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相对于宣城王的悲戚不已,褚季野其实更加关注宾客到来的情况。这一片竹棚占地不小,但出出入入多是宣城王府家人,少有时流至此,客席大半闲置,也让褚季野感慨于世风流转,人情聚散。
1257 东施效颦
晋祚南渡中兴以来,江东局面便屡经动荡,如今随着时局中老人泰半故去,若真要选择几个以亲身经历见证这一段历史的人物,褚季野应在当选。
虽然目下竹棚内还有一个王羲之与褚季野年龄仿佛,但南渡之初,琅琊王氏便是第一流的权门,其人自少年以来境遇也并未因天下大势的板荡而发生什么大的逆转,直至成年之后便是琅琊王氏一路走衰,或是养成耿介自守的傲气,但却乏甚对时势变迁的敏感认知。
褚季野则不然,河南褚氏虽然也可称中朝以来的世族,但这一点家声的遗泽并不足保证其家在南来之后仍能保持原本的势位,仍需要他们这些后继子弟的努力奋求才能立足于江左。
褚季野扬名之始,便是在来到江东之后。而在其家真正发迹以前,他便已经开始辗转于公府、台阁之间,这一段时间的蹉跎是当时仍然名门贵子的王羲之所不具备的,也因此让褚季野养成一种能够立足于现实、敏感于时势的认知。
旧年苏峻、祖约的那一场动乱,也是褚家得以崛起的一个契机,他家因此由众多南渡侨门之中的边缘门户一举成为执政高门,也让褚季野更加深刻感受到时势加人之后能够给人生带来的巨大改变。
特别是亲眼见证了吴兴沈氏与沈大将军如何从一介乡土门户趁势而起,在这过程中彼此之间也有着或联结或对抗的纠缠,直至最终变成那种几乎不能并存的敌视关系。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褚季野不是很能理解当时他的堂兄褚翜还有诸葛恢等人,为何一定要与沈大将军过不去。
当时无论是他,又或其他时流,内心里都觉得当年那种局面其实就很不错,内有持重老臣把控政务局面,外有沈大将军这样的壮志雄臣专事征伐,在内则井然有序,在外则振奋阔进。这样的局面若能长久维持,王业何愁不兴
如今时过境迁,褚季野也渐渐明白当年这种想法之天真,人世所以不得已,就在于人内心里都渴望一种安定。当时的他层次不够,只觉得这种内外相辅相成、又能相互制约的局面最稳定。但其实这内外两股势力早已经相看两厌,彼此都将对方视作威胁自己存在的隐患。
事后种种,无论胜负如何,最起码证明当时的人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并不是错。如今的沈大将军,在扫除掉内部的掣肘之力后,得以大权独执,尽情彰显其才力格局。
正是因为这种亲身经历、亲身体会,哪怕如今被禁锢冷落,其实褚季野谈不上对沈大将军有多怨恨。
诚然具体到他一家一户得失、一人前途高低,他是有足够的理由怀恨在心,但他心里同样很明白,就算是当年台内某一方胜出,能够将沈家逐出局外,褚季野并不觉得凭他们能够做成如今这种局面。
当然,凭他眼下处境再思考这些已经无用,眼下的他势力尽失,谋身尚感无能为力。但过往的阅历却能让他意识到,眼下的恶劣处境对于他们这些失意之众而言,其实还谈不上最差的局面,如果还不奋力自救,未来必然还有更加恶劣的苦果等待他们去尝。
他们这些南渡侨门,之所以能够立足江东,就在于较之江东人物更加靠近皇权大义。可是如今这种优势已经不再,吴人的崛起已是势不可挡。
单单改元启泰之后这短短几年时间里,暂且不论已经渐渐形同虚设的建康台城,江东这些郡县主官,吴人成倍激增,特别是两千石大郡太守之位,十之六七已经被吴人所占据。而在此之前,这种局面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吴人得以掌控地方,所带来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侨门已经越来越难立足于江东。所以最近这几年,不乏已经在江东各郡县内置业置产的侨门人家狼狈退回建康,旧年诸多经营尽付流水。
