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绝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蔚微蓝
工部侍郎笔触一顿,有些含糊地道:“臣……自当竭尽全力……”
李隆基心思向来玲珑,温言道:“这要求让你为难了”
工部侍郎近几个月才因政绩卓然从地方调回长安,当年去地方任职的时候,还是中宗皇帝在位,对当今天子便不太熟悉。他把握不准天子的脾性,一时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听闻天子身边的大内监是个良善忠义之人,便求助地看向了萧江沅。
李隆基跟臣子说话的时候,宫人内侍就算恭谨地垂首站着,也会目光来回流转,细致地捕捉着一切可能捕捉到的讯息,萧江沅是其中最耳聪目明者,自然不会错过工部侍郎的眼神。此等举手之劳,又能有助于李隆基与臣子沟通,萧江沅向来不会拒绝,此番她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转眸看了李隆基一眼。
只见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显然是看到了工部侍郎向她递眼色。李隆基这样的神情总有一种摄人的意味,虽是充满了君臣之间的那种似怀疑似防备的意味,却震慑不到萧江沅,只能让她多一分安心。她甚至特别喜欢看到李隆基露出这样的神色,和李隆基认真处理国事时的神情一样,都让她情不自禁地沉迷。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李隆基则犹是一位称职的明君,在立志开拓盛世的雄主的道路上,稳稳地行走着。
——即便是建一座新宫,立两座高楼,都透露着他君王的小心思。
萧江沅温和一笑,道:“侍郎有什么难题,据实以告便是,总要让圣人了解清楚才好。”
侍郎这才壮了壮胆子:“圣人的要求,确有几分难为,不知圣人最想看到哪里,可在地图上划出一个范围,如此臣便心中有数了。”
这下不仅李隆基,萧江沅脸上常有的笑容也僵了几分。若早知还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那她家阿郎何不把目的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反倒多费这一番口舌。这侍郎是不是在地方待久了,也太不敏锐了些。萧江沅刚心下暗叹了一声,便接收到了李隆基的眼色。
她想了想,道:“恕奴婢多嘴。圣人的意思是闲时登花萼相辉楼最高处俯瞰之时,若能看到周围四坊的百姓如何生活,便大抵能知整个长安的情态了。当然,若是因此楼太高了,不仅建造时有难度,日后圣人登高恐也不便,其中如何取舍,自然要由侍郎等,依实际情形来决定,只是有一点,圣人友爱兄弟,四王宅邸也在兴庆宫周围四坊,若能让圣人时常得偿对兄弟的思念之情,那便最好,也不负这花萼相辉之名了。”
工部侍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句多么多余的话。仔细一想,天子的真实目的便昭然若揭,他握着毛笔的手不仅抖了一抖,忙对李隆基拱手道:“臣明白了,必不负圣人所望。”
兴庆宫和四王宅邸这便先后动工起来。宅邸落成之前,李隆基邀四兄弟入大明宫一同起居,早年做好的长枕大被便又派上了用场。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感念赞叹这位开元神武皇帝之孝悌,就连太上皇李旦,都因此对李隆基温和体贴了许多。
待到九月中,李隆基在大明宫正殿含元殿举行了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千叟宴。长安**十岁的贤德老人悉数到场,他们有的依然精神矍铄,有的已是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有的夫妻二人相扶而来,有的则是兄弟联袂。待他们在内侍的引领下纷纷落座之后,李隆基才搀扶着李旦姗姗来迟。
