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如是一种局面,即便是台城内有人不甘寂寞、想要以匡扶朝纲大义之名来振奋皇权威严,加强中枢权威而与洛阳行台角力,也根本就乏人相应。
这一类的人事暂且不论忠奸如何,最起码的一点他们连皇帝那一关都过不了。
洛阳行台创建最初一两年的时间里,不是没有人上书,谏言沈大将军势位过甚,强枝凌干,特别吴人出身的体格,未必能够获得北方时流的拥戴,建议朝廷还是需要再选任侨门贤才共领北伐事务。
这一类的谏言且不论意图所在,最起码一点现实的障碍就做不到,那就是江东政变后,几家侨门深涉其中,但凡稍具才力者几乎无有幸免,也根本就挑不出来能够与沈大将军共同分担北伐事务的人选来。
 
1254 知足之乐
外人或言皇帝昏聩懦弱,不知自家鼎位早已摇摇欲坠,但事实上皇帝只是不愿意庸人自扰罢了。外间即便有抨议沈大将军的声音,但连堂堂正正面争于沈大将军的勇气都乏,又能奢望他们有几人是真正心怀晋祚社稷,恐于王业失守的社稷忠臣
再进一步讲,即便是他家姊夫权位被人颠覆,功亏一篑,那继而新起者成事之前或还高标大义,之后又会不会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中
皇帝可是有着亲身体会,就连母子至亲,他的母后在世时明明已经归政于他,但每每还要对他耳提面命的训斥,继而酿成几年前的身死之祸。
明白了这些之后,皇帝是真的懒于再将所谓大义名份滥借给那些心怀杂念但又才力不济之人。这可以说是一种理智的选择,也可以说是认命,但他以皇帝之尊,享国以来便难得自主,更有数次沦陷于兵祸之中,痛定思痛之后,又怎么敢对世道再报一二奢念妄想
最简单的一点,他家姊夫即便弄权专擅,但最起码还救了数次他的性命,与他还有着亲戚的情分。将大义名份借给洛阳行台,尚有希望完成讨伐胡寇、重塑山河的伟业。
但若借给旁人,且不说那些人与他人情厚薄如何,最起码的一点,又会让江东政局陷入往年那种内耗撕扯的局面,此前种种壮功必将烟消云散。他也仍然只会是各家摆弄的傀儡,以一个懦弱无能的形象永远定格在史籍中,而且连生前的安稳都未必能够享受到。
“无论姊夫他心迹如何,但最起码有安邦定乱之大才。如今外事雄阔,内事咸安,中兴以来未有之安宁局面。讲到乐于安定,恐于危祸的心境,朕与江东黎民也是庶几无差,也实在厌烦世道再穷生波澜。”
讲到这里,皇帝又忍不住长叹一声:“帝王之位,本是这天下最需才力勇猛的位置,但凡有顺逆继承,才力优异者又恰恰未必是当然之选。太平世道,尚有宗法礼章还可稍稍庇护软弱之君,可若一旦逢此礼乐崩坏之世,所谓鼎位,真的是将帝王置于炊器蒸煮煎熬。
昏庸也罢,懦弱也罢,朕能驾驭姊夫这种世道罕见的雄才,做一个无为有治的贤王,也算是一种侥幸。但使人人有食,苍生有望,朕又何必强要不甘寂寞,以小干大,徒叹才力有穷。”
其实若不考虑权位的得失,启泰以来这几年的时间里,的确是皇帝平生以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不必每天正坐书庐,苦读那些他既不感兴趣、也根本没有机会施用的经典,也不必赶鸭子上架一样的临朝欣赏台辅们为了一些小事争论不休,更不必每天都恭立母后座前、被其刻薄的目光诸多审视。
老实说,他心底甚至比较庆幸目下当国的是他家姊夫。正因为才力雄壮,他家姊夫也不必再强把他摆出来营造什么声势,一应起居饮食的安排俱都随他心意。
皇帝年纪虽然不大,但各种权臣面目却见过不少。
如他家大舅庾亮,一副克己复礼、忠君体国的面目,但对他的约束把持却始终不放松,甚至严格到规定他每天必须要诵读多少经义文籍。这是在对他悉心教导,要将他培养成一位英断之主吗