吴人如此大规模的反扑,本来应该会造成地方上骚乱不断,但江东局面这几年却是出奇的平稳。就是因为那些本来有力量作乱的侨门大宗成批的回迁江北,至于剩下的这些,连作乱的力量都没有。
而且如今世风偏重江北,不独侨门中还稍具势力的人家成批回迁,就连江东人家也都纷纷向北而去。宣城王此前所叹“陋土难留贤士”,虽是失言,但却是事实。无论是为了个人功业前途,还是家业兴复,目下的江北机会要远远多过江东。
但是江北的机会,却不是留给他们这些失势又遭禁锢之人的。江北风气重实际而轻虚誉,衣冠南渡至今几十年之久,他们这些人即便再返回,也不会再作为乡伦乡序的代表而受人敬重,反而会被视作争夺乡资、乡势的竞争者而倍受抵触,旧年赖以晋身的家声反而成了他们招惹敌视的原因。
类似王羲之回迁而后又返回的侨人并非个别,其实早前褚季野也曾派遣家人归乡探望,但
1258 青胜于蓝
当司马岳病故的消息送入行台的时候,沈哲子也是感到一阵恍惚,不免回忆起有关其人种种。
老实说对于自己的这两个舅子,沈哲子都不怎么刻意的亲近。起初是不愿过分亲昵致有幸侫之名,而且彼此之间实在话题不多,之后则也没有了什么亲近的机会和理由。
不过出于一种补偿和回报的心理,沈哲子倒是比较愿意善待他们。但彼此之间这种尴尬的关系,有的时候过于殷勤反而会适得其反,不闻不问则是一种放过,特别是对司马岳而言。
早前皇帝病危,倒让沈哲子比较揪心,想起这兄弟两人原本都不是什么长寿之人,便吩咐一声让江东仔细照顾司马岳。之后皇帝病情转危为安,也让沈哲子松一口气,只是在得知江东如何安排司马岳时,则不免哭笑不得。
彼时老爹坐镇建康,担心皇帝一旦不寿,江东局面或会再生波澜,比较粗暴的将司马岳幽禁起来。而这又给中书令钟雅等人以错误信号,又将宣城王等隔离起来。之后还是沈哲子派人沟通,此事才算大事化小。
之后沈哲子也曾动念将司马岳招至洛阳安顿下来,但却遭到钟雅等老臣的回绝,钟雅甚至还郑重其事修书行台,言是历阳王身份、处境都太尴尬,若是拘及近畔,发生什么闪失的话,或会给大将军招惹不贤之名。
话怎么说那就怎么听,但其实说到底无非担心沈哲子心结难开,或会借由对司马岳的把持掀起新一轮的清算,从而破坏掉江东目下得来不易的平稳。
这用心不能说是坏,只是对沈哲子的认识有所保留。对于自己亲手缔造的江东平稳局面,沈哲子比任何人都要看重。所以他也索性不再坚持,将司马岳留在了建康由台臣看顾。毕竟他也不能保证,司马岳来到洛阳之后,也能如皇帝一般突破原本的寿数活下去。
行至今日,生死之事沈哲子早已看淡,或是有几分惋惜,但也不至于多么的悲痛,接下来表召集行台一些官员,商讨该要如何处理丧葬事宜。
在这方面,台城并没有提供建议,不知是因为对行台的尊重,还是根本就没有预案。老实说若仅仅只是一个宗王去世,哪怕他是肃祖的嫡子,也不值得行台郑重其事的讨论,交付有司审度料理即可。
不过司马岳其人又关系到几年前江东那场动乱,丧葬规礼如何都容易引发过分的解读,而且也说不准会否再有余波生出。目下关中和陇上事务已经将行台战线成倍拉长,沈哲子也不愿时局再出现什么不和谐的骚乱。
倒不是说他对江东那些残余还存什么忌惮,只是因为这都是些没有意义的波澜。
薄葬降嗣,这是沈哲子定下的一个基调,这也不是因为他不近人情,刻意的苛待这个短命的小舅子。
一则司马岳生时涉于谋逆,殊礼厚葬会令皇帝略显尴尬,二则行台倡导简礼,也没有必要用什么厚礼去表达哀思。