李旦不得不承认,放权以后的日子确实比当权时舒坦了许多,可时间久了也总觉得无趣。听闻皇帝要举行千叟宴,他便极想凑这个热闹,不为别的,就为这宫里除了薛王太妃,再无年龄相近之人可以交谈。他却对李隆基这个儿子始终拉不下来脸,还是薛王太妃看出了苗头,给萧江沅递了口风。
【第17章·能臣德臣孰为重】(1)
——这是李隆基第一次见王珺哭。
他的妻子因是将门小户之女,向来心胸开阔且容易知足,自小练武更显英气不让须眉,婚后十分爱笑,更曾是他起事时有力的后盾。不知何时开始,她竟也添了多愁善感。李隆基心里颇不是滋味,更添几分愧疚,想说的话便不忍再开口。
谁说国母便不能舞刀动枪了也罢,她喜欢,便随她去吧,毕竟比起现在,他还是更喜欢她从前的模样。
李隆基虽什么都没说,王珺却再未任自己在宫中练武,直到她成为废后,这便是后话了。
待李隆基与王皇后相携启程回宫,萧江沅才与王宫正相视颔首,各自叮嘱起帝后的随行之人来。这时萧江沅才发现,静忠在自己身后,不知站了多久。她让其他人先随李隆基入蓬莱阁,自己则拉着静忠走到一边,问道:“今日下学倒早”
早在萧江沅要替李隆基挡那一枪的时候,静忠就到了。李隆基的反应,萧江沅的怔忡,他一样也没漏看。他本来就不喜欢李隆基,这下更不喜欢了,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当李隆基揽上师父的时候,他颇想把李隆基的那只手砍下来,虽然他不敢。
见师父的微笑与平时并无什么区别,静忠也赶忙拾起自己最灿烂的笑容,乖巧地点头道:“是。徒儿知道师父忙,本不该来打扰的,是薛王太妃托人来给师父递个话,徒儿怕耽误事,这才……”
话未说完,静忠便觉眼前一花,一股淡淡的莲花香气当即充斥在鼻前。他看到师父正拿着一张素白的绢帕为自己擦着额边的汗,顿时大脑一片空白,要说的话全都忘光了。
听静忠突然沉默,萧江沅不解地歪头:“什么话”
静忠忙抢过萧江沅的绢帕,低下头道:“薛王太妃问,圣人举行千叟宴,是否该邀请上皇一同参加。”
萧江沅闻言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道:“你且去回,大家这千叟宴,本就是为上皇办的,因想给上皇一个惊喜,才一直没向上皇提起,却不想弄巧成拙。今日晚膳,大家会亲自去含凉殿请罪的。”
静忠道:“师父,您不用先去问问圣人”
萧江沅伸手去拿静忠手里的绢帕:“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
静忠懵懂地点了点头,手不禁微微收紧:“师父,让我洗干净了再还你吧。”
不过一张绢帕而已,等他洗干净了,没准师父就忘了,到时候他便能留着了。静忠暗自打着小算盘,却不想师父认真地对他道:“那你可记得一定要还啊。”
静忠始料未及,没忍住皱眉抬头,便见师父转头看向蓬莱阁的方向,颇无奈地道:“不然有的人又该不乐意了。”
静忠对师父的要求,自然是欣然接受,绝不违抗,连态度都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然而心底已经骂了皇帝无数次了——连手帕都不让送人,管得真宽。
他却并没有因此就故意曲解了萧江沅的回话去回薛王太妃,以离间李旦和李隆基的关系——尽管他确实这样想过。可这是师父交给他的任务,他无论如何也要好好完成,绝不能给师父丢脸。
所以,这一日的千叟宴,众老人看到的上皇和天子,正是父慈子孝,毫无挑剔之处。李宪等兄弟也出席了,见父亲和李隆基的关系缓和了这许多,也都安慰了不少。
千叟宴后几日,李隆基又带着李旦、众兄弟和群臣,搬去了骊山汤泉。李隆基本以为到了年尾,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些,却不想群臣紧接着提出了一个对他来说特别沉重的话题:立太子。
