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风云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乌鸦与麻雀
黑白瓷砖铺就的雅间,暖炉里烧着橄榄炭,顾楫躺在理发椅上,下巴涂了一层厚厚的泡沫。
身旁坐着一位留着油头的中年理发师,正在牛皮荡刀布上磨着剃刀。
顾楫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嘴唇却在微微翕动,而理发师顺着荡刀的姿势正在侧耳倾听。
稍顷,油头理发师站了起来,从旁边保温桶里取出一块滚烫的毛巾敷在顾楫的下巴上。
“烫伐”
彬彬有礼的油头理发师职业地问道。
……
从“白玫瑰”出来,顾楫看了看天,在廊楼下点了支烟。
这两天有寒流经过,气温陡降,天空时不时飘起雪花,偶尔纷乱密集往下坠落,一会又只剩下稀疏的几片,在半空浮游,似乎拿不定主意是落下,还是继续漂泊。
顾楫抽着烟,看着飘飞的雪花,落到地上和屋顶的雪,已悄无踪迹。
“白玫瑰”是力行社的外围交通站,之前的油头理发师就是郭杰发展的外围交通员。
在老北站发现日本人偷运光气后,顾楫立即通过电话和联络点做了汇报。
日本人的举动绝非寻常,这批光气如果被他们囤积在上海,一旦被用作军事用途,后果不堪想象。
只是这几天一直没有动静,明天他就要去老北站,三方联合对车辆进行检查。无奈之下,今天才到交通点再次进行通报。
来上海前,郭杰告诉他两个交通点,这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应急交通点,郭杰嘱咐他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动用。
他现在已经擢升为中央巡捕房一等巡管,别说在政治部,整个法租界巡捕房一千多个华人里达到这个职位的华人也是凤毛麟角。
那天在广慈医院,上司袁子钦把这个消息透给顾楫后,第二天下午萨利尔就签发了晋升和嘉奖通告,同时顾楫还获得了500法币的赏金。
赏金他立即给几个一起办案的同事分了下去,尤其是汪素,作为政治部探长,他直接奖励了她200法币。
受了惊吓的汪素在回家休养了两天后,昨天已经回来上班。
随着局势变化,法租界内最近**的活动越发频繁,而中统方面的特务也针锋相对。
前两年(1931年)**特科负责人、“天字号”人物顾顺章被捕后投降国民政府,这两年陆陆续续在他的指认下已经抓了不少**人。
随着国民政府不断往法租界巡捕房提供情报,要求抓捕疑犯然后提出引渡要求,政治部里原先的翻译卢殿东早已疲于奔命忙不过来了。
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往往对一个政治犯的询问和甄别需要相当长的一个周期。
通常情况下如果嫌疑犯经过甄别只是和当局政见不同的政治人物,作为民主政府的法国,公董局在这方面往往处罚很轻,也绝不会将人移交给国民政府。
因此在老洪的建议下,征求汪素本人意见后,顾楫打了报告请求将汪小姐调到政治部做专职翻译。不出意料的话,这两天就该正式批复了。
老洪这几天很忙,捕房里几乎看不到他的人影。在只身涉险追捕绑匪无功而返后,顾楫同样给他向上司提交了请功报告。
报告是根据老洪以及任长生的汇报整理的。
老洪在工作上完全可以独当一面,负责而且英勇。在报告里,顾楫向袁子钦建议提升他为一等探员。
而任长生从包探转为三等探员则在他的权限范围内。所以连着立了两个大功的任包探,现在已经是正式的任探员。
尤其是巡捕房鉴于他在当日有挺身而出掩护同仁的不俗表现,任连生还获得了一个忠勇嘉奖。
第二十八章 通牒
洪明把车子停在巨籁达路上,坐在车里抽了支烟。
在确定周围没有异常后他才打开车门,从后座取出一个毯子包裹着的物件,走进路边的一栋英式洋房里。
这栋砖木结合的三层洋房,有着如同巫婆尖帽般的高耸楼顶。外墙用鹅卵石镶嵌,攀爬着因为季节而枯死的藤蔓。
他动用了探员的关系,才在这里租了其中一间。
按了门铃,里面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缝,看清是洪明后才打开了房门。
洪明夹着包裹进去后,对着瓦莲京娜说:“东西给你拿来了。”
……
那天之后,瓦莲京娜就被洪明藏在这里。
之前的公寓里,她不舍放弃的唯有那幅靠在壁炉边的油画。那幅宫廷画师精心描摹的画像,现在是家族唯一给她留下的纪念。
她的父亲、沙皇王室贵族成员、米哈伊尔大公,从彼得格勒出发时,是一个丈夫和几个孩子的父亲。
到达旅顺后却成了一个鳏夫、身边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孩子。