很久之后,皇帝才回味过来,不是的,只是因为庾亮把持君王的行为与其本身长久以来养成的价值观相冲,而事实又迫使他不得不如此。所以他才将自己内心那些焦灼转加在皇帝身上,从而求得一个心理安慰,自欺欺人告诉自己无负肃祖垂恩,一直在用心教导皇帝成才。
母后虽然不是权臣,但其心迹可谓与大舅一脉相承,甚至由于母子之间这种特殊的联系,她对皇帝的把持要更紧密得多,让皇帝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他们这一对兄妹,讲得直白残酷一点,是通过虐待皇帝来补偿自己内心里因知行扭曲带来的罪疚感。
另有桀骜一时的苏峻,在其人虐乱建康的时候,对皇帝动辄辱骂,无非痛斥皇帝宠信亲侫,刻薄功臣。
而在那一段时间里,皇帝年纪太小,当时也多被吓得魂不附体。但事后回想起来,则不免感觉到苏峻强悍外表之下的软弱,那种色厉内荏的悲愤,或许有几分倒是真情流露,悲愤于世道的不公平。
还有一位中兴元柱的王导,这倒是权臣之中的一个异类,乏于峥嵘棱角,看似宽宏博大,但给皇帝带来的心理阴影却不小。幼年时偶发几次噩梦,在梦里王导化身一个硕大无朋的丑陋大蜘蛛,不断的吐丝将皇帝紧紧捆缚成一个茧团。
启泰以来,特别是随着洛阳行台的创建,建康台苑不再是整个朝廷的焦点,皇帝也终于从过往那种令他倍感压抑的旧环境中解脱出来,甚至觉得天空都湛蓝几分,呼吸都顺畅几分。
从此之后,皇帝虽然也偶有临朝,但所接受到的都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不再像往年那样台辅们各作忧国忧民姿态,每天都在讨论一些令人倍感灰暗的话题,明明皇帝根本就没有干涉的能力,又不得不坐在御床上从头到尾看着老家伙们嗟叹忧愁。
大将军并其身后的沈家,虽然把持内外国事,但对皇帝的
1255 兴治之趣
公帑抛开暂且不论,其实皇家的产业不少。特别是肃祖在位时击败了王敦的作乱,并顺势将建康城周边王敦并其党徒各家所经营的产业俱都清扫一番,完全纳入了直归皇家内库的产业。
皇帝并不热衷于鼎位,那是因为自知争也争不过,争得过他也未必能打理好。但若是小到门户之内资财的多寡,他还是自信能够管理的。
皇家产业多少,这些在少府都有具体的籍册细则。而具体的花销分配,则由大长秋、殿中监等众多内事官员负责管理。
皇帝手中或是没有多少事权,但若仅仅只是了解这些,少府等一众官员们自然也不会予以为难,很快便派人将一应籍册稍加整理送入苑中。当然在此之前,向洛阳行台稍作报备是无可避免的。
远在洛阳的沈大将军得知皇帝有意梳理苑产,对此不免一乐,对此倒也并没有生出什么警惕忌惮的想法,觉得皇帝有什么由内及外、树立权威的想法。
但就算皇帝有此类心迹,想要收效又谈何容易,这等于是要从无到有、创建出一个成熟稳定且具有极高执行力的政治群体。在行台把持住诏命大义的情况,皇帝若还能够做成的话,那政治智慧就实在太高了。
沈哲子反而觉得,这是一个将苑中产业与外廷各种利益往来审算清楚的契机,这本来就是此前有人建议沈哲子该做的事情。既然现在皇帝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念头,他便也建议留守江东的官员们予以配合。
苑中产业非常庞大,所涉方面众多,除了建康城周边那些园林庄墅等等之外,在各郡县还有众多工坊、采买机构包括矿山等诸多大宗的产业。
单单整理这些产业籍册,皇帝便花了足足几个月的时间,才渐渐对于自家财赋几何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并为此多感沾沾自喜,原来平时不算计不知道,他居然也是一个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的豪富。
可是这些产业虽然很多,但若论及收益,则就非常蹊跷。比如其中一桩,籍册上是写的清清楚楚,豫章有一片数百顷的橘园,但其中对应的收益却只有每年应季时的六百多斤蜜橘并等量的蜜饯进献入苑。
