。讲到材力壮勇,陇士绝不弱于天下四方之众,但若讲到器械材质,则就实在简陋得很。
这也是为何陇上如此混乱之地,晋人豪强在数量上处于绝对的劣势,但还能够占据一席之地的原因之一。首先晋人擅长营建生产,生存状态相对稳定,其次便是晋人豪强们多多少少都懂得冶铸技艺。
诸胡虽然部族众多,不乏悍不畏死的勇士,但能够掌握此类技艺的却少之又少。彼此之间争勇斗狠,许多胡人部落甚至连基本的铁器都不能做到尽数装备,全凭血勇、肉身的搏杀,伤亡自然高企不下。
但就算是掌握着高端技艺的晋人豪强,在面对王师如此强大的武装,也只有惊叹的份,凭他们的技术与所掌握的资源,根本就生产不出来。
这一次王师极为阔绰,所拿出来的奖品像寻常刀枪器具数以千计,弓弩等精械也有上百具之多,特别是那些精良的人马战甲,都有几十副之多。
这些械具已经足够武装一支规模不小的精锐部队,所以在场那些晋人豪强们一个个也都变得面红耳热,打定主意要在稍后的游猎中博取一个优异表现。甚至有人已经给部众儿郎们下了死命令,哪怕以命相搏,也要多积猎获。
别的不说,单单那成套的人马战甲,若能得到一两副,再择勇壮之士披挂穿戴贴身保护,在战阵中便能极大增强首领人物的安全。
而这些物货的奖赏还仅仅只是其次,稍后庾曼之又让人公布另一项赏格乃是真正行台封授的名爵官位,这又让全场沸腾起来。
虽然他们当中也不乏人曾经领受过两赵或者其他僭号的豪强所授予的官爵之类,但是那些官爵也仅仅只是一时凑趣的玩物罢了,与行台封授自不可相提并论。要知道就连称霸凉土数代之久的凉州张氏,都要拱手让出半个陇右,只为获得行台封授的官爵。
而他们现在根本无需付出更多代价,只需要在游猎中博取一个优异表现,便可以获得名爵加授,实在令人无比心动。
随着诸多赏格公布出来,这一场规模宏大的游猎从一开始便达到了**。尽管得到邀请的只是少数,但周边凡有条件参加的陇民俱都闻风而动,纷纷主动加入其中。
游猎最开始的时候,王师所发放的三十多份邀请,真正响应的不过二十出头,而且其中绝大多数还是陇上的晋民豪强。至于其他绝大多数胡人部族,对此却乏甚兴趣,可是在得知如此丰厚的奖赏后,那些胡酋们便也顾不得矜持,纷纷率领一些精锐族众赶向渭水河畔。
大量陇民的加入,也让游猎进度放慢下来,自上邽到冀县短短几十里的路程,便走了两天的时间。而当游猎队伍抵达冀县之后,又急剧扩增达到将近五万之众。
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自然混乱难免,所以队伍不得不暂时停留在冀县。而针对游猎队伍之间所发生的种种争抢营地、猎物并饮食之类的纷争,庾曼之不得不规令整顿约束。
为了统摄这么庞大的队伍,庾曼之将所有参与游猎的晋胡之众分为六个部分,分别以天水豪宗尹氏、赵氏、略阳豪宗权氏、陇西李氏,略阳氐强氏、卢水胡彭氏并为六部督护分领游猎之众。
同时,沈云也被暂时任命为行营司法,率领奋武军将士穿行于各部游猎之士队伍之间,一旦发现哗乱、内讧、争抢、掳掠等不法事迹,即刻予以镇压惩戒。
各路参与游猎的豪强们在各自权衡之后,多数认可了这些规矩,有少部分不愿受到节制的则引众退出游猎,但跟仍在源源不断加入进来的其他各路人马相比,也都无损于整场游猎的热烈气氛。
有了规矩之后,整场游猎才得以继续进行。各路人马各有游猎的范围,沿着渭水左右浩浩荡荡铺开几十里的范围。庾曼之率领五千王师精锐坐镇于中,与各部协同并进,每结束一天的游猎,便集结各路豪强审计猎获,发放奖赏。
王师军队同样参与今次的游猎,原本在陇上各方势力看来,王师或是战阵奋勇,但这种游猎事务因为不熟地理的劣势,不会有太好的表现。可是几日审计下来,整体的猎获反而是王师猎队遥遥领先。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各路游猎队伍也都有心留意王师的游猎过程,发现王师除了本身精勇以外,彼此之间的配合也实在精妙得很。每每一大片区域的猎物,有人负责围追堵截,有人负责集中攒射,所过之处,堪称鸟兽绝迹。
如此一场围猎下来,所得便能胜过旁人劳碌竟日,效率实在太惊人。