瓦莲京娜清楚记得,一个清晨,屋里像是仍在薄雾和露水中疲惫地昏睡着,躺在床上的她独自醒来,迷迷瞪瞪中看见父亲坐在这幅画像前久久凝视。
“有些东西,就只能在昏暗中才看得见。”
发现她醒了后,父亲看着画说。
然后他就剧烈地咳嗽,直到大口大口的咳血。这个清晨之后没过多久,她的父亲就永远离开了这被诅咒的世界。
从此之后,这幅肖像画里,唯一活着的,就只有她自己。
……
此时瓦莲京娜站在桌前,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强壮、行止粗俗的中国男人,正在屋内掸落着软呢礼帽上的雪水。
他手里拿着的那顶礼帽显然是新买的,簇新的帽子呢绒硬挺,雪花沾在上面渗不进去,甩落的水珠在暗色的拼花地板上投下错综复杂的光影。
“谢谢洪先生了。”
她倒了一杯红茶放在洪明的桌前。
“那么,现在我们该谈谈正事了。”
面前这个男人将礼帽小心放好,坐在椅子上翘起腿,拿出一支烟,笃笃笃地在烟盒上敲着。
……
老洪活了四十多年,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甚至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算做愚钝。
那些聪明人一刹那就可以领会的事情,有时候自己需要三五天才可以想明白。
所以在过往生涯里他常常回头张望,勇敢却不果断。
如果不是因为这该死的世道,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个简单快乐、容易满足的东北汉子。
他之前听过一句话,大概是说,“中国人的劣根性在于轻家国而重乡土,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
老洪记得这句话,是觉得说的很有道理。
如果不是一年多前的“九一八事变”,现在的自己一定还是安安稳稳地守着太太,如之前一样过着平静的日子。
虽然作为外来人,他始终觉得自己生活在上海的边缘,似局外人那样生存。只是他确实不喜欢这里,却也从未想过离开。
那天晚上,是他人生中少有果断作出决定的瞬间。
在听到瓦莲京娜为了保命而向他说出黄金秘密时,之前一直困扰着他的很多问题仿佛有了解决的方案。
“豁然开朗”这个词应该就是他当时的真实写照,鬼使神差般,他在瞬间做了决定。
被他借机灭口的那四个白俄,虽然他为此很是内疚,但迄今都不后悔。
如果重来一次,他相信自己还会在那天晚上把相同的事情再重复一遍,不会有丝毫犹豫。
……
洪明是原奉军空军上尉连长。祖籍黑龙江,驻扎在沈阳。
很难想象这个憨憨的耿直山东大汉,可以娴熟驾驶各类型号的飞机。
早在1925年,他就跟随奉军来到上海,当时是奉军的鼎盛时期,一路横扫孙传芳和郭松龄,从关内到关外无往而不利。
之后因为太太李冬禾的身体原因,在天寒地冻的东北,哮喘久治不愈,他就留在了上海,被大帅
第二十九章 李公馆
李维荣,名汝恒,以字行,常州人,生于清同治同治十二年(1873年)。
父亲是一家钱铺的管事,因吸食鸦片伤身,于43岁早逝。李维荣七岁入私塾,读书八年,因而稍有一些旧学根底。
15岁进了一家绸布庄学徒,开始了商业生涯。由于自身有一定文化基础,加之勤奋好学,肯于钻研,经十年磨练,26岁便出任了上海著名大商号老九章绸布庄的经理。
辛亥改元,民国成立,在这一社会大变动的关头,“实业救国”口号的影响更为广泛和深入。
民国二年(1913年),已是40岁的李维荣,毅然辞去了担任14年之久、报酬丰厚的老九章经理职务,以多年的积蓄两万元,接办了濒临倒闭的工业售品所,创立了“大华商行”。
其时,洋货大肆往中国市场倾销。李维荣却逆势而上,以“专售国货”出现于商界,和多家民族资本结为联盟,相互扶持抵御洋货。
“大华商行”贸易上多年来一直秉持只出不进的原则,即只对外出口国货而从不往内进口洋货。
李维荣本人在上海滩商界也颇有声望,被誉为爱国商人。
……
海格路范园,李公馆。
李维荣刚刚由司机老五送回公馆,一进门来不及摘下礼帽就生气地喊着:“那个逆子呢”
二姨太茹萍连忙接过李维荣手里的公事包,一边小心地嗲着腔调说:“老爷,这么大脾气组撒,伤身体的呀。”
“都是你养的好儿子!叫他给我滚出来!”李维荣哼了一声,进了客厅坐在沙发上。
“哎呦,好像这个儿子不是你的一样,怎么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呀。”
茹萍打的是先胡扯一通,让老头子消消火气的主意,好给她儿子转移视线。
“说的好,别忘了,我儿子不止他一个!再不给我滚出来,以后别进这个家门!”