至于降嗣,则就表示历阳王这个王号不会再传给司马岳的儿子,明告江东那些残余,诸葛家的逆乱罪实没有可能籍由其外孙子有什么松动翻转。司马岳活着的时候,因其身份还有王号保留,但他的儿子不会再有这种待遇。
尸骨未寒便夺其封国,这看似残酷无情,但实际上却是对其嗣子的保护。
首先这宗王爵号也就那么一回事,加在身上未必是什么好事,庾亮执政时大杀宗王,及后皇太后不合时宜的强推次子于人前,也给司马岳之后的悲剧埋下了祸根。当年诸葛家的蠢儿子之所以动那种念头,其中相当一部分理由应该也是于此有关。
如果司马岳儿子多,可以另择嗣子,沈哲子倒也愿意暂且保留其封国,但其膝下唯有嫡子一人恰是诸葛氏所出。所以也就不愿给人以暗示,让那个小子再与旧事纠缠不清,如其父一般卷入风波中沦为牺牲品。若这小子成人后笃静能守,即便是没有了封邑,也不必为生计忧愁。
当然最深层次的原因,还是行台也不需要宗室力量有多强大,一如早年权臣如庾亮等人对宗王们的打压,既然能够顺理成章的收到相同效果,那也无谓妇人之仁。
就事论事,难免就薄于人情。虽然这些丧葬安排各有理由,但若就此颁行下去,无疑会显得行台不近人情,更衬托出一种悲凉。
所以行台官员们在商讨一番后,也加了一些抚慰人情的细节,比如已经被废逐的王妃诸葛氏也可哀服,另赠金印紫绶、油輧车驾等,起居俸给比拟乡君。至于司马岳膝下二女,则俱收入苑中择贤淑妃嫔教养,各封县主。
之后沈哲子又加一点指示,那就是不必议谥,司马岳无辜不无辜且不论,但既然沾染上那种逆乱之事,若是议论谥号,可想而知会是什么结果,无谓再留恶评于籍。
至于之后的丧礼,沈哲子确定不会归都参加,陕西事务虽然平稳有进,但难保不会发生什么变故。而且近来河北颇为活跃,在这种情况下,沈哲子还是坐镇行台最为稳妥,因此行台将以何充并贺隰一并返回江东治丧。
行台商讨完毕后,沈哲子便直接返回宅邸。这时候府中也知消息,没有了往日的活泼气氛。
沈哲子直入内宅,而后便见阿秀垂头丧气立在廊外骄阳下,看到自家父亲奔来,小眼珠里顿时闪烁起求救并希冀光芒。
不用询问,沈哲子也知这小子被殃及,不过他自己还忧愁该怎么向兴男公主解释行台的决定,这会儿也实在无心搭救解围,抬手一指示意这小子站得笔直一些,而后便匆匆行入室中。
阿秀本来还满怀希望盼到救星,却没想到自家老爹干脆对他视而不见,不免更觉委屈,直至看到沈蒲生摇摇摆摆行来,眸光才又透亮,摆手示意蒲生到近前来:“阿母死了亲戚正伤心,你现在进门也要如我一般挨训,赶紧去祖母室下求来救我,做得好我就带你花车游园。”
沈蒲生也是颇怵嫡母威严,闻言后自然不敢久留,撒丫子便往园外跑去,也不知记不记得阿兄求救的事情。
沈哲子步入房中,便觉气氛压抑,他摆摆手示意垂首恭立的侍女们俱都退出,而后转入内阁便见兴男公主背对着房门半卧榻上,缓步上前轻声问道:“娘子已经知道了”
听到自家夫郎声音,兴男公主啜泣声便更响起来,转过身来泪水涟涟:“父母亡时,我便不在亲前。如今阿弟又……沈哲子,我真是心、我怎么配为人至亲啊……”
她已经多年不再直呼夫郎名讳,眼下又脱口而出,可见心绪之悲伤混乱。
沈哲子顺势坐在榻侧,一如往年将公主环拥膝上,还未及开口,便又听公主啜泣道:“那小子幼来便疏远我,我本也不该因、可是……可是我一想到他这命数多劫,我、我真该求你把他接来洛阳。他留在建康,满怀都是伤心,又怎么能安养长活……那蠢胖自己折腾自乐,他是不会念到自家兄弟辛苦!”
听到公主如此愧疚情切,连皇帝都一并埋怨,沈哲子更觉不好开口,只是讪讪道:“陛下、陛下也有许多不得已啊。旧事乖戾,人情难张,陛下与我……”
他刚刚讲到这里,便见兴男公主已经抬起泪眼凝望着他,心内不免又是一叹,夫妻厮守十几年,彼此已经太熟悉,他这里刚刚开口为皇帝开脱,兴男公主大概便已经猜到他将有难于启齿之言。
“我、我再怎样悲戚,也谨记不扰你外事分毫。早晚都是要说,我听着呢!”