其实此一类的配合围猎,陇民也并不陌生,但多局限于百十人之内。一旦扩大到王师那种超过千人的大规模围猎,配合就变得松散混乱,缺口频出,一番劳碌之后往往人仰马翻,众多大型的猎物都从缺口逃窜出去,剩下一些聊胜于无。
陇民多以武立世,其中不乏有识之士,很快便察觉到王师的这种配合当中暗含兵法的玄妙机变。所以也不乏人就近窥望乃至于全程跟随,想要学习和借鉴。
讲到诗书文章,这些陇民或是
1253 帝王心事
相对于江北的风云变幻,江东的局面在这过去的几年时间里则就要平缓的多。台城基本维持着旧年风貌,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发生。
留守台城的几位重臣,尚书仆射卫崇本就崇尚浮华座谈,乐得居任无事。中书令钟雅倒有几分勤勉政务的心思,与行台配合继续推行江东各郡县的吏治整顿。光禄顾众垂垂老矣,一年倒有过半的时间居舍休养。
还有一些南北时流高望贤长,得益于江北王师的壮阔前进,于台内高位荣享,屡获殊赠,对当下的处境局面也都没有什么不满。
这几年的时间里,建康城内倒也涌现出一些少进的时流,譬如清谈雅胜的沛国刘惔、风采出众的颍川荀羡、以及克己恭礼的济阴卞迪等等。这些人或任事台阁,或受辟公府,也都不乏贤名清誉,被视为未来台城的后备力量。
但是这些留守建康的时流后进们通常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没有事功事迹的加持,尤其在广泛的时议层面,远远比不上年龄相近的洛阳行台同侪,因此只被视作是二三流的时选,即便有一些名气,也只是在小圈子里流传,并不能得到普世的认可。
因为有着洛阳行台霸府的存在,一应王命诏令发于天中,建康台城难免有形同虚设的意味在其中。不过这种情境,倒是比较符合中兴之初那些玄虚人事所崇尚的清静无为之治,台阁宫寺任事者无案牍之劳,无黎庶乞告,但却天下咸安、海内无事。
虽然这一局面的达成方式不符合往年那些侨门高贤的设想,但最终局面倒是比较符合预期,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殊途同归了。
台城局面清静闲散近乎落寞,但是生民处境却日益改善,人心多有安定。
江东虽是偏安之地,但从南渡中兴以来,却实在看不到什么偏安的画面。从早年的豪强作乱到之后的门阀弄权,动荡频频,而江东的生民也少有享受到长时间的安宁。一直等到数年前建康那场政变,沈大将军归国定乱,荡平内外,自此之后,江东才再也没有了刀兵动荡的忧患。
虽然行台北伐、西征各项军事行动始终没有停止,但此一类的兵事却多只发生在远在黄河之北或者潼关以西,江东本土完全无受影响。
当然也并不是说江东本土便全无戈事,类似会稽南部的山越、江州所在的傒蛮,仍然偶有骚乱发生,但是规模俱都不大,也根本没有扩散的趋势,便被各地守备的郡兵们给扑灭。
随着江北郡县日渐平稳,多有侨民分批回迁,也让民间各种侨土纠纷越来越少。以沈氏为首的吴乡豪强们放免荫户、奴婢风潮也持久不息,这些人口被放免之后,又让地方郡县凭添众多垦荒的劳动力,地方上的经营越来越有成效。
这种地方事务的进步,江州的郡县反而将原本江东核心的三吴地区甩在了身后,这也是因为原本三吴之地开发便远远高于江州,如今江州后起发力,仍在奋力追赶。
所谓府库盈实,户有余粮。有了稳定的生存环境,又有大片荒田可供开垦,生民自然不惜体力,耕织勤勉,乐颂盛世。像是往年那种成群结队的流民风潮,已经渐渐绝迹于江东。
许多地方官员为了增加政绩,但又没有众多的亡户可供招抚,难免要将主意打到那些山野之间的蛮夷之众身上。将那些人众驱赶出山野,教以耕织,编户入籍。
久乱之后,生民更知和平稳定的可贵,对于各种纷乱事迹更是深恶痛绝。即便是乡境之内有豪强不忿王法越来越严谨苛刻,损害他们乡资众多,但也根本就煽动不起来民乱。
即便是偶有此类纷乱发生,甚至不待朝廷反应过来、调集兵众平叛,便不乏乡人直接将这些作乱乡豪检举扑杀。倒不是因为这些乡民更加的恭谨知礼,只是担心这些乡豪将他们久盼之下、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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