李维荣这次没吃二姨太这一套。端起茶几上的杯子想摔,想了想又放回去了。
穿着织锦缎四季花旗袍的茹萍,正在给李维荣削苹果,听了他这话,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挥着条白绫挑线汗巾瞬间就嚎了起来。
“就知道到底是做小的,做娘的不被待见,可怜小的也跟着被嫌弃,从小到大……”
……
二姨太茹萍出身于梨园行,在他发妻去世后第五年纳入房中,说起来是续弦。
原本就是个泼辣的性子,此刻又动着护住自己儿子的念头,一时间闹的两个娘姨过来也劝止不住。
李维荣原本在沙发上坐着,一看茹萍又来了这一出,起身伸出手哆嗦着想要教训,只是点了几下终究也没能说出什么,只得哼了一声进了书房。
发妻给李维荣生养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茹萍进门后又给李家添了一双儿女。小儿子就是李霄云,前几天自觉闯祸,躲了起来,还有一个小女儿李澜心,还在念书。
李维荣白手起家,很不容易,因此将钱看得相当的重,以他这个身家而言,已经偏于悭吝。
每月公馆里的用度虽然寻常家庭肯定比不得,只是以李家这个身家来说,可以说得上是寒酸。
茹萍当初欢天喜地的嫁进李家,虽然是续弦,好在她上面也没正妻压着,想着这么大个家当还不是得让自己管着
结果不消一个月就泄了心气。
进门后她才知晓公馆里的一应用度,都是商行里的账房每月签发。
作为实际上的公馆女主人,每月的月初,茹萍也得在支取零用的账本上签字申领。
零用钱按理是够用了,可她还有娘家需要帮衬。以前唱戏时好歹也是个角儿,虽说人前人后登台亮相不容易,可手头到也比现在松快的多。
好在肚子争气,坐床喜,刚过门就怀上了。
生产那天听到稳婆报喜,说是个大胖儿子,浑身汗透的
第三十章 书铺
老洪住的石库门,弄堂口有个据说世代贩书的书铺。
书铺大门不朝马路,沿着马路的是书铺墙壁,顶上开着一排高窗,想来是专门给店里的书用来透气。
店门反到是冲着弄堂开的,门面不大,只有五块杂木门闸板。晚上打烊后,进出弄堂的住户,总能从门板缝隙里看到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
也没有起个斋啊轩啊,之类雅致的名字。只在门口挂着一张幡,上面写着个“書”,成日里在弄堂口飘来荡去。
书铺外墙的白灰已经斑驳了,看不出一点书店的样子。书仓内的墙壁也是白灰粉刷,墙里却有扇巨大笨重的木门,通向里屋。
店内暖炉、老爷钟、原木桌椅皆有,一排排快要顶到天花板的木头书柜装得满满的,书架又把屋子塞的满满的。
书铺里藏书颇杂,且极为丰富。从线装古籍到精装印刷,从孤本到善本再到珍本……
很多书籍由于兵燹、天灾、虫蛀、鼠啮,幸存下来的,实属不易。
因此,店里从上午开门,一直到傍晚放上门板打烊,来店里淘书的客人不能算少。
店里的掌柜,从来不往外撵人。
有囊中羞涩的学生和年轻人,从早上来站到晚上再走,饿了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炝饼,掌柜还会让伙计端去一碗开水让客人压压嗓子。
掌柜是个老先生,做买卖毫不花巧,整天只顾闷声整理铺子里的书,从来不说哪本书好,也不费神听人讲价。
客人不免一边付钱一边抱怨,说是不知道买回去合不合意,老先生听了也不动心,只说:“书本像世事,摊得开的,骗不了人,是好是坏,很难说合不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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