兴男公主抬起他衣袖狠狠擦拭泪眼,而后嘴角一瘪、鼻音浓厚的说道。
&n
1259 山河疆土
何充、贺隰等人南行返回建康,将行台有关司马岳丧葬事宜的安排上呈台苑,的确也引起了一些议论,毕竟单以身份而论,这样的安排实在是太刻薄了。
但是因为司马岳身涉旧年逆乱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台内就算有什么感慨,也只是流于私底下的几句喟叹,少有人摆在公开的场合去讨论。
葬礼一切从简,很快便结束,最终司马岳被安葬于城外肃祖武平陵近侧,析徐州琅琊国临沂县三乡之地而立嗣义县,以其幼子就封嗣义侯,二女各封遂安、平乐县主,俱都收养苑中。
本是肃祖嫡传骨血,人生结束堪称潦草,身后哀荣甚至都不能多享几分。这也实在谈不上什么人情冷暖,毕竟如今尚能立朝者,本就是从江东那场动荡中对抗幸存下来的时流,政治上本身便有疏离,自然也不会再去帮其人争取什么哀荣。
逝者已矣,真正值得叹息的还是旧年动荡的那些余孽们。暂且不论他们当下处境如何,司马岳活着的时候,毕竟也是属于代表着他们的一个政治符号。
原本台内时流还担心他们会借此进行一番垂死挣扎,掀起什么波澜,即便不是为了司马岳,也要为他们各自处境的改善而做一番争取。台内为此甚至还准备了一些方案,可是一直等到司马岳下葬完毕,都没有发生这种事情。
“世势流转,概非无因。梁公所以当国,也真是理所当然。侨户凋零,幸存者不过社鼠之流啊!”
且不说那些侨门幸存者们本身是怎样的恬淡自守,行台如此处理司马岳丧事,本身便代表了对他们这些人的羞辱乃至于无视。结果这些人居然真的就甘于被无视,恬淡而无争。
回想南渡中兴之最初,越府青徐侨门是如何的势大,偷安江左、打压吴人、并平灭多次叛乱,才使晋祚国业得以立于江表,并与典午共执国器,也让北方猖獗的胡虏不敢作轻窥姿态。
可是区区几十年后,旧人凋零,新人软弱,原本被他们踩踏打压的吴人早已经煊赫于上,而他们却只能因被无视才能暂得苟且偷生。
或许在这些人各自心中,还有着什么风骨坚持、狂狷自守,但在世人看来,无非紧紧抓住**躯体上一角污布遮羞,甚至到了最后一点时刻,都不敢稍作发声。若真深论才力多少,甚至都比不上早年作乱伏诛的那一批人。
总之这件事算是波澜不惊的过去了,至于司马岳无辜不无辜、可怜不可怜,那被中朝败坏的苍生与社稷又是否无辜、可怜世事大不容易,生存于这个世道上,无论士庶,能够施加给旁人的温情毕竟有限。
如今南北生民,追求安稳踏实的能得一角天地安耕乐织,追求功业名望的也可北行壮取,咸有所得,咸有所乐,无需再作惊悸、彷徨,自然对世道充满希望,甚至都懒于再作追思回望。
洛阳的馆院学子们,甚至都不知江东新死一位重要人物。随着时入七月,学子们心情俱都渐渐骚动起来,每天都要在伊阙一座阔大的园林中流连许久,彼此询问:“新版公布了没有”
这一日,园林中突然涌入一批行台军士,很快位于园林中央一座高阁中的大钟便被敲响,悠扬的声波很快便传递到了馆院中。
“来了、来了!总算是来了……”
“今次比往年稍晚几日,莫非疆土又有大变”
馆院学子们听到那钟声之后,一个个俱都振奋起来,而后便向园林行来,性缓些的尚能阔步而行,性子急的早已经发足狂奔。
当他们抵达园林之后,一副硕大的画卷已经自高阁垂下,那画卷长阔数丈有余,几乎连高阁都给覆盖住。学子们俱都聚集在高阁周围,翘首望向那画卷,神态之间多有激动,还有人取出纸笔,席地而坐,一边观望着画卷上的图案,一边在纸上认真的临摹。
《诸夏山河舆图》,是这幅画卷的名字。自启泰二年开始,行台便组织大量编绘人员,每隔半年便描绘一幅新的地图,描绘华夏大地山岳河流、疆土大小,原本只是收存于阁堂的资料,并下发各州郡官署、军府,用于辅佐施政、用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