太子乃国之根本,早立可安定朝堂和民心,亦可杜绝兄弟夺位之心,而对于通过特殊方式得继皇位的李隆基来说,这也算是对他地位的一种巩固。大唐开国以来,历代皇帝的东宫都没闲着,他李隆基也不能例外。
可他着实觉得早了点。他人生中的壮年才刚刚开始,就要从儿子里提出一个年长的放在身边,日日等着自己死好继承这大好江山
他从前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能在姑母和他这个亲儿子之间来回摇摆不定,总是对自己不放心,这下全都明白了。太子还没立呢,他便这般草木皆兵,日后若是立了,他还不知道要怎样多疑,且不论父子之情是否会因此淡薄起来,最起码这皇位他就坐不舒服了。
他本还再等等王皇后的嫡子的……可这么多年都没有,只怕不会有了吧。他并不是个无视大局的君主,目前也不会任自己的感受高于一切,便在十二月先将四个年长的儿子封了亲王,又在开元三年正月初四,正式册立次子李嗣谦为皇太子。
初初得知李隆基这个决定的时候,萧江沅便觉得奇怪,见群臣没有反对的,她就更奇怪了:“既无嫡子,为什么不立皇长子呢”
皇长子的生母刘德妃潜邸入侍的时间也比皇次子生母赵昭仪要长,且是良家出身,赵昭仪则是伎者贱籍。
李隆基没想到萧江沅不知这个原因,反问道:“你以为你当初是凭什么被祖母安置在身边侍奉”
 
【第17章·能臣德臣孰为重】(2)
这还是李隆基第一次唤萧江沅“将军”,虽语气不太对,萧江沅却听得甚是舒坦,心情也好了许多。她十分顺从地冲李隆基拱了个手:“臣的一切都是大家所赐,所谓官威,不过狐假虎威而已。”
这还差不多。李隆基腹诽的同时轻哼一声:“那将军以为,卢相公此事该如何处理为好”
萧江沅道:“臣以为,大家与其主动找卢相公澄清自己的想法,唐突又落了痕迹,不如暂且以不变应万变,先前卢相公既然能来询问,此后自然也能。只是……大家当真不是那个意思”
李隆基严肃了几分:“你方才不是刚问过,我何必呢”
“那……”
“你以为选官只看容貌和能力卢相公的能耐和价值,从来就不在庶务上。”
那选官还看什么萧江沅还是没想明白,却不敢继续问了,免得挨骂。
半个多月之后,姚崇回到了政事堂。见到了堆满桌面的案卷,他既没惊讶也没生气,好像早就知道会这样一般,这让卢怀慎更尴尬和惭愧了。
姚崇安慰地冲卢怀慎笑了笑,便让他去休息,自己则留下齐浣一人,有条不紊地处理起政事来。见卢怀慎一直没走,姚崇便让卢怀慎坐到自己身边,还把自己每一个处理完的案卷,都交给卢怀慎复核一下。
卢怀慎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姚崇看透了。他不肯走,是因为他想看看姚崇的能力究竟强到何等地步,这段日子遗留的这样多的案卷,他是真的觉得很难办,他想知道对于姚崇,是不是也一样难办。
却没想到,还不到一个时辰,姚崇便把所有案卷都安排完了。因每一卷批阅完,卢怀慎都能看上一眼,他便知道,姚崇绝非为求数量而胡乱处理。心神震撼于姚崇的能力之余,卢怀慎自惭形秽,便去紫宸殿找李隆基去了。
齐浣怪道:“卢相公这是怎么了”
“年岁再大,脾性再好,也会有不甘心的时候。卢老不想只做一个‘伴食宰相’,却没有把握住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好好表现,我方才便是让他知道,一切只能怪他自己。”望着自己今日的成果,姚崇颇为得意,“齐郎君,我有一事想问问你。”
“相公直接问便是了,这么客气做什么”听姚崇突然唤自己”郎君“,齐浣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姚崇微微一笑,眸光如星光般闪耀:“我为宰相,比之管仲、晏婴,如何”
齐浣默了默,摇头道:“不怎么样。”
姚崇笑容瞬间一垮。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指了指政事堂外,又指了指地上堆成小山一般的案卷,不敢置信地道:“为何”