皇帝就算再怎么不知农桑之苦,但一棵橘树上能够长出多少橘子,并且一顷橘园可以栽植多少橘树,还是有一个大概概念的。很明显,这一份账目就是对不上的。
类似体量与产出不能匹配的产业还有很多,就算有的产业皇帝并不熟悉,但在与阿姊并沈阿鹤等亲友书信往来沟通一番后,便也渐渐明白这当中不知隐藏着多少猫腻。
关于这一点,倒也真的不足说明江东吏治如何的败坏。事实上因为皇权这样尴尬的处境,几次江东吏治整顿都是在大将军的授意下刻意避开苑产有关的种种,只是为了避免有人因此借题发挥怠慢刻薄对皇室的供应种种。
可是现在随着皇帝对自家产业上了心,这便成了摆在他面前的一个问题。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当中的猫腻纠缠早已经形成了一条条盘根错节的利益链,凭着一个居养在宫苑中的年轻皇帝,又怎么能够对付得了那些内内外外的油滑官吏。
而且沈大将军也借兴男公主之口明确告诉皇帝,这种涉及到苑产的吏治整顿,行台是不可能出面施加压力的。因为这话题实在太微妙,用力深浅一旦稍有失控,便极有可能演变成权奸刻薄打压君王的政治风潮,令得平稳未久的江东局面再生波澜。
其实就算这些产业当中猫腻众多,但是因为苑产总量庞大,每年产业所得也是非常的惊人。特别是改元启泰之后这几年的时间里,苑中内库每年可收钱货便达亿数钱之巨。
这样一个惊人的收入,已经远远超出了皇帝本身的认知。但负责配合皇帝清点产业的少府官员言及一些早年旧事,已故中书令庾亮执掌台事时,整个江东台资赋税整体收入,折钱不过在两三亿钱之间。而他父皇肃祖旧年,苑产岁收也不过在几千万钱之间。
这样几个对比鲜明的数字摆出来,也让皇帝更深刻感受到过往这些年江东局面经过了怎样惊人的变化,对于自家姊夫治理天下的才能不免更加折服。
每年数以亿计钱财的收入,若仅以门户家资而论,不得不说无论大江南北都可称得上是名列翘楚的豪富。
但是收入虽然很多,开支同样不少。
这众多开支,其中又分作几部分,排在首位的便是苑中一应饮食、衣饰、起居等各类消耗。苑中每年四时都有大规模的采购,其中最重要的春秋衣袍便达千万钱之巨,小到时令饮食的采购,也都是少则十数万,多则数百万。
单单这方面的花费,每年便有两三千万钱之巨。当看到这个数据之后,皇帝都惊得眼珠滚圆,实在没想到自己过往生活竟然如此豪奢。
花销如此巨大,倒也并不是皇帝如何的穷奢极欲,实在是宫苑内人数太多。早年江东多有动荡,每有乱事发生,便不乏民众涌入皇家园墅之内躲避灾祸。
虽然之后也多有整顿遣散,但也难免遗留。直到现在,单单苑内各种宫人便有数千人之多。这么多的人用得上用不上且不论,衣食这种无可避免的硬消耗自然也就高企不下。
但这还不是开销最大的方面,最重要的是各种奖赏馈赠,单单过去一年里,这方面的花费便达五千多万钱之巨!
皇帝本身并非幽闭宫苑、不见外客,春秋四时宗亲勋贵节礼入叩,另有皇后那里亲眷命妇日常往来,自然也都需要赏赐一些物货礼品。皇帝自己偶尔召见外廷官员或亲戚人家,兴致来时偶尔给予一些馈赠奖赏,这也都是日常小事。
可是当这些日常小事汇总起来的时候,才让
1256 新亭议丧
咸和十三年江东那场动乱,除了的确涉于其中、咎由自取的那些南北世族之外,本身无辜而又遭受牵连最深者,莫过于原淮南王司马岳。
这场政变中定性罪首的诸葛恢,本身便是司马岳的妻族丈人。而之后深挖,又有其内兄诸葛甝等人策划废立这种大逆不道的阴谋,让司马岳彻底洗刷不清。
虽然之后江东清算时,因肃祖子嗣本就不算昌盛,司马岳免于罪实论处,但先是夫妻判离,原淮南王妃诸葛氏被废逐出府,其一子二女也一并剥夺爵禄,之后便是淮南国废,司马岳徙封历阳,但一应王府僚佐俱无配备,仅仅只是一个虚号的安排。
司马岳所遭受的牵连不独如此,前年皇帝病危,因其子息尚在襁褓,为了免于大统嗣位再生变故,中书令钟雅等直接将司马岳迁离原本的青溪旧邸,把其安置在了建康城西南的新亭附近。
