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载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夜怀空
他大踏步走上堂来,坐在录事椅子上,好似冥想闭着眼睛说道“与山匪勾结,你也知道是什么罪,我不杀你,将你戴枷押解到凤西左毅卫行辕先锋处,让太守大人和先锋陈光耀处置你。”
胡角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他心中或许已有死志,睁开眼睛仰起了头,涨红的面颊上彰显着士大夫最后的执拗。
他在口中低声默念“徐县县志,县史篇,大周元嘉四年,九月上旬,连降暴雨,引发山洪,冲毁良田数千亩,房屋若干,百姓流离失所。”
“元嘉六年,六月,陈兵过境,洗劫县内百姓食粮,十室九空。”
林祈年恼道“你给我念县志干什么玩意儿!”
胡角高抬着下巴,稀疏的胡须抖动着,胸中似有愤慨。
“有些东西,我没敢记载在县志上。元嘉四年,十月底,李家村有莽撞儿余增桑,带领暴民伏击了官道上朝廷运送贡粮的马车,得米三千两百石。把劫来的粮食全数散给了县中饥民。”
“元嘉六年,九月底,余匪率所部,再次抢劫官道上运往云都的官粮,尽数散给我县饥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双目殷红,手指县衙房梁
“我胡角身为一县父母官,眼睁睁看着百姓饥肠辘辘,暴食高岭土!朝廷不发一粒米粮相救,救他们的却是恶名昭彰的山匪!”
“下官饱读诗书,蒙受圣人教诲,可我不知道,道义何在!林将军,您告诉下官,道义何在!”
胡县令抬直了肩背,他瘦弱的骨骼无一处不突兀挺立,喊完这番锥心之言,身上的那股劲儿也彻底散尽。
林祈年表情凝固,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事情发展太出乎他的预料,也许是胡角的这股倔强劲儿震动了他。
“下官甘愿伏法,你押解我进凤西也罢,云都也好,只是可怜我这妻儿。”
胡夫人和两个孩子啼哭着依偎在他身旁,胡角摸着孩子们的头,相顾无言。
第七十八章 我为何做匪
林祈年抬头望向屋顶的斗拱,揉着酸困的眼眶,顾左右而言他“胡县令,你这衙门屋顶往下掉土,应该找个工匠来修一修。天色不早了,我旅途奔波也劳累了,再会。”
他大步走出县衙,却又突然停住身体,回过头来说“胡县令,你欠我一个大人情。”
林祈年走到瘦马前,拽着马缰往前走去。
县令胡角疑讶地转过身,劫后余生让他神情未定的脸,多了几分苍白,他声音颤抖地问“你把余增桑杀了”
林祈年身体停顿,摇摇头“没有,我把他儿子,老娘都绑了回来。”
胡角“……”
赵独上来把马牵走,林祈年感觉身体很沉重,他提着马鞭朝囤积草料的场地走去。
独眼发觉主公的心情不是很好,也不敢去问他,为什么没把那胡县令捉拿归案。
管崇豹熬了一夜一白天,仍然精神奕奕,上前来向林祈年汇报“主公,从昨晚到今天下午,有二十多人私通土匪,企图出城报信,末将已全部斩杀。”
“说来也怪,这些私通土匪的家伙,明知道我派人堵住了县城所有出口,还要一个个硬往外闯,就跟不怕死似的。”
“闭嘴!”
管崇豹身体哆嗦了一下,他有些委屈地抹了抹鼻子,不知道主公为何平白无故朝他发火。胆敢出城格杀勿论的命令是你下的,现在反倒来喝我。
林祈年神色缓和下来,对管崇豹说道“我有些累了,把这些人的尸体,都挖个坑,葬一块儿吧。”
管崇豹闷闷地拱手,转身离去。
林祈年踱着步子回到县衙内院,管崇豹出去埋人,天黑后才回来,本想去跟林祈年汇报一下,但又怕林祈年情绪不定再次发火。
他和赵独蹲在院子里,嘴里还在碎碎念。“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
赵独憨憨地蹲在一边,摸着自己不太灵光的脑壳说道“主公不一定是生你的气,也许他是生自己的气哩。”
“你知道个屁……”
林祈年推开房门走出,情绪如常,对蹲在院子里的二人下令道
“管崇豹,你带六百人押送雷鸣山归顺匪徒前往九曲关,交接给主持修建内关的史江,让这些人充作劳丁。余增桑的家眷也一并送过去,要好生招待,不得失了礼数。你告诉史江,让他在安曲县城买一座大宅子,再买些仆役奴婢,用来服侍余赠桑的家眷,不得出半点纰漏,若是出了差错,我拿他试问!”