齐浣淡淡地道:“管仲和晏婴乃是古之贤相,他们所行之政策虽未能传诸后世,但在他们任职期间,能始终保持一致,想是可一劳永逸之万全良策;而相公所制定的法度虽好,却总是随时机的变化而更改,大抵是先天不足的缘故。相公的法度尚且不如管晏二人的国策高明,相公本人跟他们自然就更比不得了。”
姚崇认可齐浣的说法,却仍有几分不服:“那我也相当不错了吧”
见齐浣僵硬地摇头,姚崇道:“那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宰相”
齐浣细细地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道:“姚公乃救时之相。”
姚崇扬眉哈哈一笑:“这便是了。救时之相,也不是谁都能做成的。”
姚崇正为齐浣难得的一句夸赞振奋又高兴,卢怀慎则跪拜在李隆基面前,郑重请求致仕。
为着姚崇归来,李隆基开心了大半天,还没等他松口气,就赶上了卢怀慎辞官。他和萧江沅相视了一眼,双双觉得:时辰已到。他若不趁此机会把误会澄清,恐怕就要伤了老臣之心了。
李隆基便没有立时应声,而是先双手将卢怀慎扶起来,让他同自己坐在一处,还亲自为他烹茶。等卢怀慎喝下一口,气氛缓和了许多,李隆基才笑盈盈地道:“卢公何出此言啊”
卢怀慎双手捧着小小的茶碗,低着头长长一叹:“老臣无能,多日来于国事有误,不敢继续忝居宰相高位,还请圣人恩准,让老臣辞官回乡。”
李隆基温和地道:“卢公以为,何为宰相”
卢怀慎道:“宰相者,百官之首也,须得能力超群,方可为众臣之表率。”
“像姚公那样”
“正是。”
李隆基点点头:“那卢公以为,阿瞒为什么非要卢公来做这另一位宰相呢”
“这也是臣久思而不得解之处。老臣与姚公相比,能力相差实在悬殊。”话刚一说完,卢怀慎便想起了不久前,在紫宸殿外听到的天子同萧将军的对话
【第18章·齐心协力定蝗灾】(1)
李隆基其实已经动了捕杀蝗虫的想法,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便问道:“如今蝗虫铺天盖地,数量庞大,能杀得过来么”
见天子透了口风,姚崇趁热打铁:“那也务必要尽力一试,坐以待毙唯有死路一条!如今山东蝗虫漫山遍野,黄河南北两岸的百姓都已开始逃亡,圣人和臣等怎还能继续坐视蝗虫啃食粮草而无动于衷灭蝗势在必行,能杀多少是多少,再耽搁不得了!”
李隆基仍有所犹豫,便听姚崇道:“圣人可是还有什么疑虑老臣若能解决,必当尽力而为!”
李隆基叹了口气,看了萧江沅一眼。
萧江沅并不懂这蝗虫有什么不能杀的,但理解李隆基的顾虑。见他不好意思说,她便道:“圣人担心的是,蝗灾乃是天降,圣人身为天子,若当真决定捕杀,是否会被上天视作不敬,继而施以更严重的惩罚”
“圣人所虑极是。”姚崇也表示理解,“说实话,老臣也不知道,捕杀蝗虫之后,会不会又出现别的灾害,但老臣可以确定,若再任由蝗灾蔓延,国将生乱,民不聊生!既然圣人有此顾虑,老臣身为人臣,理应为君分忧——今后有关捕杀蝗虫的一切政令,无需圣人出敕令,皆以老臣宰相的名义下达谍书。若上天真要惩罚,便都算在老臣一人头上吧!”
“姚公竟有如此决心!”李隆基毕竟年轻,见姚崇年近古稀,犹意气未尽,他便踏实了许多,也增了几分信心,“好!我必将全力支持姚公!只不过……”
姚崇笑道:“只要圣人坚定不动摇,其他的,老臣自有办法。”
朝阳既出,晨鼓已毕。
自打搬进了大明宫,上朝便安排在了紫宸门前的宣政殿。李隆基今日特意早早地进了宣政殿东侧的东上阁,一边按照惯例稍做休息,一边等朝臣们陆续抵达。他回想着方才在紫宸殿时姚崇胸有成竹的模样,又想到姚崇往日的独断与霸道,便有点期待今日的朝会了。
萧江沅正为李隆基端上一碗温热的酪,便见昨夜还失意得不行的李隆基,此刻已双眸泛着精光,唇边噙起了她最熟悉不过的浅笑——那是她最痴迷的他的神情,每当看到,便是他大展宏图之日,也是她意气风发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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