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守夜人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红汤厨子
过了片刻,一名女官走到御座旁,垂首说了句什么,官家随即起身,往楼中走去,转过一架落地的素金屏风。随着官家入内,七开间的宣德楼南檐下,虾须帘徐徐垂下,挡住了广场上万千人的视线。
一旁的好古兄也放下望远镜,揉了揉眼睛,道:“这东西虽好,但看久了,会有点头晕。”
崔白笑道:“谁叫你拿起来就不愿意放下,就这点距离,不用望远镜你就看不见”
好古兄皱皱眉头,道:“你说,瑚儿今夜会登楼么”
崔白还没说话,一旁王楷白了好古兄一眼:“会。”
正在这时,那一溜赐御酒的长案前,人群突然起了骚动。几个禁军兵士,扭住了一个穿着新装的年青女子。饮过赐酒的人群也停止了流动,都驻足围观。不一会儿,那娘子自己从袖中掏出一盏金杯,正是原本案上饮御酒之物,递给了围住他的兵士。
原来不知道是谁家的娘子,饮赐酒时竟然悄悄地将金杯偷了!一时间,两侧高高在上的彩棚中,还有御酒案附近的人群,都看明白了原委,奏乐也停了,纷纷议论的声音跟蜂群飞舞般。
“往年发生这种事儿是怎么处理的”崔白转头问王楷。
王楷摇摇头,“没发生过啊,这该开封府的出来管吧。”
好古兄早已调转望远镜看了一会儿,道:“这娘子不是惯偷,家境也不错嘛,怎么干出这丢人的事儿来。”
崔白的判断与好古兄一样,那娘子二十五六岁,穿着一件大红的苏缎夹袄,彩帛贴绣拈金线勾边折枝花卉,头上插着赤金点翠嵌宝石的双凤钗子。妆扮虽然俗气一些,但就品质而论,却一望而知是京中殷实人家。这会儿被抓了现行,两腮胀红,若胭脂涂多了没有打匀一般。
“这些呆瓜们,就不会装着看不见么。一只金杯而已,官家与民同乐的场合,闹起来谁都没面子。”崔白道。
“御骨朵直的人,天天在御前,哪有一个呆瓜。”王楷笑道,“丢了东西,那是他们的责任,至于闹大了不好看,关他们何事!”
好古兄摇摇头,半天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楼上帘幕稍一掀,一个绯袍内侍出来,低头与宫墙下看着象管事的内侍问答了几句,离着稍远,也听不明白。
不一会儿,宣德楼上乐声大作,七张帘子又缓缓卷起。官家端坐在正
第八十七章 葳蕤
纸笺到了官家手中,只见他嘴唇张合,将供状念出。声音不大,离得远,完全听不到。
等念完,御座后一人上前,却正是赵瑚儿,低头在官家耳边说了几句,两人都在笑。赵瑚儿又略转头,却是不经意往好古兄这边瞥了一眼。
官家招招手,一个小黄门上前,接了那笺纸转到后面去了。官家又叫过宣旨内侍吩咐几句。
那内侍站到平座栏杆前,扬声道:“官家说:贺唐氏所写供状,既是一首曲子词,且叫教坊司唱来!使万姓咸以闻之。”
宣德门广场上,原本收了声息静听宣旨的人群又是嗡嗡的议论声。
不多时,还是那位高大丰腴的妇人站到官家身侧的栏杆后,宫乐声中,开声唱道: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
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
夜渐阑,感皇恩。
传宣赐酒饮杯巡。
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乐曲一停,万众哄然,大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崔白看看王楷,心中道,还有这种操作“你确定这不是哪个奸佞准备的托”
王楷苦笑:“你这也是中了守夜人的毒,看什么事情都觉得其中有鬼。”
一旁好古兄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上,这会儿也插话道:“贤弟你这就是小人之心了,这般直白的言语,若是哪个官员杜撰,却是学不来。”
崔白撇撇嘴,不就是赵瑚儿建议官家让人唱来的么你个气管炎。
这曲《鹧鸪天》,要说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崔白绝对相信。
不要看它言辞悝俗,抒情说理,却是恰到好处。
“鸳鸯失却群”,这是言明夫妻感情好,先得一分;“感皇恩”,这是摆正恣态拍马屁;而要点就在最后一句,“恐被翁姑责”所以“窃取金杯作照凭”,这把盗窃财物的行为偷换成为了妇道而不得已获取物证的行为!这是以剖析“作案动机”来否定盗窃罪的成立!这个金杯能证明什么能向翁姑证明自己在元夜与夫君走失,没有去会小情郎啊,这是妇道;而能够证明这一点,也不会让翁姑因猜疑而生气,因自己辩白而发生言语冲突,这是孝道啊!贞孝,是礼之大者。
“为政以礼,礼为政本”。律法,是为政的手段;而礼法,是律法的核心。这“供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掌管律法的为政者,还能怎么办
接下来的戏码崔白没有投入过多的关注,不过是官家将金杯赏赐给了那位姓唐夫君姓贺的年青女子,还额外加赐了整整一瓶的御酒,再赦令开封府的人一路将她送回家。
崔白一直在用望远镜四处观察,重点是对面贾太师彩棚中的动静。其间主位上的贾太师和王渐都起身去了屏风后。而排位稍后的军部长官大都督张铖幕中,居然有人飞速地献上了一首与新鲜出炉的《鹧鸪天》相和之词,为这幕皆大欢喜的活剧划上了完美的句号。这让崔白对张铖刮目相看,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平时总是装作粗豪试图混入军人队伍,没想到拍马屁的功力如此之深厚,今年的最佳导演兼编剧非他莫属。
眼看要到三更。
身旁宝座上肃王清了清嗓子,在成功引起了崔白的注意后,把头一偏就凑了过来:“崔小友,依往年的惯例,最后的决胜就在此刻——前头那几阵,本王这边虽然不算输,但也没有赢——你有什么好辞章,可千万不要藏起来。”
话音刚落,对面贾太师幕中有人高声道:“大辽兵部侍郎,领军机府事,渤海郡王刘葳,进新词一曲!”