“赵独,这里有一封信,你明日早上出发,送到雷鸣山头领余增桑的手中。”
两人齐齐躬身应喏。
……
管崇豹带走了大部分的兵卒,被大队官兵、收编山匪充塞喧闹的徐县县城,也暂时恢复了宁静。星空下的土城中刮着北风,带着无尽冬夜的湿冷,但在某些角落里,那残破屋墙下亮起的微弱灯光中,被人心捂暖了一部分。
徐县还活跃着另外一股大的山匪,匪首名为杜漳,麾下有八百余众,盘踞在龙王垴一带
正月初八,林祈年只带了剩下的两百兵卒,前往龙王垴剿匪。
余增桑和杜漳两方人马合作一处,占据了半山腰的石台和山上险要地带。山匪们挥舞着刀枪,好似森森草木,叫嚣喊杀声响彻山间。
林祈年带兵攻到山腰,双方就在这石台上下对峙着。
杜漳手中使一把黑色大刀,刀锋狭长粗粝,他把刀背抗在肩膀上,对着下方林祈年的百余人马喊道“你是哪里来的官军,不晓得你杜漳爷爷的威名么!速速报上名来,爷爷我不杀无名之辈!”
林祈年提剑向上走了几步,看清了这杜漳的面貌,才敛眉放声喊道“我是九曲关总镇林祈年,特来剿灭你们这些贼寇,杜漳!立刻下跪投降,我给你留个全尸。”
杜漳扛着大刀放声大笑,一众山匪也放声大笑。
“哪里来的龟孙!区区百余人,就敢大言不惭,给我留个全尸爷爷我要把你大卸八块!”
余增桑略微有些尴尬地站在杜漳身后,这位杜头领回过头来笑道“余头领,这就是你说的官军才不过两百余人,还需要你我二人合力对付”
余增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恬淡地说“是有些少。”
“敢带这么点儿人出来玩儿,你说是不是傻!哈!瞧这官军头子,身上还有几两肉,老子要把他剥洗给煮了!”
杜漳把肩上的刀放下拄在手中,呵嘿笑道“我要把他的心肝挖出来做醒酒汤!给你也分一碗!”
“余头领,你今天怎么成了闷嘴葫芦”
“哎,你怎么不说话”
林祈年目光锐利地盯着眼前此人,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他在凤西剿匪的战略是灭三保二,需要有两股山匪存活下来,成为他用来挟制左毅卫的棋子。这个杜漳不行,脑子不够用。
林祈年挥了挥手“他不行,动手吧。”
杜漳回头瞪大了眼睛,满脑袋都是问号“他说谁不行”
余增桑突然暴起,挥刀横斩,杜漳的半截身子歪歪扭扭倒在血泊中,他拽着发髻将头颅提在手里。
杜漳麾下的山匪们顿时傻了眼,几个小头领被余增桑手下制住,剩下的喽啰乖乖地扔下兵器跪地投降。
林祈年信步提剑走上山来,余增桑双手将人头奉上,林祈年伸手接过,扔在了脚下。
“恭喜余头领,从此徐县范围内,你一家独大。”
余增桑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坚硬,像一块冷酷的石头。
两人并肩而立,林祈年略微有些不适、或者是尴尬,他把目光朝向远处,冬季的群山是浓郁葱葱的黑色,起伏的山线绵延到天际,再远方是玉带般的河水,那是越河,给岭南带来灌溉生机的生命河。
林祈年不经意地说“咱们俩结个干亲吧,你儿子给我当干儿。”
余增桑脸上闪过些许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从喉咙里哼了一声“林将军结交我这个匪类,就不怕辱没了自己的官声吗”
林祈年不以为意,露出恬然的笑容“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够资格做官,甚至还不如你这个山匪。”
“很抱歉,我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我也必须舍弃某些东西。”
余增桑大声问他“余某做匪,是为了老母能够三餐无忧,你这样行事,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告诉你。”他说。
“走了。”林祈年拍了拍余增桑的肩膀,转身走下山。
他的声音从山下传上来“杜漳的部众给我分出四百人,九曲关修建城墙需要人手。”
第七十九章 友军操戈对峙
正月十五,林祈年结束了在徐县的剿匪,粮草也难以为继。他只好押解着从余增桑手中讨来的几百山匪,前往位于凤西一侧的左毅卫先锋行辕。
管崇豹把山匪押解到九曲关后,全部交接给了史江。史江不敢怠慢,除安顿了这些山匪劳丁,把余增桑的母亲儿子,安排到了安曲县城内的一处宅院内,派出兵丁日夜保护看守。管崇豹担心主公带着百余人剿匪出了什么差错,于是补足干粮星夜兼程往徐县赶去。
林祈年确实遇到了差错,他麾下一百多人带着五六百投诚的山贼,粮食却断了顿,派出两人去凤西左毅卫向陈光耀讨粮,得到的答复却是,正月初左毅卫诸事繁忙,顾不上派兵送粮,林将军若是粮食短缺,可自己到丰县去取。
他没有发怒,只是很冷静地点了点头,陈光耀挟私报复的方式跟他这个人一样,没有丁点儿新意。距离丰县还有一半的路程,将近两天的行程,可是人一旦饿了肚子,脚下的步子会越来越慢,旅途也越来越遥遥无期。
林祈年只得命令士兵挖野菜,猎些野味儿混在野菜汤中用来充饥。他在九曲收拢溃兵刚刚起步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
他麾下的兵卒能够服从命令也能够承受,但这些被俘的山匪却耐不住了,其中胆大的几个刺头,时不时地在队伍里叫喊“堂堂的大周官军,竟然他妈的吃野菜!”