新亭地近石头城,本就是建康城宿卫重戍所在,将司马岳迁居至此,便意味着将之完全拘禁起来。
而宿卫在经过早年那场动荡之后的肃清之后,实力已经大不如前,而且主要都由江东特别是吴人门户把持。江州刺史沈恪兼领历阳内史,都中凡有变故几乎一日之内便可顺流入都。
虽然之后皇帝病情又有好转,但也没有人再提将司马岳送回旧邸,自此之后便一直居住在新亭别业,甚至连儿女都难相见。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司马岳病逝于新亭,整个时局几乎都要淡忘了肃祖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司马岳死讯传出后,台苑并公府使者先后抵达,先是封存府舍,确定死因无疑,之后再以台令告诸于外。而后整个新亭别业内外便开始布设各类治丧事宜,从新亭一直到石头城俱都麻幡招展,令人心酸。
建康时流们在得知司马岳死讯后,一时间也都多有感慨,无论是否有无亲戚、交谊,多多少少都要感慨几句这位年轻宗王之命途乖张,本是君王骨肉至亲,身份尊崇,更难得个人仪度才情俱都不乏可观,本该是托以王事国务的柱臣之选,只因错亲奸恶门户,最终落得英年早逝,凄惨收场。
一时间,也多有都内时流汇聚在新亭周边,或以祭告为名,但落实在内心里,更多的还是感怀自身。
新亭依山傍水,讲到景色风物也确有可供欣赏之处,中兴以来多有都内时流于此交际集会。早年所谓新亭对泣,便发生在这里。
因为目下别业中还被宿卫封禁,苑中也没有诏令指示应客治丧的礼节步骤,因此时人若想凭吊,只能在周遭架设竹棚远祭。
在这些远祭场所之中,规模最大便是宣城王司马昱府下所涉祭场,表面上是由司马昱年方六岁的长子主持,但实际上司马昱也在其中,这也是他在启泰之后,难得的公开露面。
此前江东那场政变,最终遭殃最深的便是青徐侨门中的琅琊王氏、诸葛氏等人家。但是作为当年执政的褚翜也没能幸免,权位被夺,禁锢终身,其人早在启泰元年便郁郁而终,至死甚至都没能获得相匹配的哀荣追赠。
宣城王司马昱与褚氏姻亲,且还被褚翜裹挟离都组建行台,因此一个污点,其人之后也遭到了打击与闲置。虽然原本的王爵保留下来,但食邑多被剥夺,只保留下一个散骑常侍的虚职。目下的处境算起来,也仅仅只比刚刚去世的司马岳稍好几分罢了。
长久绝迹人前,这一次借由凭吊为名,司马昱命人在新亭附近拜下祭场后,便也传帖一些旧好人家,约定于新亭小聚。
时下梅雨新过,天地之间自有清明新鲜,新亭附近景致也都不乏可人。司马昱一身素缟长衫,深坐于竹棚帷幔之内,眼角还残留着将干未干的泪痕,邀望对面山坳处司马岳潜居病亡的别业,泪水又忍不住自眼眶涌出。
他拉着坐在对面同样素缟打扮的丈人褚季野,还未开声已经隐有哽咽:“人世何以如此多悲究竟是近年戾气蔓延、悲情滋长,还是世情长久便是如此死生亦大,修短难度,实在让人痛彻心扉!”
这一番感慨,与其说是悲伤司马岳之不寿,不如说是伤感于自身的不如意。他的境况也仅仅只是稍好于司马岳一点而已,早前皇帝兵危时,他虽然没有被幽禁起来,但其宅邸内一度也被宿卫牢牢把持,甚至于一个已经有了身孕的妾侍都因惊恐以致小产。
事后他甚至不敢诉冤台中,将那小妾草草掩埋,之后更加不敢于府内有什么聚宴举动。就连与丈人褚季野,都还是在年初典礼上匆匆一会,在之后便没有会面了。
褚季野这几年也是白身赋闲在家,深居修身养性,整个人都显得瘦削,鬓间灰发成片,刚刚四十出头的年纪,望去已经显得非常老迈。
耳闻目睹宣城王泪眼迷蒙,悲调不断,他心里其实感觉很厌烦,但眼下也实在不好流露出来,因是只能说道:“死生虽大,也只是人间常事。世道难免悲喜,大王也实在不宜沉湎此中,情深自伤。”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