无论远近,凡听清了这
第八十八章 捉刀
“刘蕤你好,我是崔白。第一次正式见面,请多多指教。”
好古兄看了一眼崔白,“刚才有一瞬间,我以为你要用右袖筒里那具暗弩给我来一下子。”
崔白道:“我藏袖子里的东西你都能看出来”心中暗道,我要真来一下,你恐怕现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你以为只是具暗弩而已么幼稚!
好古兄点点头,“眼力好一点,活得久一点。”
崔白又道:“敷蕊葳蕤,落英飘颻。你是弟弟”
好古兄撇撇嘴——崔白这个习惯动作传染力很强,“他不过第一声啼哭比我早半刻钟而已。”
就在两人对话间,对面彩棚前的露台上,一位歌妓已经展喉。
“这不是蓝翠儿么”一直没说话的王楷道。
果然是蓝翠儿,歌喉如那天一样甜美。
“风消焰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
桂华流瓦。
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
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
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
钿车罗帕。
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
年光是也。
唯只见、旧情衰谢。
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崔白再次拿起望远镜,不断地在刘葳与赵瑚儿之间切换。
等歌声停下来,崔白才转头看向刘蕤:“好古兄,情况不太妙啊。”
“贤弟,帮我一把。”
崔白第一次在好古兄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线绝望。
“在燕京城,跟赵瑚儿打交道的,是你还是刘葳”崔白觉得还是必须要确定一下。
“当然是我!这你都看不出来么”
崔白点点头,又道:“那赵瑚儿怎么会被这词打动你不要告诉我,你也能写出这样的佳句来!”
好古兄猛地一拍自己的脸,“第一次与瑚儿在燕京城元宵灯市上偶遇的是我!差不多就是这首曲子里的情景……为了追求她,后来,我请王兄……刘葳帮忙,写过不少诗给她……”
崔白眼神古怪看着好古兄,合着,你追女孩子要靠兄弟写情诗,眼看要露馅儿,救场还要靠另一个兄弟写情诗啊我能写什么啊,我也很绝望知不知道!我只会抄啊!
“我这里倒是有一首,是从前听一个游方道人唱的……”
“是唱‘将军百战身名裂’那曲的道人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大家”崔白三人猛一回身,站在桌后的,正是苏眉。
肃王赵信也早从座上站起来,笑嘻嘻地道:“崔小友与苏大家原来早就相识啊,物以类聚……这个这个,吾无友不如己也……嗨,总之,这汴梁城中厉害的人物,总是能凑一起。本王请来压轴的,一个是苏大家,一个就是崔小友了!”
几人又互相见了礼,苏大家笑着对肃王道:“有小崔官人从游方道人那儿听来的新曲子,今晚的胜负,王爷您不用担心了。”
一转头,又对崔白说:“那个刘葳,恐怕也难写出刚才那阙《解语花》。此曲言情状物,虚实相生,格律辞藻穷极工巧,非北人所能。以妾看来,正是请了刘少白捉刀。”
崔白叉手为礼道:“苏大家慧眼如矩,恐少白前辈,正是游方道人劲敌。”
苏眉“卟”地一声轻笑,却用袖掩了,然后幽幽开口道:“少白确是当得起小崔官人一声‘前辈’相呼,‘鬓怯琼梳,容销金镜’,都是老人家了。”
崔白心中暗惊,在苏大家这样女人中的女人面前,说话果然要小心又小心。称别人一声“前辈”,也能招惹出关于年龄的敏感话题来……
说话间,天空突然一亮,众人转头一看,原来是那鳌山之上,又燃放起一波焰火。琉璃做成的山涧中,流淌着暗贮在高处的溪流,直汇入山脚的水池,池面上随着焰火的喷发,数十盏琉璃鲤鱼灯来回腾跃。一时又从山后,顺着暗藏的轨道,盘出一条由百千灯火勾勒出鳞甲的金龙,一直升上山顶,昂首向空。
广场中央排列的若干造型各异的灯山,随后也燃放起焰火,花头低的三五丈,高的到了几十丈空中才猛然绽放,然后如发着光热的漫天大雪,在南风轻拂中扬扬洒洒。在这“雪片”纷飞中,又一只仙鹤灯直下贾太师家彩棚前,宣旨内侍唱道:“赐辽国渤海郡王葳,御制诗绣囊一只,官窑茶盏一对!”