“老子在山上当匪都没吃过野菜,都是大块儿的肉,大碗的酒!”
“你们这些混蛋,是不是没把我们当人!”
林祈年立刻勒住马,用眼色命令兵卒们扑过去,把几个说怪话的山匪给枭了首,暂时弹压了山匪们的反抗情绪,但这些人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是埋怨不满的光芒。
出兵徐县的时候没有遇到匪,但是回程的路上却遇上了,这些躲在山上的悍匪可能是饿疯了,六七十人挥舞着简陋武器从山上冲下来,见人就斩没有一句开场白。
林祈年心急如炒豆,组织力量进行反击,队伍中被俘的山匪就像受惊的山贼,漫天遍野地四散逃窜。
“独眼!带人去抓逃俘!”
林祈年狠劲儿被激发上来,接二连三斩倒了几名山匪,衣甲上沾满了鲜血。等这帮流匪被杀尽后,他站在高处一望,有些山匪俘虏已经逃出了二三里。
他气势振发高喊一声“独眼,跑出一里外的,尽数斩杀!”
这句喊话果然有用,正在逃跑的人陡然停住了脚步,抬头目测了一下距离,没有逃出范围的乖乖跑回来,已经在范围外的更加玩命儿逃窜,被赵独带着骑队挨个儿劈倒在地。
林祈年神情疲惫,开始收拢队伍,继续向前方赶路。
第二天上午,管崇豹带着大队人马赶来与他汇合,兵卒们身上都带着干粮,分出一部分给众人匀了一下,暂时解决了饥饿问题。
他们到达左毅卫丰县大营时,已经是第三天上午。天气晴好,四野空旷,中军大帐的旗杆上暗红色大旗分外鲜艳。
左毅卫兵卒将营门外的拒马抬开,一队兵马列阵而出,陈光耀的鎏金甲在人群中很显眼,成排铁盔上顶着红色冠缨,微风吹拂掠过,仿佛星罗排列的炽红火焰。
林祈年列队来到陈光耀阵前,他的样子看上去乏得很,半眯着眼睑抵挡迎面照射过来的日光。衣甲上粘接了一层褐色血痂,顾不上清洗,他也不在意。
他身后的兵卒们也脸色暗黄,长时间征战跋涉就是这个状态,不过他们的精气神并没有被剥离,依然列阵成排气势肃然。他们身后的被俘山匪却都萎恹恹地站着,好似没有了骨架,依靠成堆仿佛抱团取暖的羊群。
陈光耀拧着眉头望过去,他的期望好像落空了,心里很不舒服,林祈年的八百兵卒并没有太多减员,仍然有七百人的样子。这和他的预料相差太大。
“林将军,剿匪战况如何”
林祈年肚子里有怒火,只是不便发作,冷峻地回答“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
陈光耀朝云都的方向拱手说“我得了皇上的旨意,圣公太师的恩许,负责点验你的剿匪战果,如实上报。”
“圣旨何在”
陈光耀回头喊道“请圣旨!”
一名亲兵从列阵后方跑出,双手捧着把明黄色圣旨交到陈光耀手中。
林祈年只得下马,带领众多兵卒齐齐跪倒在土原上,山匪们也呼啦啦伏倒了一大片。
陈光耀眼角布满得色,双手展开圣旨朗声念道“奉上谕,着令左毅卫先锋陈光耀,监察点验凤西各县剿匪事宜,可查实上报,督验裁定,如右符到,奉行,元嘉七年元月十三日。”
他双手把黄绢啪地一合,下递到亲兵手中。亲兵低头双手接过,躬身退了下去。
“旨意你也听到了,林将军,你此番剿匪成果如何”
林祈年回身对赵独招手,赵独提着一个人头从队列中走出,脸皮已经被干石灰腌成了干橘皮,被独眼拽着头发一甩,扔到了陈光耀的马前。
“余增桑所部大败溃逃,俘虏山匪九百,杜漳所部已全部剿灭,我身后这些降匪,便是他麾下的贼寇。”
陈光耀没有去瞧地上的头颅,自有斥候和仵作上去查看,他们翻捡着杜漳的脑壳瞧了瞧,站立躬身禀报“先锋将军,确是杜漳无疑。”
陈光耀长长吐了口气,脸色稍显阴郁,从脸颊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
他带兵在匪患最猖獗的三县折腾了小半年,损兵折将不说,还成效微弱。林祈年只带了八百人马,在徐县剿匪不满一月,一出手就把杜漳的人头扔在了他面前,这是在讥讽他无能乎
“林将军不愧是太师看重的骁将,出师大捷,可喜可贺。只是……”他扭捏地干笑出声“岱县庞伦聚众谋反,立国号,称伪唐,乃是朝廷心腹大患。你不先朝他下手,反而去剿一个小小的杜漳,岂不是拈轻怕重,畏怯避战吗”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