好古兄拿起桌上的墨碇就在砚台里飞快地磨起来,眼巴巴地看向崔白。
崔白却从怀里掏出半截石墨和小本本,飞快地写下两行字撕下
第九十章 流星马
一大堆人围在桌子周围,看着崔白一笔一划地以极工整的小楷将整首曲子写完。那些肃王请来,并且已经在前面三个时辰中发挥了全部战斗力的宾客们,既自恃于自己是诗文方面的专家,也受制于地位的差距,没有一人出声,都在等着在场的上位者先给出一个评论。
站在崔白身后的肃王,眼神中清光一闪,却是往后退了半步,将身侧的苏眉让到前面,呵呵笑着道:“你们要问蓝点颏唱套曲怎么调教,我是行家。曲子词,得听苏大家的。”
苏眉一直嘴唇微微翕张,听肃王这么一说,嫣然一笑,又想了想,才开口道:“这词,初看下来,好处全在最后面。但细琢磨,也不尽然。”
苏眉抬手一指眼前,“年年宣德楼前,都是如此的人声鼎沸,光怪陆离。曾经有从未亲身经历过汴京元宵的朋友,问我此景当是如何我就没办法描述。”
众人都点头,苏眉又接着道:“而此曲前片仅仅三十三字,那些光,色,声音,气味,质感,动作,甚至还有时间的流动,都描述得清清楚楚。换了我,就说上一刻钟,也没这本事!”
“三十三字说尽元宵美景,也就罢了。下片一开始,他倒还能腾出十四字来描写灯市中的佳人……偏偏又没有实写。头上春幡如何,低语如何,衣香如何,都不过是词人在寻找他心目中那一位时,不经意间闯入耳目的片断。”
“灯火阑珊四字,实在是绝妙。看到她的那一瞬,一切的灯火都不再有光焰,一切的声音都已经喑然——夺目的光彩,只有自己的意中人。”
“无一字描摹她容颜如何,衣鬓如何,语音如何。但前面所有的铺陈,所有的渲染,却又都是在写她。灯,月,焰火,百戏,管弦,车马,香氛,还有千百游冶的丽人,这人世间的一切美好,若没有她,也就没有意义。”
苏眉说罢,也不理众人,抬首望向宣德楼中,目光熠熠。
“今夜之后,我看谁还敢写元夕词!”肃王摇晃着脑袋,左右看那些重金请来的宾客。只见一片头巾与幞头小鸡啄米一样上下起伏。
崔白又拿起一张空白的诗笺,提起笔,冲好古兄招招手。
张好古俯身过来,崔白才在他耳边问:“赵瑚儿怎么称呼你”
“她以为我就是刘葳。”
“我是问私下里。”
好古兄表情扭捏,顿了顿,低声道:“大眼怪。”
崔白手一抖,白纸笺上已是污了一划,也懒得换纸,忍住笑,“唰唰唰”地在纸上写了一行。
又招手将肃王府总管费承恩唤过来,字笺往他手上一递:“有劳费大家。”
费承恩扫了一眼纸上墨迹,又抬头看肃王。见肃王一颌首,费承恩走到彩棚檐下栏杆后,向着宣和楼上开声道:“大辽析津府人氏,大眼怪客进新词一曲!”
不等费承恩的大嗓门喊完,崔白起身伸腿踢了好古兄一脚,又将他一推,从人群中推到了栏杆后,就站在了肃王府彩棚正中。
好古兄刘蕤,与刘葳隔着五十余步,四目相对。
一个穿朱,一个着玄。一个满腮的须髯,一个修剪成了两撇小胡子。除此之外,二人五官,身形,就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
宣德楼前的广场上,却没多少人注意到这两人相貌惊人的一致。一是因为二人都面向宣德楼,而贾太师家与肃王府彩棚,又是离宣德楼最近的,大多数人,都只能看到背影;二是胡须还是很能干扰普通人对人脸的识别,特别是对陌生人,不是人人都有崔白那样的火眼金睛。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